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隐》正文 妄心番外 执念无心

(88106 www.88106.info)    妄者，执念也，妄心者，妄念惑心也。

    我叫妄心，水岫宫的死士，暗夜里行走的影子，无情无爱，随时可以因为任务而消失，不留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而我的执念，却是无心。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六岁，宫主挑选了一批男童女童，要培养成为杀手，而我成为了死士，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时尚小，亲见父母亲倒在血泊之中，因愤怒而颤抖的身子绝望的蜷缩在墙角，直到宫主出现，那诡异的声音幽幽响在耳边，

    “想报仇吗？”

    “想！我一定要报仇！”那声音不像是自己的了，那是魔鬼发出的声音。

    “我可以助你报仇，但是你要绝对服从我，生生世世为水岫宫办事。成为一个影子，你可愿意？”

    “我愿意！”没有犹豫，只要能为父亲母亲报仇，就算是个影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看到数百个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孩童，才知道这个世上可怜可悲的人竟那么多，相貌普通的孩童要通过最艰苦的训练成为一个影子，而相貌姣好的男童和女童，却可以有一个身份，不必成为影子，却，要通过某些方法杀人，即他们所说的媚杀。

    当时的无心站在了影子死士的这个队列里，站在宫主旁边的人叫了她两次，那个时候她还不叫无心，而名字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符号，我记住了她的样子，也记住了代表她名字的符号。

    她倔强的站在影杀的队列里，纤瘦的肩膀直直的挺着，那人一只手掐住无心的脖子，几乎是瞬间，她的小脸变得紫红，

    我的心狠狠的抽了一下，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留起性命报仇更重要呢？

    她的眼底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那根本不是一个五六岁孩子的眼神，

    宫主摇摇头，那人松开了手，她一字一句艰难道，

    “我不想成为媚杀。”

    宫主颇有些意外，

    “那你是要选择一条更为难走的路了。你可知道，若你成为媚杀，至少在这个世上，还算有一个见得光的身份，并且不用受到最残酷的磨练。”

    “我不想成为媚杀。”她只是倔强的重复着，队伍里相貌平平的孩子有些嫉妒的看着她，窃窃私语。

    我的心激烈的鼓荡着，不由自主的叫喊道，

    “我也不想成为媚杀！”

    之前有纠结，有羞愤，却没有让我说出那样的话，我默默的站在媚杀的队伍里，听着周遭人里有沾沾自喜的私语，有默不作声的窃喜，却独独没有一种叫做耻辱的情绪，直到那个倔强的孩子出现，让我觉得身上似乎被盖上了羞耻的印章。

    队伍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惊讶眼神，宫主并未动怒，

    “还有谁不想成为媚杀的？可以站到那边去。”

    媚杀的队伍里，只有我迫不及待的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他们的眼神由惊讶变得奇怪。而无心眼神复杂的看了看我，那种眼神，我至今都记得，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我。

    影杀的训练是残酷甚至是残忍，有的孩子熬不住残酷的训练，趁夜悄悄逃走，第二天影杀住所门口的高竿上则倒吊着那孩子的尸体，

    在影杀的住所前面，有一面高墙，上面写着我们每个人的代号。如果死去一个孩子，那这个名字就会被划去，渐渐的，那面高墙上的没有划去的符号越来越少。

    我每天都会去找那个熟悉的符号，我不想逃，至少，她能熬得过，我也一定能，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第二次见她，是三年后了，有一天我们被召集到住所前的空地，这是训练后第一次我看到影杀的队伍，已经比刚刚三年前少了一大半。留下的孩子里已经不像三年前的那么稚气，眼底都有浓浓的杀气，也许寻常的人家八岁只是个撒娇扮痴的年龄，对我们来说，八岁，已经有恶魔般的杀伤力。这是三年来地狱般的磨练下的成果。

    看着周遭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用冷酷的眸光打量身边的人，有一天我们终将成为敌人。

    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正静静的站在人群中，三年的时间，她长大了不少，头发已经及腰长了，她的侧脸安静美好，没有戾气，也不惶恐，耳边依稀的响起，

