下部：情归 56 钟二蛊惑蒋曼妮

(88106 www.88106.info)    几天后，良士区委收到了李大田的辞职信。区委不敢做主，便将辞职信上交给渡口县委。最后，这封信落在了县委副书记黄叶明的办公桌上。

    黄叶明一看，便知道信是李大田托梅村的那位私塾老先生代写的。

    信中，大田衷心地感谢党组织给他洗清了的罪名，也非常感谢组织的信任。同时，他为自己未及时向组织汇报在鸡公山的经历，并给组织工作造成困扰而深感懊悔。大田表示完全服从组织的决定。同时提出一个请求：辞去区民兵中队长职务，回家务农。大田信中说，土改已明确将自己祖上的五亩水稻田划归自己种，能种好这五亩田，当一个合格的农民他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罗叶明副书记带着罗霞、李长顺专程去梅村找到李大田，再三挽留，但李大田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去意已决。经研究，三天后组织批准了大田的请求。

    辞掉了区民兵中队长职务的李大田，回到了梅村，从此作别了民兵中队那种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一直是李大田的梦想，他决定满腔热情地投入新的生活。

    梅村人再次伸出了热情的双手接纳了他。在他们心中，打过鬼子、斗过土匪、捉过恶霸的李大田已然是梅村的一个英雄，和当不当官没多大关系。老麻叔两个月前因为年龄大，也离开了区民兵中队，回到了梅村务农。他是个老戏迷，人生如戏，戏看多了，世间的恩爱情仇也看得非常透切，他说：西楚项羽也有霸王别姬自刎乌江的时候呢，谁敢说李大田不是英雄？！

    老麻叔是地里的一把好手，他手把手地教李大田赶着牛犁田和耙田。大田的堂弟则牛伢子划着小船，带大田到夫夷河上打鱼，教他怎样撒网怎样收网及种种打鱼诀窍。大鑫的老婆简水英教大田按照时令种蔬菜。村支部书记李长顺也将自己切烟丝、转喇叭筒的绝活毫无保留地教给大田。这以后，像许多梅村的老农民一样，大田腰间一天到晚扎着灰色的布烟袋，一有空就拿出来转个喇叭筒吐云吐雾一番。

    大热天从田地里干活回来，大田也会像其他农民一样，拿着木勺舀上满满的一勺井水，仰首喝个精光。然后将汗水浸泡多次的上衣往木盆里一扔，光着上身，跑到大苦楝树下吸烟。他的饱经太阳暴晒的皮肤，也变成了古铜色。他开始喝梅村当地老百姓自家酿造的热辣辣的度数奇高的苞谷烧，一顿能喝上两三碗。他人缘好，常常被叔伯兄弟拉去喝酒，喝得东倒西歪才回来。

    总之，不到半年，李大田就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梅村人很快发现，李大田的性格也悄悄发生了变化。一向沉默寡言、神色匆忙的他，现在整天乐呵呵的，看见谁都打招呼且都能侃上几句。

    农闲时分，洗脚上田后农夫村姑们，最喜欢团团坐在大田家门口的大苦楝树下后，听李大田不厌其烦地讲故事：智取二虎山小蛮子、活捉恶霸地主张直和他抗战时期打鬼子的种种故事。

    讲故事的时候，李大田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完全沉浸在故事的每一个情节，甚至每一个小小细节里。

    他亲身经历的的慷慨悲壮的带着血腥味的故事，受到梅村村民的热烈欢迎。

    他们尤其喜欢听李大田的抗战故事。和抗战老兵李大田的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的抗战经历相比，闭目塞听有如井底之蛙的梅村村民的抗战记忆，简直苍白单调得如同一张白纸。

    但也有村民不服，责问李大田：“你所说的战争无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为什么你就没事呢？”

    “怎么说没事呢？”李大田非常气恼，他马上弓着腰将衣服扯了下来，让村民看看他满身的疤痕。小的只有子弹头那么大，大的足足有一个巴掌大，还可以看到疤痕四周像蚯蚓一样浮起的经络交错的红色缝合线。每处疤痕在哪里受的伤，当时战况如何？李大田都可以一一说出来。这些疤痕实际就是一部鲜活的属于他的个人抗战史。

    在五年抗战中，伴随李大田出生入死的，是一挺宁造二四式马克沁重机枪。战场上，他显然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机枪手。

    李大田问村民：“你们知道这支枪有多重吗？”

    村民们摇头，说：“不知道。”他们都没见过这玩意儿。

    “嘿，你们不知道了吧，它可有三十八公斤重呢。”

    “这么重，战场上怎么拿呀？”村民们困惑不解。

    “这有什么重的？！我那时可以拎起它就跑呢。”李大田非常自豪地说。

    “就如这样。”他将手中的酒瓶子高高地举起来，轻轻抖了抖，村民们都笑啦。

    李大田看不起日军标准装备的九二式重机枪。他说使用弹带的二十四式马克沁机枪重量轻，打得远，且很少出故障，比日本鬼子的机枪强多啦，战场上我们常常压着他们来打。

    他还故作神秘地说：“那时我就有婆娘啦，每晚都抱着一起睡呢？”

    村民们不解，瞄了一眼他的婆娘蒋曼妮后，悄声问道：“你是不是以前过娶过亲？”

