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情归 092 蒋曼妮沦为贱妇

(88106 www.88106.info)    不守妇道这是梅村数百年来最不能容忍的事。

    就是杀了人要被砍头了，你还可以豪气干云地说，“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梅村人很可能会站在一旁为你这句话大声叫好。他们也许会还会同情你，因为对方或许也有某些该杀的理由。况且你因此也陪了命，付出了代价。至少他们会钦佩你说话的这份豪情。

    不守妇道，不但丈夫蒙羞，儿女蒙羞，连整个族人都为之蒙羞。自然也包括女方的族人。蒋曼妮的娘家自此和她断了来往，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丢了颜面，无脸面对梅村李家。

    据老辈人讲，民国时期梅村李氏多次开祠堂，几乎全是为了惩戒不守妇道的女人。有好几次都是直接“浸猪笼”：将女人塞进竹篾织的猪笼里面，从梅村码头抛进汹涌咆哮的夫夷河。猪笼会透过水面一直浸到河底，因为笼中除关了一个大活人外，还压上沉甸甸的石头。

    由于李长顺的干预，蒋曼妮虽然没被浸猪笼，保住了卿卿性命，但在梅村的形象和地位一落千丈。梅村人已从道德角度，在心中将她判为万劫不复的贱妇了。

    过去面对蒋曼妮的美艳和学识，无地自容的梅村女人，现在对着她的背影吐唾沫，轻蔑地骂道：“狐狸精！”她们开始盯梢自己的男人，再也不准他们去梅村西边苦楝树下串门，怕自己男人的魂被这只狐狸精勾了去。

    那些往常被村里的其他悍妇欺侮得大气都不敢出的懦弱女人，也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的良机。她们常借口鸡毛蒜皮的小事，跑到蒋曼妮的家门口，神气活现地插着腰，高声大骂蒋曼妮是“偷人婆”。有时还捎带她的丈夫儿女一同骂了，骂李大田是“死戴绿帽子的”，她的儿女则是“偷人婆崽崽”。

    蒋曼妮本来就心虚，碰到这种事，只能紧紧抱着自己一对儿女躲在家中，大气都不敢出，豆大的泪珠儿从眼眶里冒了出来，顺着脸颊簌簌地往下滚。

    原来人人仰慕的高高在上的女神，一朝跌落到地上变成了一摊烂泥，人们马上跳上去践踏和狂舞，尽情地释放着心灵的压抑和快乐。

    骂得最凶的、最频的是大田的堂嫂简水英。她本来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往常在梅村是个绝对的受气包。这次张二和蒋曼妮野外苟且被抓现行，头功非她莫属。可她发现，村里人并没给她投来太多钦佩的目光，反而在背地里说她多事。带了绿帽、荣誉扫地的李大田，也没有一丝感谢她的意思，有时迎面撞见也不理不睬，恨得她牙痒痒。

    于是，简水英一肚子的怨气只得发泄在蒋曼妮身上，隔三差五跑上门骂她一顿，蒋曼妮也只能忍气吞声。

    平日里村支书李长顺和李大田最要好，他的老婆罗娟也和大田的婆娘蒋曼妮关系亲密。见简水英有事没事都拿蒋曼妮折腾，罗娟实在看不过眼，就跑到简水英家，说谁都有犯浑的时候，蒋曼妮也很可怜，你还是行行好，别再糟蹋她啦。

    见区委副书记罗娟亲自跑上门来为蒋曼妮说好话，简水英哪敢拒绝，便答应下次再也不骂蒋曼妮了。可是，刚刚消停一个月，不知是憋得实在难受，还是一时忘了，简水英一时冲动，又跑到蒋曼妮家门口，狠狠骂了她一顿。此后干脆将罗娟的话当成耳边风，三天两头给蒋曼妮骂上一通。

    罗娟也没了招，总不能因这个原因将她抓起来吧。后来她心生一计，跑到蒋曼妮家，和她要咬了一下午耳朵。

    过了几天，简水英又找了个由头，跑到门前来骂骂咧咧。这次理由是她家里的丢了一只老母鸡，怀疑是蒋曼妮家偷吃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种事蒋曼妮不会干，李长顺更加不会干。

    这次，蒋曼妮非但没往家里躲，反而大大咧咧地坐在门前的苦楝树下，磕南瓜籽。

    “你这个偷人婆，还有脸跑出来丢人现眼！”简水英见蒋曼妮也太不将自己当根葱了，立即火冒三丈，想先杀杀她的锐气再说。

    “你骂我，你自己屁股上的屎擦干净没有？”蒋曼妮冷冷的回敬道。

    “我站得端，行得正，有什么给别人说的？不像某些骚货，偷人被丈夫抓现行，吊半边猪，差点浸猪笼！”

    “你没被人抓过？去年你在白羊镇铁匠铺的那点丑事以为我不知道？”蒋曼妮斜睨着眼睛瞧了简水英一眼，继续漫不经心地磕她的瓜籽。

    简水英一怔，脸羞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像斗败了的斗鸡一样，赶紧用手掌挡住脸，灰溜溜地跑过了石板路，溜进了自家的门，还插上门闩，似乎担心蒋曼妮乘胜追击，跑到家里来。