    “明天，去教练场你们各自为敌，最后活下来的五人，便可以成为真正的影杀。”

    人群沸腾了，五人！五人！要杀掉多少人自己才能活下来？我无法计算，我的目光停留在无心面上，无法移开，为什么，她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是要放弃吗？不，我一定会保护她。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各自用冷酷的目光打量彼此，却又小心翼翼的寻找联盟。

    我咬咬牙，转头看看周遭的人，探询到意味深长的目光，不可察觉的点点头，对方有所回应，同盟暂定。

    而这一天大家没有再训练，反而松快的放假一天，也许明天一过，便再也没有这些日夜相伴的情谊，和同病相怜的感情。

    我也不知道明天我会不会活下来，如果我死了，那么这个世上谁也不会有人知道有个人偷偷的看过她，记得她，每天都希望她好好的活着。

    我苦笑，拿起一壶酒，抿了一口，这一天，饮食格外的好，看着伙伴们佯装快意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心里明白，谁又能真正开怀呢？

    还没有认真看过水岫宫的天空，这里是哪里？四处都是山，好像是个山坳，连飞鸟也很少经过，这里的星特别暗，月也不明，仿佛是个被世人所遗忘的地方，连星月都不愿宽怀的照耀这片地方。

    我们注定都得死吗？

    一阵幽香飘来，心生警惕，这是最后一晚，对手当然是越少越好，有人使计除掉对手也不奇怪，攥紧了手上的酒囊，无声的潜进，隐在石墙之后，对方没有任何察觉，依然忙碌着手中的事情，心生疑窦，走了出来，竟然是她，竟然是无心？

    她的脚边生着一对火，青丝垂下来，神情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东西，我的心像被重物压下，火光映耀的她，神色那么安静，那么，美，

    她没有抬头看我，顺着她纤细的手臂看过去，火堆上架着一口锅，锅里是黏黏的透明东西，发出阵阵甜香，我咽了口唾沫，喉间发出细碎的响声。

    她抬起头，笑笑也不说话，我第一次看见她笑，淡如微风，心不可抑制的跳动，我听见她说，

    “好了。”

    鬼使神差的走近她，盘腿坐了下来，

    那晶莹的糖块被送到了眼前，没有丝毫犹豫的接过来，吃进嘴里，满口的甜香，软糯的糖块凝在齿间，说不出的缠绵。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糖。

    “这是什么？”

    “柚子皮糖。”

    她也拿起筷子，送到嘴里，那认真品尝的表情，让我有些痴然，赶紧又夹起一块糖块掩饰心里的慌乱，

    没有多久，锅子里的柚子皮糖已经吃完，锅底只剩下一些糖水，她用筷子蘸起糖水含在嘴里，认真思索着什么，手腕纤细，盈盈一握，

    我突然开口，

    “明天，我，会保护你。”说完，心不可抑制的狂跳。我真的会保护你，这不是承诺，是这三年来日日祝祷的结果。

    她转过头，清澈的眼眸忽然有些黯然，声音轻微，

    “不必。”

    听到她这样说，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总有自己的坚持，而我，也有。又听到她说，

    “谢谢。”

    我抓起酒囊，起身而去。

    齿间甜香的缠绵，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我会一直记得，直到不在人世。哪怕只有最后一天，我也要牢牢记下。

    后来才知道，那夜的温和只是无心坚强的内心出现的一丝裂痕，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青丝垂下，安详专注的熬过柚子皮糖，将蘸着糖水的筷子含在嘴里，认真思索的模样了。

    天很快就亮了，仿佛黑夜只是一瞬间，而阴霾的天空偶尔洒下点点的雪花，雪风会夹带起场上的黄沙，让人睁不开眼，这样的天气适合杀人。

    影杀的教头一声令下，昔日的同伴变成了眼中嗜杀的对象，教练场上血水飚洒，我找到昨日的同盟，我们四个人背抵背杀出了一片空地，

    我要找到她！挥舞中手中的剑，一次又一次的刺进挡在眼前的人的胸口，这种锐不可当的戾气已经将我的内力激至极致，而我的同伴紧紧跟在我的身后为我除掉企图尾随从背后杀我的人。我们背靠背成为一个圆，从校场的一边渐渐融入到人群的中间，

