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六章,三月梨花,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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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68

    寒假的第四天就是大年三十。

    父亲依然去上了半天班才回来。买回许多菜品,与母亲一起下厨做年饭。

    自从放假以来天气一直晴得很好,太阳也逐渐有了实质性的温度,气温逐渐升高。此时已将近黄昏,偏西的日光将整棵梧桐树的树荫投下来正好完全遮盖了房屋。

    杜梅见青颜做完作业出来,便在厨房里嚷她去邻居家借喷灯来烧猪头。

    推开门,一股阴凉的气息让青颜以为天又阴了,“这天,怎么——”怎么又阴了的话还没出口,抬头看到远处夕阳的红光,青颜自顾自笑笑,低头惯了,怎么都习惯视地三尺而妄断天气。

    问了两家,都说被借走了,青颜只得去到隔院人家去借。

    出来的夕阳还能照出些热度,这让青颜刚刚略微收缩的神经舒张了不少。

    走进隔院的时候几个女人坐在院坝里闲聊。

    “这话怎么说来。”其中一个女人说,“烧什么猪脚,粗茶淡饭的还不是过了,真是麻烦锝紧。”

    一句话把正走进院子的青颜说得有些尴尬,站在那里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心里是说不出涩涩感,像棉絮堵在气管里。

    坐对面的女人不乐意她的观点,“哎哟,杀鸡宰鹅的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哪能这么说。”

    有人接话说:“哎哟,这年有什么过法,那是有钱人的日子,像我们这些穷酸巴拉的人家,要啥没啥。这过年真是煞了风景。”

    “不要这么说,这拆迁通知都下来了,这要是换了房子,保准明年大家也能过上一干干净净的大年。”这句话说中了众人的心思,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又讨论起拆迁的事来。

    “这不是隔壁梁家丫头吗?”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青颜,那个声音继续说:“哦哟,这真是长得标致了,女大十八变啊,都快认不出了。”

    青颜被她的话说得浑身起疙瘩。

    “你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青颜回答着逃跑似的转身出去。身后是女人们放低了的小声的讨论和笑声。

    梁家有个成绩很好的女儿,这是这一带人都知道的事。以前青颜放学回家时常常会看到母亲和其它女人聊天,而聊到高i潮时也不忘这样的台词。

    “这将来长大,谁不定都有那些主持人大明星之类的资质呢!哎哟!梅姐你可真是好福气。虽然家道落魄了,但有这么标致的姑娘,也该充满希望了。”

    “是啊,这以后我们左右邻居的也能沾沾光了。”

    “哈哈……”女人们张开四方形的嘴大笑起来。

    杜梅坐在其间,一脸假装厌倦的表情却明显覆盖着一层骄傲或者是激动,她说,“哪里了哪里了!你看你们家小画不是也考取了省力的重点大学了吗?秀姐,要说羡慕,该羡慕的人才是你呢!”

    “哎哟!那算什么了。”女人把话语接到下一个人,“要这么说啊,那李姐家的大勇才是了呢!你看和他比起来啊,我们家小画都快无地自容了。”

    “哎呀。”有女人远远的招牌声传来,打着哈哈说,“这人比人啊,气死人呢!都别在这里瞎闹腾些了,这么热闹都把我给忘记了。”

    那种越来越堵的充斥感,让身体那么不自在。

    就像这好端端的晴天,屋门前要堵上一大团树荫。而这种产生隔阂般的存在,在心里形成了一团驱不散的乌云。

    越来越闷得慌,嘴里越来越感觉酸酸咸咸的,直接要吐回来了。那些咽下肚子里的杂碎,就要从胃里倒回口腔,满满当当的憋在嘴巴里,连嘴都不敢张。

    每一次青颜都是点点头,应一声,逃进屋子去立马关上门。然后她吸口气,像是越狱成功挣脱了牢狱束缚的囚犯。

    但破旧的门板对外面的对话没有起到任何免疫作用。

    女人们的尖嗓门像是切割机器偶尔受到碰撞式的摩擦一样,激荡出尖锐的声波,有节奏的四处传播。

    青颜时常能在门后想象到女人们又歪肩倒头笑作一团的样子。

    就像刚刚去借喷灯出来时的不小心扭回视线去看到那样。

    初中时总会在一些小说上看见这样的句子,作家用一种说不太清楚笔锋轻描淡写却让人回味无穷的模糊口吻说:这样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使人无端的总会感受到一种美的委婉,遐想万千。

    那么如果这么说: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呢?

