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沧海遗珠 第十五章 明月可有心？

(88106 www.88106.info)    海上升明月，明月如迷梦。

    迷梦本无魂，明月亦无心。

    追逐没有心的明月，就如沉溺没有魂的梦，永远也得不到。

    夜幕降临在海上，天上是繁星，水上也是繁星。

    帆船排着整齐的队伍随波逐流，有一袭红纱孤零零地立在船头，寥落，一如这天外的明月。

    “姐姐又在想什么？”少年从桅杆上落下，宛如纸鹞，轻盈无声。

    “我在想，你为什么拒绝南海岛国的好意，既不要财富也不要美人。”潇漱回眸，发丝飘摇。

    “我们铲除脩蛇的目的不过是想依附该国，既然国王已经答应，我又何必得寸进尺？”年轻船王不以为然地跃坐在船前的龙首上。

    红衣美人展颜一笑，笑容中有几分不解，“我一直以为阿迦是个雄心勃勃的孩子呢，你真的想好了么？如果娶了那个美丽的女岛主，又继承南海岛国一半财富，你的身份地位就高不可攀了。”

    “要身份地位的用处，不就是为了财富和美人么？可这两者，我已经都有了。”珲迦说着不怀好意地冲潇漱坏笑起来。

    “可不止这些呢，”红衣丽人却也不在意，她继续温柔道来，“身份地位带来的还有权力，阿迦……喜欢这种东西么？”

    “姐姐说呢？少年漫不经心地闭上眼，抬手置于额上，好像在感受漫天照射下来的星光。

    潇漱终于释然地笑了，她看着他，温柔的神色就像月光。

    这个热爱自由的少年确实不适合权利这种东西。

    平时没事便会跟船上的水手们混在一起划拳喝酒，上了岸又和兄弟们集体出动拈花惹草的孩子，怎么也不会习惯对人颐指气使。

    “不过，桑央岛主可是个大美人呢，阿迦怎么也不要呢？”想到这儿，红衣美人开始笑盈盈地和这风流的少年开起玩笑来。

    “她又没有姐姐你美，娶她作甚。”珲迦的回答干脆明了，海风轻悠悠地吹拂而来，风中带着几分特有的腥甜气息。

    柔风里，少年的发丝微微凌乱。

    潇漱苦笑着伸手梳理他的乌丝，女子的指尖温暖而柔软，“我都这么老了，哪里有你说得美。”

    “老？”珲迦诧异地看着潇漱的神情，半晌，他如玉的脸庞上才露出了难得的认真笑容，“我说过，在我眼里，姐姐永远是一个样子。”

    “一个样子？是什么样子？”红衣女郎理着他的发丝，略微疑惑。

    “就是十四岁时在海边的样子。”珲迦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远，而且充满了怀念。

    “海边？”

    潇漱迷茫地望着无垠的大海，隐隐约约，有记忆的片断浮现出来。

    那些年的事情，是她从来不愿回忆的。

    不是因为太痛苦，而是因为太美好，美好得让她心痛。

    好像是十三年前，晔国还没有灭亡。

    那里的人才华横溢，那里的民风纯净质朴。

    当年，阳光灿烂的海滩边，十四岁的少女正和自己的妹妹玩耍。

    不远处的沙石上，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病恹恹地靠坐在石头旁，有人说他是个讨饭的，来了好几天了，饿得发昏。

    既然是乞丐，为什么没人施舍给他吃的呢？

    锦衣玉食的公主远远站在一边，她不懂，就像没有经历过贫穷的富人，他们无法理解穷人的内心。

    这时，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走了过去，她将一个纸包递给那个病恹恹的孩子，纸包里有几条烤鱼，一壶水，以及几个馒头。

    可是七岁多的孩子看也没看一眼，毫不领情地手一挥，将那个纸包打落在地。

    世上有种人很奇怪，他明明穷得丁当响，明明饿得两眼昏花，可偏偏还死守着一份填不饱肚子的骨气，宁可饿死，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同情和施舍。