    “嘿嘿，”李大田开心地笑了起来，说“我婆娘就是这支马克沁重机枪，那时行军打仗晚上真的抱着它睡呢。”

    “突突突突”，他有时还一边惟妙惟肖地模仿机枪的声音，一边俨然军械专家般给村民们徒手示范操作二四式宁造马克沁机枪的全过程。然后要村民模仿操作一次。村民稍有不规范的动作，他会像一个严厉的教官一样地叫停，一本正经地予以纠正，惹得村民哈哈大笑。

    听腻了抗日的故事后，村民想换换口味，特别想知道解放战争时期国共交战的故事。不知是担心惹上麻烦，还是内心愧疚，李大田绝口不提，他说：“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好说的？打日本鬼子才够意思呢。”

    李大田辞掉民兵中队长回到梅村的那一刻，蒋曼妮就强烈地感到，她所有的梦想如脆弱的瓷器，摔在坚硬的石头上一样全部破碎了。她觉得自己如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到生命的归宿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身为宝庆府城郊数一数二大户千金，蒋曼妮嫁给李大田确属造化弄人，颇多无奈。“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过惯了千金大小姐日子的她，现在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相夫教子，干农活，事实上已成了夫夷河畔小山村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但她心中一直潜伏一个梦想，期待一飞冲天，重新过上尊贵、富裕的生活。

    远嫁到梅村，没有了父母及兄长们的细心呵护，她的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丈夫李大田身上。她觉得李大田虽然读书不多，但精明强干，迟早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但李大田现在却沉迷于他的田园梦想，津津有味地当起农民来。现实生活戏剧性变化，完全超出了她的估算和心理承受能力。她痛苦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一辈子当一个普普通通村妇的思想准备。

    她常常跑到夫夷河边，对着无休无止咆哮北去的河水发呆。她羡慕夫夷河和它上面的匆匆忙忙南来北往的船只。它们至少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或方向，并毫不犹豫地坚定前行。而她呢，无从知晓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今天该怎么做。她觉得自己被浓浓的黑暗紧紧包围着，看不到一丝的光亮。

    于是，她开始梦想着逃离眼前的这种生活。

    这时，张二闯进了她的生活。

    张二虽然高大但并英俊，三十不到驼了背，还因小时候出过水痘，留下了一脸东倒西歪的麻子。他的父亲恶霸地主张直被镇压后，他家的田地和房产被佃农们瓜分掉了。他不会种田，他做梦也没想到己有一天真的变成泥腿子。他成家的梦想也落了空，没谁愿意将女儿嫁给恶霸地主的儿子。有一段时间他像个幽灵一样，东游西荡，靠亲戚们接济过日子。

    一天，张二跑到梅村来向蒋曼妮借书，借的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李大田曾经用非常不屑的语气对她谈起过张二，说此人一肚子坏水，她没太在意。没想到乡下有人还有这份闲情看古典小说，蒋曼妮暗自吃惊。

    五天后，张二将书还回来了，还夹了一篇他写的读后感。只有几百字，却见解独到，文笔辛辣，功力非同一般。字是毛笔写的蝇头小楷，特别娟秀。

    张二后来又来借了几次书，每次都能按时还书，且附有短的读后感。这些如期而至的小文章，给蒋曼妮苦闷的乡村生活带来许多的慰藉和惊喜。她有一种他乡遇知音的感觉，心里因此而充满了欢乐。

    张二告诉蒋曼妮，他家藏有许多外国名著，如需要也可以借给她看。蒋曼妮随便写了三本书的名字：《吉檀迦利》、《茶花女》、《源氏物语》。没想到第二天他都如约将书送到了蒋曼妮的家里。

    一来二去以后，彼此就成了书友。

    有一次张二还专门邀请蒋曼妮去了他家看书。房子被佃户们瓜分后，他现在住在一间小小的厢房里面，但两面墙的书架上都整整齐齐排满了各种书籍。他说，当时佃户们拿走了屋里所有值钱的物件，唯独书籍撒了一地。他就将这些书籍搬进自己的房间。

    细心的蒋曼妮在书架浏览时，发现儒林外史》和其他曾从她处借读的书籍，书架上几乎都有。

    “既然有这些书，你为何还要向我借呢？”蒋曼妮责问他。

    他也不绕弯子，回答得很坦率：“久仰你的大名，想认识你，和你交个朋友。”

    一次，蒋曼妮悄悄地告诉张二：她二哥说父母和兄弟都到达了台湾，亲人们托人送信过来，说希望他们兄妹也能去台湾，全家团聚。她惆怅地说：“要真的能去就好啦。”

    张二很认真地说：“我帮你打听一下，看是否有门路。”

    三天后，张二见到了蒋曼妮，说：“现在有办法带你走了。”

    蒋曼妮急切地问：“有何办法？”

    张二就和盘托出他的计划：先到广东沿海一带落后乡村做事，然后再找准机会跟随当地的老百姓一起偷渡到香港或台湾去。

    蒋曼妮充满疑虑地问：“这样行吗？”

    张二说：“怎么不行？广东沿海一些村庄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偷渡出去了，我的很多亲戚就是这样去的香港和台湾。“

    蒋曼妮一时鬼迷心窍，竟被张二说的鬼话蛊惑了。那时候，她日日催促张二带她走，可他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搪塞，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直到被抓了个现行的那一天。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