    69

    对于过年青颜没什么概念,每天照样按时学习,按时睡觉。父亲给的压岁钱她总会舍不得花,留下来新学期买用具。

    母亲说她总这么窝在家里,早晚会发霉发臭。

    晚上会准时收到夏默的短信。

    夏默告诉她:他去海南旅游了,虽然海口的沙滩很柔软,三亚的风景很美丽,虽然嘉积鸭可口,东山羊很好吃,可是不及水城梅花林好看,不及水城的羊肉粉好吃。

    元宵后开学时再见到夏默的时候,明显的看到他消瘦了许多,不过当他站在夕阳里带着浅笑说“梨花姑娘,明天见!”的时候似乎更高更挺拔了。这种挺拔似乎能让青颜听见寒假里夏默在阳光下身体被拉长骨骼的声音,像是拔节的竹笋。只是,这种拔节的声音在心底生出萦绕两遍后,让人就生出了心疼来。

    “明天见!”青颜看着夏默转身的背景,小声说。

    “青颜。”走上马路的夏默突然转头来叫道。

    “嗯?”青颜回头。

    “没事。”夏默笑了笑,然后打开车门,“明天见。”

    “你刚刚不是说过了么?”青颜远远地说。

    “说过了不可以再说一次吗?”

    夏默依然在笑,青颜远远地看着他。

    看着他,远远地,看不到心底里那些千丝百结的网。

    “可以呀!”青颜说:“说到春暖花开都可以呀!”

    “青颜。”

    “什么事?”

    “春天快乐!”

    “你也是。”

    跨进车去,关上车门。透过窗玻璃,青颜依旧站在原地,双手掌着书包的肩带,夕阳打在她脸上,扩散出一层嫣红的温柔。

    青颜,我会快乐的,因为我要你快乐!

    街景一直往后退,退成了一片模糊的夜幕时,停在院子外面。夏默付了车钱,打开车门就看见院子里停着那辆熟悉的奥迪加长。

    走上台阶的脚步顿了下,顺手摘下枯枝上一片凋敝的红色枫叶,丢在路边。

    掏出钥匙来还没插i入锁孔,门被从里面打开。

    “默,你可算回来了。”母亲的脸上浮出难得一见的光泽。

    “嗯。”

    夏默换上拖鞋就打算往楼上走。

    “唉唉,你去哪儿?”母亲叫住他。

    “回房写练习。”

    “写什么练习,就不能吃完饭再写么?”母亲说。

    “默,你过来我有事和你说一下。”夏勇靠在沙发里,前面的炉板上放着几碟刚刚端上去的菜,饭碗里已经盛了饭。

    “什么事?”站在原地并没动。

    “你过去呀,你爸叫你呢。”秦晴轻轻扯了扯夏默的衣服下摆,“这孩子。”她说着转身去厨房继续做菜。

    夏默走过去,坐在炉板旁边的沙发上,“什么事?”

    “你这什么态度?没事叫你一起吃个饭,你还伟大了你。请不动?”夏勇说。

    “没事我回房了。”

    “你坐下。”夏勇喝住就要站起来的夏默,继续说:“我在省城一中给你打通了关系,过段时间直接过去上课了。”

    “不去。”夏默说。

    “说说你的理由。”

    夏默抬起头,母亲在厨房里传出来煎炒的声音。

    “我要你管么?”夏默站起来。

    “你再说一遍。”

    立定到几乎生根的目光,要比锐利还是深度?这块悬着的巨石,迟早都会砸下来,血花四溅。那些藏在腹腔中的语言,亦如此,如同刀剑的存在。

    面对面站着,对视的父子眼里射出来的光芒,似乎要将时间停顿,将空气凝结成冰。

    母亲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碟菜出来。

    夏默坐回去,就着前面的碗,胡乱地往嘴里扒着饭。

    吃完饭,父子无语。

    夏勇漠然地和秦晴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

    “刚刚你爸和你说了什么?”夏勇的车驶出院子后,秦晴收拾完碗筷问夏默。

    “是你说的让我去省城上学吗?”夏默不答反问。

    “听小语说省城那边教学好一点,我就随便提了下。”秦晴说:“刚刚就是说这个?你爸也真是,好不容易回来躺,老是提这些不上心的话。”

    “你说的?”夏默问。

    “是啊,”顿了一下,“这其实去省城说不准还真比这好多了呢!”

    “嗯。我做题去了。”

    “别和他倔了,他也是随便说说的。”

    “知道了。”

    首尾相连的线,最终免不了围成一个圈,自己将自己圈住。

    一个踏不出去的圈,这就注定是一场悲剧了。

    悬在心口的悲剧,落下的那一刻,便是万劫不复。

    第六章,三月梨花,B

    70

    夏默打开电脑,守着跳动的屏幕发着呆,然后登陆聊天系统。

    闪进来一大窜信息,打开两条,都是一些无聊的系统消息或者广告信息。看完那两条就没再往后看,直接点击了删除。

    薛若曦将信息看完时回到好友版面,夏默蓝色的蝴蝶头像像个蓝色精灵,从窄小的图框蔓延到整个窗口,顺着视线填满身体每一个细胞,然后整个人便一下子鲜活起来。

    “寒假开心吗?我还好啦,寒假陪父母去香港旅游了,沿途的风景很美。我现在在给电视台写节目稿,你在做什么呢?”薛若曦写完了读一遍,准备发出去时觉得有些不妥,删了改成:“寒假开心吗?我去旅游了。我在写稿,你在做什么呢?”再读一遍,依旧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于是最后改成了简短的三个字:“在干嘛?”