    这个孩子便是这种奇怪的人。

    于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哭着跑开了。

    美丽的小公主在远方歪着头看着这一幕，须臾，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于是兴高采烈的提起轻柔飘逸的红裙，翩翩然向他跑去。

    “喂！你好，我叫潇漱。你叫什么名字？”长公主跑到少年跟前，俯下身拿起那个纸包。

    半躺在石头上的孩子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光芒从缝隙中透射进来，描摹出眼前衣袂飞扬的红影。

    她就像一朵会走路的茑萝花，盛放在金灿灿的沙滩上。

    不过……这个少女也是来怜悯他的吧？

    孩子的兴趣登时少了大半，于是闭上眼，别过头去。

    很久，他才重新睁开眼，而那个少女竟还是笑盈盈地立在跟前。

    “你怎么还不走？”

    “因为我要跟你说话。”

    “那就快说。”孩子半合着眼睛，语气懒散。

    “你不睁开眼睛看着我，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听我说？”

    孩子勉为其难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个纯然无妆的红衣少女。

    “你肚子很饿，想吃东西对不对？”

    七岁的男孩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个‘嗯’字。

    “你放心，我不是来同情你的。我可以给你吃东西，但你必须帮我干活。”少女的微笑就像阳光般灿烂，像海风般轻柔，巧妙地令少年放下了难以割舍的面子。

    “干什么活？”他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

    “你先吃东西啊，吃饱了才有力气。”公主蹲下身，将纸包递给他。

    男孩思索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吃了点东西，攒了些力气后马上站起来，“你要我干什么活？”

    “跟我来吧。”

    他跟着那个美丽得像梦一样的少女来到离海滩不远处的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山边，山顶上开满了像粉色团子一样的花朵。

    “我要你爬上面帮我摘一朵花。”少女抬手指向山顶，这座山并不高，但没有台阶，养尊处优的女孩自然爬不上去，而对这摸爬滚打惯了的少年而来却是没问题。

    “就是那粉团子花？”身穿破衣烂袄的男孩散漫地看了眼山顶，古怪地瞟了少女一眼，“你喜欢这么难看的花？”

    “你别管好看难看，你吃了我的东西，我让你摘，你就要摘。”少女的神色固执而认真。

    男孩只能照做，然后不情不愿地将花递了过去。

    “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要到这里摘一朵花给我，否则就没东西吃，知道了么？”少女扬起了灿烂的笑容，隐约还有几分得意的天真。

    男孩看着她，心想这活儿倒是容易，虽然这女孩儿的品味差了点，但他现在寄人篱下，也不能按着自己的心思挑剔，便应承了下来。

    就这样，日复一日，风雨无阻，他每天送她花，只是花不再是单一的粉色，还多了些她不知名的浅色小花作为陪衬，让那艳丽的粉红色少了几分俗气。

    一年的时间缓缓淌过，他知道她是衣食无忧的公主，没有烦恼，却有些寂寞，于是两人的交流多了起来。

    她不喜欢别人称呼她为公主，于是他只能叫她姐姐。

    他告诉她，自己从前在一条商船上打杂，结果商船遇到风暴出事，他独自漂流到了这临海的晔国。

    她时常一个人到海边唱歌，那歌声能洗涤人的灵魂，尤其到了夜晚，少女的音色能让人有种独面浩瀚宇宙的空灵和寂寥感，也不知那不谙世事的公主是如何体会这种感情的。

    …………

    一年后，潇漱听闻有支船队在海边招工，便询问男孩有没有意愿再次出海，男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临走时，少女送给他一枚珍贵的清露风叶丸，能解百毒，让他留作纪念。

    …………

    眨眼便是七年过去，晔国覆灭，机缘巧合，长公主流落到这支船队中，两人得以重逢。

    如今，在海上飘飘荡荡，又是六年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回忆那些事就像做梦一样。”红衣女郎怅然感慨，如今的她褪去了少女的活泼烂漫，多了份成人的温柔稳重。