    然后，我看到了她。我们中间隔了数人，我只觉得臂上已经麻木，疯狂的砍杀，她没有与人结盟，这无疑是最危险的，只见她身形灵活，将手中的短剑飞快的抹过对方的颈脖，又反身刺进身后人的身体，血色飞洒，

    那手起刀落时的点点热液更激起身边嗜杀成魔的疯狂，渐渐以她为中心，周围杀红了眼的人，慢慢围了起来，

    而她的眼神清冷，起身跃起，双脚夹起一个人的手，一个旋转，只听那人惨叫，兵器哐当掉地，她半跪在地上，就地一滚，将其中一人的脚筋狠狠挑断。

    忽然臂上一热，我低头一看，手上已经被人狠狠割下，而伤处筋脉已断，刚刚一时分心被人占了先机，心神一凛。换左手执剑，狠狠将那人头颅斩下，而身后的同盟看到我手筋已断，本也有所怀疑，却见到此种情景，不再分心，一心助我。

    其实我的左手剑法绝不亚于右手，经常偷偷的练习左手剑法，没想到，终有用到的那天。等我杀出一条血路，冲到她身边，才发现，她也受了伤，背上一条长长的口子，从肩膀一直斜下拉到腰部。而她的胸前也全是血迹，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虽然看上去鲜血淋漓，但是她的表情始终清冷，没有丝毫怯懦，

    “我来帮你！”趁着伙伴们斩杀外人之际，我快速的处理臂上的伤口，大声道。

    她听到声音，飞快的转身过来，没有说话，看了看我臂上的伤，

    我冷冷道，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她点点头，迅速的站在了我的右手边，我知道，她要当我的右手，我也不会让她失望的。

    这一场恶战从早晨一直到黄昏，校场上已经血流成河，倒下的尸体密密的铺了一层。而我们五个人背靠背的斩杀，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圆，身后的同伴有被砍杀的，立刻又有新的同伴加入这个圆，或许我们一旦离开这个圆，便是绝不留情对手，但这一刻，我们都想活下来，五人，只有五人！

    无心的武功绝不弱，出手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有时候会忘记她只是个女子，只觉得这个人有修罗般的气息，出现在她面前的人都被她飞快的结束了生命，甚至还没看清杀掉自己的人是谁。

    这天的天空是紫色的，被太多的血映耀成了紫色，最后，我们五个人活了下来，偌大的校场孤孤单单的我们五个人背靠背的围成一个圆，疲惫而落寞的圆，

    身后的同伴忽然暴起，忽然一剑从后面刺进了我的腰，低头看看穿透腹部露出的剑尖，心里苦笑，终究还是活不过今天，

    “我会保护你。”那个承诺，信誓旦旦。

    “谢谢。”那个应答，温暖笃定。

    “咚——”一人先我倒下，我努力转头看去，却发现那人已经软软倒下，脑袋耷拉在肩膀上，颈部汩汩的冒血。

    无心的剑指在地上，血珠顺着剑滚下，冷眸带霜，

    “四个人，已经够了。”

    我无力的倒在血泊中。仰天看着漫天的紫霞，无心遽然而立，青丝乱舞，那一刻，我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我们，都活下来了。

    我们有了自己的名字，诛心，残心，妄心，还有，无心，八岁便屠尽手足，浴血而生，作为水岫宫的影杀，诛心也好，残心也罢，妄心亦可，而她却成了无心，

    也许在那个清冷的夜里，她熬制一锅香甜，却将心已焚尽。

    我怀念那个在火堆旁边神情专注的女子，用纤手熬出了世间最美好香甜的糖，我也不会忘记那个在校场上挥剑利落，戾如修罗的女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记住了你，并且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你成了我的妄念，这一生，逃不脱，躲不过。而我心，亦甘情愿。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