    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般,敲下发送。

    “在发呆呀!薛姐你呢?”正要发送出去,感到一声轻响,所有光线齐齐熄灭下去。

    怎么会停电了。

    但回头的瞬间立刻否定了‘停电了’这个结论。

    对面的窗里还亮着橙黄的灯光,窗帘上映着电脑前打字的影子。

    然后母亲在客厅里大叫道:“默,快来看看是不是保险丝又烧了。”

    对面的窗帘被拉开,薛若曦朝着这边做手势对着电话说:“夏默,你会不会接的?等一会儿我叫李叔过来接。”

    “我会接的了,没事。”

    “你会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接的?”

    “以前不会现在也该会了啊,我物理学得好。”

    “少罗嗦,你不许去碰,万一电击了怎么办?”

    不可质否的语气,夏默只好回到窗台和她说话。

    “哦,李叔来了。”薛若曦说。

    “哦。”

    夏默在那里听着薛若曦滔滔不绝地说话,从寒假说到旅游最后落到新学期上来,之后灯光恢复,听见母亲在客厅对李叔说完谢谢,夏默拿开电话说:“薛姐,你在那里说话我能听见,你一点不心疼你话费么?”

    “呵呵,反正又不是我缴,没事。”

    “这话不像薛姐你说的哦。”

    “好吧,那我不说了,写稿去咯!”

    “加油哦!”夏默说:“薛姐你都快成现实版的马良了。”

    “马良?”

    “对呀?《神笔马良》没看过吗?能把物画活的那个。我觉得薛姐你的笔尖和他一样出神入化了,我有看你的作品哦!”

    “看过呀!呵呵,谢谢。”薛若曦在灯的背光里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该说谢谢的是我。”夏默说。

    “我可没赞美你哦!”

    “谢谢薛姐你叫李叔替我做苦力啊!”

    “那你要谢李叔而不是我。”

    “嗯,没错,谢谢李叔。”夏默大声说。

    “举手之劳而已,那我就谢谢上帝吧!”李叔在屋里大声回答。

    “谢谢上帝?为什么?”薛若曦和夏默同时问道。

    “造就了你们俩这么优秀的孩子在我身边啊!哈哈……”

    谢谢上帝呢!

    夏默,感谢上帝造就了你在我身边,从小到大一直陪着。

    对面的人不再说话,夏默正打算拉上窗帘的时候举头看到辽远的夜空有星星眨动,他说:“薛姐,黑夜里最明亮的是什么?”

    “星星呀!”薛若曦奇怪夏默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觉得眼睛最明亮。”

    “为什么?”薛若曦没弄明白夏默的意思。

    “因为再明亮闪动的东西,皆因眼睛能见光而存在,加入眼睛看不见,那就什么也不明亮了。所以说眼睛才是最明亮的。”夏默说。

    “这么说好像有点道理。”

    “呵呵,不知道青颜现在是不是也看到这些星星。”

    “今晚的夜空很美。”

    “嗯。”

    嗯,多美的夜!夏默,你看到了吗?那些眨巴着明亮眼睛的星星。青颜靠在院子前的梧桐树下,从夜空里漏出来的星星,在刚发芽的树梢间晃呀晃的。

    多惬意的夜晚。不知道你说的黑夜里闪亮的明眸,和这些有着精魂的星星,哪个更明亮。在这么黑暗的夜晚。

    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并且被什么东西一直摩挲着。

    冬季完完全全地走了,席卷着那些在透明的锋利中铺满尘埃的岁月,在心底最深处亮着青春的光火,忽明忽暗断断续续地闪现在脑海中。

    回头时是送医生出来的父亲,医生接过他递过去的药箱,交代了几句,跨上他那辆残旧的林肯车,挥手出了院门。

    “爸,我妈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没事。”父亲说,“外面风凉,进去吧!”

    跟着父亲走回屋里。

    “给我倒杯水。”母亲的声音在药水搅合着血液的浸泡里变显得微弱。

    “是。”

    青颜拿过杯子来就准备往里面倒水,倒到一半时才注意到杯子是缺口的,她去柜子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完好的。

    “死丫头你在磨蹭什么,裹小脚的,倒个水要这么半天。”

    “就好了。”

    屋子里并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改变它的潮湿和昏沉,正如黑夜依旧那么黑,只是春天的黑夜多了那些明亮的眼。

    薛若曦收好远视筒躺回床上。

    那些明亮的眼,像水晶球自孕的泪光,里面藏着的那些透明青春,这么近,那么远,一只单摆,摆出了悲伤的弧线。

    悲伤吗?

    夏默按下开关,所有光线如同引爆核弹时流向核心的气流收缩回水晶灯内,然后黑暗就从那里爆破,激荡的黑暗瞬间席卷了世界。

    整个人被卷进了黑暗的漩涡。

    世界失去了光,身体失去了平衡,年轮失去了能量。

    呐喊。挣扎。逃离。

    却没有胆量没有方向。

    一切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无济于事。88106 www.88106.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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