    “是啊，能统领这支船队还多亏了姐姐的灵药，”珲迦笑望着她，“老船主中毒，我的药恰好用上，他长年漂泊，膝下无子，便把我当作了接班人。”

    “嗯，”潇漱看着这支庞大而富有的船队微笑，然后骄傲地颔首，“阿迦果然没让他失望。”

    “对了，姐姐，你真的很喜欢那种粉团子花？”珲迦忽然想了起来，戏谑地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潇漱也笑了，“那时我也不知道让你干什么活，我看那座山不高，你爬上去也不算危险，就让你摘摘花，免得你以为我在怜悯你。”

    回忆往事，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然而笑过之后，却多了份恍如隔世的惆怅。

    夜风习习，星光投射在浪花上，泛起一丝丝明亮的光芒。

    月光的笼罩下，女子的眼波比星光还明澈，她伸手轻抚少年的脸颊，“阿迦，姐姐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永远幸福地生活，知道么？”

    “没有别的愿望了么？”少年微笑抬起头，任由女子柔软的手停留在脸上。

    “还能有什么愿望呢？我不过孑然一身，除了你，再也没人与我有关了……”

    说着，潇漱忽然觉得有些冷，好像心沉入了冰冷的大海，这冷冷清清的一生恐怕就是她的永恒。

    听着女子的话，他清晰地发现了她眉宇间掠过的凄凉和无奈。

    少年轻轻握住脸颊边女子的柔荑，凝视着她的双眼，“姐姐，不如……你嫁给我吧？”

    “嗯？”还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女子下意识地反问。

    “你嫁给我吧，”年轻船王低头地吻了吻女子的指尖，神色虔诚，“姐姐，我会对你好的。”

    “好了，别开玩笑了。”红衣女郎温柔莞尔，她不甚在意地回答，仿佛对少年的要求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我没有开玩笑。”年轻船王忽然用力扯住她的手腕，表情是难得的认真。

    潇漱被他拉的手腕一阵疼，少年见状立马放松了手劲，但她也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

    “阿迦……”红衣美人犹豫着开口，“我，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但他却需要一个理由。

    “因为……因为我老了……”潇漱的笑容带上了苦涩，“你适合比我更年轻，更漂亮，也更有活力的女孩儿，其实你身边这样的女孩儿也不少，其中比我好的有太多。”

    “姐姐是认为我不可靠？”少年依然凝视着她，神色间多了份笑意，但依然认真，“只要你嫁给我，我以后绝对不招惹别的女孩，好不好？”

    “不，不是这个……”不善言辞的女子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看着少年真挚的目光，竟然有些心痛和无奈。

    她已经二十七了。

    现在，他可能觉得她美，她独一无二，但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

    现在，他可能喜欢她如长姐般带给他的依赖感，但是十几年后，他就会希望别的女孩儿来依赖他。

    更何况……•

    想到这儿，红衣女郎蓦然蹙起秀眉，如同在遏制一种钻心蚀骨的痛苦。

    “对不起，阿迦，我不能嫁给你。”她遗憾地笑望着他，然后静静坐到他身侧，不知如何弥补对他的歉疚。

    然而这少年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他看着夜色中的女子，目光似乎在安慰她。

    许久，珲迦伸手环住女子单薄的削肩，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入怀中。

    “不管怎么样，我只希望姐姐明白，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一个样子。”

    少年始终重复着这句话，这句她听不懂的话。

    潇漱抬起头凝视身边人的眼眸，那人的眼中好像只看得到她一人，好像她就是他的神，这样的眼神只有面对她时才有。

    此刻，女子的心忍不住动摇起来。

    只是她还不懂，不懂这少年对她的感情。

    可能少年自己也不清楚，当自己注视她时，内心深埋的，究竟是深沉的爱，还是狂乱的迷恋。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