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情归 65 清明节大田上坟

(88106 www.88106.info)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用在别处确实难说，但于梅雨季节来临的湘中，永远是无比形象和精准的。

    前几天梅村还艳阳高照，昨天下午天空一下子阴沉起来，蒙蒙细雨也开始漫天飘洒。今天是清明节，雨更大了，雾气更重了，梅村地面上、空气中，几乎到处都是湿漉漉、灰蒙蒙的。

    昨晚李大田睡得很不安稳，今天一大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门，阴雨连绵的屋外，弥眼的都是白色中带点橘黄色的苦楝花。门前的苦楝树正逢开花时节，树上开满了花，地下落满了花，风中也洋洋洒洒飘满了花。

    看着这些无处不在的白色的花，大田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今天将是他第一次给蒋曼妮挂亲上坟的日子。

    一股寒流从石板路上穿过苦楝花冲了家中，李大田连打了两个喷嚏，赶紧关上门。他在衣柜里翻了半天，翻出了一件双层的青色夹克衫，穿在身上。它是三个加的大码，他的老婆蒋曼妮去年徒步在岩口镇街上买回来，大田一直舍不得穿。如今物是人非，心中焉能不黯然神伤？

    李大田做了一碗清水面，斟了一大碗酒，将酒和着面一口一口喝了下去。酒冰凉冰凉的，苦涩难忍，但喝着喝着，李大田的脸红润了起来，心情也好了很多。

    蒋曼妮死了大半年了，这些日子，他一日三餐愈发离不开酒，准确地说他的生活已经离不开酒。酒麻醉了他的神经，也给他心灵带来了慰藉。

    清明上山的东西，昨天他就准备好了。在广州打工的儿子、女儿，原本说好今天早上到家，一起去给母亲上坟的，昨天打电话回来说公司请假很难，得后天才回来。李大田稍稍有些失望，“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知道儿女们在外面谋生不容易，思来想去，决定今天还是先把亲挂了，儿女回来后再陪他们一起到坟上祭拜。

    他右手提了一个竹篮出门了。竹篮里面装了一个猪头、一瓶酒、几根蜡烛、一小把香、一把柴刀和一大捆花花绿绿的亲，这都是上坟时用得着的。

    “大田叔，您现在也去上坟啊。”刚伢子和他的老婆凤莲招呼道，打开门也正准备去挂亲，他们和大田对门对户，一眼就瞧见了大田。

    “嘿，是的，是的。”李大田点了点头。刚伢子夫妇正想说大家一起走，李大田却提着竹篮兀自一人走了，夫妻俩只好沿着石板路远远地跟在后面。

    “大田叔，去上坟啊。”“大田哥，去上坟啊。”不断有人从家门口钻出来，走到了石板路上，他们都热情地大声地和李大田打招呼。李大田心里镜子一般明白，他是第一次给老婆蒋曼妮挂亲，村民们热情的招呼中也含有抚慰他的意思。

    半个小时不到，大田就来到到了坟山前。此山位于夫夷河畔，坡度和缓，古木参天，幽深秀美。它是梅村六百多年前李氏鼻祖明生公生前特意买下来的，几百年来一直是李氏先辈们的安息之地。

    此时山上已经飘满了五色缤纷的亲幡，噼噼啪啪的炮竹声此起彼。狭窄的山径小道上挤满了上山或下山的神色戚然的梅村村民。

    大田老远就看见李长顺在罗娟的搀扶下从坟山上走下来。这段时间李长顺腿脚有些不灵便，他们一直住在邵阳市女儿的家中，大田有好几个月没和他们见面了。没想到一大早就他们夫妻就上山来了。

    “长顺、罗娟！”大田远远地向他们打招呼。长顺夫妻见了大田也挺高兴，他们拉着李大田便跑到路边的一棵老柏树下，亲切地聊上好一会儿。

    “大田哥，这段时间过得如何？”罗娟关心地问。

    “还好，就是晚上老做梦，梦见你嫂子。”

