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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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周落夜住在火车站的那边,是棉纺厂领导们单门独户的小院。每天早上七点钟,周落夜在铁轨边的山坡上等赵根,手里拿着苹果、蛋糕、还有牛奶。是真正的牛奶,白得像天上的云,好吃得要命,舌头会忍不住与牙齿打架。

    赵根尝了一口,不敢再尝,害怕自己会爱上这种香甜的味道。那需要很多的钱。最好吃的要属话梅糖,嗑一粒,人要幸福死了。话梅糖倒不太贵,一毛钱能买七粒。赵根特别爱吃。可老吃周落夜的,这就很不好意思。吃了几粒,赵根坚决地摆手,说不爱吃,太酸了。

    赵根也教周落夜如何溜进别人的自留菜地里掐嫩莴苣、摸青羚角、剥豌豆荚、挖红薯,还有用竹竿黏知了,并撮上一点盐,把它们扔入火里煨熟,再就是在河里装笼子。笼里撒上几粒用猪油拌过的饭,鱼儿会乖乖地游进来,等着赵根把它们加工成一条条金黄灿烂香喷喷的烤鱼。周落夜玩起来比赵根还疯,居然学会爬树掏鸟窝,那么高的树也敢上,那么细的枝丫也敢走,把赵根吓得半死。

    赵根说,“落夜,你再疯,我就不再与你玩了。你快下来。”

    周落夜哧溜溜滑下树,衣兜里出现两只嘴巴尖尖的爪喙都是嫩黄色的小鸟。是两只小麻雀,翅膀还没有长硬,眼珠子惊恐地转动。

    周落夜白来一眼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给,一人一只。咱们把它养大,到时,你骑一只,我骑一只。咱们在天上飞。”

    赵根笑了,摆摆手,说,“我不要。麻雀养不活的。”

    “为什么?”周落夜问。

    “反正就是养不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为什么上海许多人家养鹦鹉八哥画眉,圈在笼子里,养得那么好?”

    “可能是它们的脾气大吧。”赵根想了想,补充道,“虽然它们不漂亮。”

    “那怎么办?烤了吃?”周落夜转动眼珠。

    麻雀吱吱喳喳叫了几声,表示反对。赵根摸摸脑袋,“这么一小块肉,还不够填牙齿缝,要不,咱们把它们放了吧。麻雀妈妈会找它们的。”

    周落夜不乐意了,“我才不呢。我好不容易抓来的。再说,你抓鱼时,咋不说鱼妈妈会找那些被你吃到肚里的鱼?虚伪。

    鱼是食物,麻雀不是。赵根愣了半晌,有了主意,要不,咱们在麻雀腿上绑上两根小布条,上面写你与我的名字,这样,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看到它们在天上飞。这个主意好不好?”周落夜开心地笑,“那个什么比翼双飞?”

    赵根的脸又红了。周落夜真是滥用成语。

    两个少年沿着生锈的水管,爬上附近一间废弃水房的屋顶。这是一个圆形的堡垒,位于一个丘陵顶端。草从石头缝里长出来,墙壁上有着依稀的石灰标语,能看到毛主席几个字。站在水泥顶棚上,就能看见远远近近淡青色的山,它们如同用蓑叶包的粽子,透出阵阵清香。周落夜拆下头上的绢花,用铅笔刀割下两小块布条,掏出圆珠笔,在上面分别写了周落夜与赵根的名字,绑在小鸟的腿上,再用碎砖搭起一个小房子,把两只小鸟放进去,说,“等妈妈来接你们回家吧。”

    赵根微笑不语。在水房往东更高的山腰处,有一块被林木紧紧包裹的绿草地,是一小块椭圆,也就几平方米大,好像一只绿幽幽的眼睛。那里有真正属于他的秘密。赵根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与身边这个女孩分享。

    在周落夜嘴里,赵根知道了上海的更多事情。上海人每天早上都刷马桶,整个上海就在劈哩叭啦的响声中醒过来。横的斜的纵的曲的弯的弄堂数不清,可能不比街头的红绿灯少。家家户户烧的是蜂窝煤,看似临时摆摆,几十年也这么过来。农贸市场的公平称前排起十几米长的队。公共汽车不响喇叭,售票员用棍子敲击车厢,大声嚷嚷。住的多半是木质阁楼。楼上的走路声音大了,楼下的人用拖把咚咚咚地往上捅。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近得很,晾台上挂满飘飘若万国旗的衣裤床单。张家姆妈与王家阿姨站在湿漉漉滴着水的衣裤床单下吵架,吵的一般是你家的鸡毛我家的蒜皮。不肯吃半点亏,对绳头小利的计较无遮无拦地写在脸上。他们甚至知道坐哪条线路的公共汽车能多节省下一分钱。他们平时舍不得吃,但在人前都齐齐整整。这叫“只认衣衫不认人。”上海人第一紧要的是面子。不过,这面子是给外人看的。到大夏天,弄堂里挤满了肉,都是街坊邻居,谁不知道谁啊?阔还是要比,你端出一碗八宝粥坐在小板凳上喝,我捧出一碗莲子羹,躺在藤椅上,用汤勺搅来拌去,还故意提高嗓门说不够甜,得再加一勺糖。