    蒋曼妮一击中地，而且点中了她的要害。

    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简水英男人李大鑫死时，她才刚刚三十出头，虽说不上美若天仙，但也有几分风韵，追求她的狂蜂浪蝶倒还不少。她难免也有意志薄弱的时候。

    一年前，她就在白羊镇的张铁匠家，被铁匠老婆逮个正着。铁匠老婆个子不高，却肩宽腰阔，像一头小水牛，一对三寸金莲的简水英哪是她的对手，被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张铁匠气急败坏，给了自己老婆一巴掌。铁匠老婆就被凶神恶煞般的丈夫吓住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丝不挂的简水英穿好衣裤，踮着三寸金莲跑出了门。

    铁匠老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便悄悄跑到梅村，找村支部书记李长顺哭诉，罗娟正好也在家，事件的来龙去脉也了如指掌。

    自此，简水英恨透了蒋曼妮，也恨透了罗娟。

    尝到甜头的蒋曼妮从此非常注意收集梅村女人们的黑色档案：谁偷汉子？谁女儿偷过汉子？谁娘家的姐妹偷过汉子？谁的丈夫、儿子或娘家的兄弟做过贼被抓住？……她都有一部很明晰的帐。别人骂她时，她就可以一一骂回去。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骂蒋曼妮的人一下少了很多，但恨蒋曼妮的人却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她们和蒋曼妮本来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原来骂蒋曼妮只是出出心中的闷气，甚至纯粹是为了过过嘴巴瘾，现在却是刻骨的仇恨了。她们千方百计唆使梅村的其他的女人找蒋曼妮骂架，毕竟不是梅村所有的女人都过偷汉子，所有女人的丈夫偷过东西，或者有其他的什么道德黑点。找上门来骂蒋曼妮的女人都非等闲之辈，因为她们背后无一例外地都站着几个或十几个气急败坏的咬牙切齿的女人，她们骂得更凶，骂得更毒，骂得更久。

    “好男不和女斗”，这是梅村世世代代男人们都得恪守的清规戒律。自己的婆娘被其他女人骂上门来的时候，李大田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空有一身力气莫奈其何。他何尝不知道，骂自己的老婆偷人，就等同骂自己戴绿帽，看似两码事，其实就是一回事。他很为自己当初那场莽撞的闹得沸沸扬扬的举动懊悔不已。但，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晚了。

    后来，他经常跑到外面喝酒，灌够了马尿后，就醉醺醺地跑回家，骂自己的老婆不守妇道，弄得自己和儿女都不好做人。有时一骂就是一整夜，或一整天，直到他骂累了或酒醒了才罢。蒋曼妮心虚，开始忍他，以为他日后会收敛一些。没想到，李大田越骂越凶，有时还会跑到石板路上，大声地骂给村民们听，这当然是蒋曼妮难堪、最心酸的事。

    后来，她也索性和他对骂，也尽拣李大田最伤心的话回骂他。李大田鸡公山的经历曾被人诟病，她偏偏骂他是土匪。李大田从军九死一生，她偏偏骂他是冷炮子打的。李大田不想提他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她偏要提。她被骂疼了，也希望也骂疼对方，从而达到夫妻弭兵的目的。但生活没有按照她设想的轨迹前进，她的美好设想再一次落了空。

    夫妻俩像关在囚笼里的仇怨深厚却谁也离不开谁的两匹狼，有事没事呲牙互咬，非弄得鲜血淋漓不可，有时还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咬死。他们在对方身上释放了不堪重荷的心灵负重，同时转身之间又将对方释放的不堪重荷的心灵负重分毫不差地背在了自己的肩上。他们像两个在苦海中绝望挣扎的溺水者，都渴求着从对方获得有力的支撑，而实际上双方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两人就这样互相骂着，互相伤害着过日子，过了五年，十年，几十年。

    梅村一些老人们说，这两夫妻前世肯定是一对相生相克的欢喜冤家，否则不会这样一辈子没完没了地闹腾！

    十五年前，李大田和蒋曼妮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在外面整整呆一个月才回来。这是他离家出走最长的一次。

    回来的那天，蒋曼妮没找他闹。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平静地对李大田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记得我们有多大吗？”

    “你一十七岁，我二十七岁，还记得呢。怎么这样问？”李大田不解。

    “今年我五十二，你六十二了。我们吵了快三十多年的架了吧？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再吵下去，我们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啊？”蒋曼妮问。

    “我也不想吵架，但有时心里很烦躁呢。”李大田懊丧地说。

    “我知道你烦。”蒋曼妮说，“现在，我们都是做爷爷***人啦，‘人活一张脸，佛争一炷香’，这样没皮没脸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是。”李大田表示赞同。

    “以后你想骂我可以，但只能在屋里骂，如果再跑到屋外去骂，我就死给你看！”

    蒋曼妮的话说得轻落得重，把李大田一下给镇住了。他太清楚这个女人了，他知道她有股子狠劲，真的会说到做到。

    蒋曼妮的话给夫妻间的争吵划出了一道红线。此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小心翼翼，避免踩着了它。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