    “你的孩子们呢？他们没回来？”长顺问。

    “他们都跑到广东打工去了。儿子说好明天到家的，不知道明天可否到?女儿厂里请不到假，也就回来不了啦。”大田口气里有些抱怨，但他也知道在外打工不易，并没有太责备的意思。

    “你怎么准备这么多的亲？”大田竹篮中花花绿绿的亲，引起了罗娟的关注。

    “要这么多呢。”李大田跪着手指头算给罗娟看，“祖父母的、父母的、你嫂子的、叔父李正的、我大哥李大方的，还有李小蛮兄弟的。”原来李正和李小蛮坟早已修好了。大田哥哥李大方的坟是三年前修的，紧靠挨着父母的坟。坟里没有大方的衣物，就埋了几件老家具。大田说既然确定哥哥已经不在人世，起个坟每年挂挂亲，也好有个念想。

    “我们今天也给李小蛮兄弟挂了亲。这些天每晚总是梦见他，我可能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李长顺说，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接着剧烈的咳嗽，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长顺，看你说什么呀？！”罗娟连忙用手绢帮他擦去了泪水，一边拍着他的腰。

    聊了一会，夫妻俩搀扶着走了。李大田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角后，方继续往山上走。

    他的祖父母和父母及叔父李正和哥哥李大方的坟都在山顶上。李大田跑上坟顶时，额头上出了汗，有些气气喘吁吁。不由得感叹光阴似水，韶华不在。他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就开始挥舞着柴刀清理坟堆上的杂草和灌木。清理完毕后，李大田一一挂上青，再摆出祭品，点三枝上香捧在手里。

    大田大声说：“娘啊，爹啊，哥啊，您们在地下过得好吗？我来看望您们了，少一些钱给你们。”连做了三个揖。随后插上了香，点燃了厚厚的一叠烧纸。

    收拾好祭品，拿着剩下的两柱亲，李大田翻过山顶，跑到山的另一面山脚下的一块靠近河边的坪地。

    此地是河沙堆积而成，长满了凄凄的野草，也只有稀疏的几管坟。李小蛮就埋在此地，大田的老婆蒋曼妮也埋在此地。按照梅村的习俗，死时小于四十五岁，便是短命鬼，是不可以埋在坟山上的，只能埋在山脚。蒋曼妮尽管死时已年过六旬了，但死于非命，按照千百年的老规矩，也是不可以埋在山上的。

    小蛮的坟头是一九五二年底，李大田和李长顺已经从二虎山的乱坟岗挖出李小蛮的尸骸后，埋在梅村附近的此地的。此事当时有很大争议。究竟李小蛮算土匪，还是抗日英雄，国民党游击支队队长，还是逼上梁上的绿林好汉？

    当时政府也不好确定此事，碑文上写些什么也成了一个问题。

    最后，还是黄叶明想出了一个主意，就写“黑虎门李小蛮之墓”。这是一个很中性的提法，各人怎样理解，是爱是恨，这都是个人的事。这管孤坟不发表看法。

    坟头已挂了三十多柱亲，整个坟头都挂满了，花花绿绿一大片。除了长顺和罗娟的那柱外，不知道是谁挂的。以前每年也是如此。大田知道，这都是当地老百姓自发挂的。老百姓心中有杆秤，他们才是最明白的人：小蛮是一位英雄，至少是一位抗日英雄。

    “小蛮兄弟，大哥李大田来看你了！”李大田给李小蛮的坟堆挂了亲，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

    李小蛮坟头一百米处便是蒋曼妮的坟。

    蒋曼妮的坟头只有孤零零的一挂亲。李大田猜想很可能是长顺和罗娟挂的，不会有其他人了。大田跑到蒋曼妮坟头挂了一挂最大的亲，摆上猪头，点上蜡烛，祭奠。

    完毕后，李大田一言不发坐在蒋曼妮坟堆旁边，不停地抽烟，抽烟，直到坟堆旁积了一层厚厚的烟灰才走。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