    当然,周落夜的原话可不是这样,比如说公平称前排长队。周落夜会说,“知道不?我们上海人做事可认真哩,那些苏北来的拎不清爽的小商贩休想瞒人。”然后指手划脚一比喻一形容,赵根明白了,噢,原来上海人这样精明。

    周落夜说得咯咯发笑。赵根说,“你是上海人,为何要说上海坏哩?”

    周落夜惊异了,“我没有说上海坏啊。我天天都想回上海啊。我做梦都在上海啊。”

    赵根说,那上海有什么好?我就没听出有多少好来?

    周落夜更惊异了,“我都说了那么多,你也不觉得好?真是乡巴佬。你知道上海的人民广场吗?你知道上海的外滩吗?你知道上海的鲁迅公园吗?你知道上海的少年宫吗?你知道上海的大世界吗?你知道上海的黄浦江吗?”

    周落夜这一连串的“你知道吗?”是机关枪喷出的密集子弹。赵根想了半天,说,“我知道黄浦江。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比如,咒某人,就咒你去跳黄浦江。黄浦江上没盖盖。”

    周落夜生气了,一跺脚,说,“不理你了。”拧身就走。

    赵根愣了,不明白自己说错哪了。周落夜的脾气真大,怪不得陈小兰受不了。可他是男的,好男不跟女斗。赵根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早早来到铁轨边,眼见周落夜低头过来,赶过去。他往左,周落夜往右;他往右,周落夜往左。赵根歪下头看,周落夜的嘴唇撅成一朵喇叭花。赵根沉痛地忏悔,“我错了。”

    周落夜不理他,昂首挺胸甩着手臂迈大步,好像走在奔往共产主义的大道上。赵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竹制木偶人,“给,我昨夜上做的。送给你。”周落夜一把夺过,看了看,抛地上,“我才不稀罕呢。我家还有变形金刚,我早都玩得要不要了。你做的这个竹偶难看死了。你听过变形金刚么?”

    赵根慌了神,捡起竹制木偶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看,它的胳膊与腿会动哩。”

    周落夜说,“你的胳膊与腿不与会动?”

    周落夜的话还真是有道理,赵根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背后走了一大段路,走到东门桥上,灵光一闪,福至心田,大声说道,“落夜,我知道了,黄浦江上是有盖子的。等下了雪,就有盖子了。有比天空还要大的盖子。”

    周落夜扑哧声笑了,歪过头横来一眼,“你个小瘪三,小赤佬,就会瞎说说。黄浦江又不是乌苏里江。”

    俩个少年这才重归于好,一起蹦蹦跳跳,放声歌唱“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千层网,船儿满江鱼满仓。”走了一会儿,赵根鼓起勇气问起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落夜,你怎么不与陈小兰玩了?”

    周落夜马上沉下脸,“我爱与谁玩就与谁玩,你管得着吗?”

    赵根不敢再吭声了。

    隔一会儿,周落夜也问,“赵根,你整天玩,怎么考试老得双百分?是不是你爸你妈晚上会给你辅导?”

    赵根摇摇头,“我爸妈才不管我呢。我只是上课时认真听,就自然会做了。功课又不难。对了,我妈说,如果我考试有一门没上九十分,就要打断我的腿。你爸会打你吗?””

    周落夜说,“我爸从不打我。他舍不得。我妈死了后,他把我当心肝宝贝。要不,我叫我爸打我。这样我也会考双百。

    赵根停下脚步,“你妈……?”

    周落夜的眼圈突然红了,哇地一下哭出声,“赵根,我恨死你了。”

    周落夜撒腿就跑。赵根丈二摸不着头脑,自己又说错哪句话了,赶紧去追。

    少年的时光与栀子花瓣一样。时间匆匆向前,吐出缕缕清香。有人把花瓣藏于衣兜,有人把它用绳子吊起挂于脖颈处。八月初的一天,赵根遇见周落夜的父亲,那个秃头男人,那个棉纺织厂的厂长,那个威严的不苟言笑的穿四个袋子中山装的男人。

    阳光并不大。天空蓝得令人心疼,接近透明。几块白云比女孩子怀里藏着的手帕还要轻柔。它们也像是女孩子的指甲,有着馥郁的香。草与树木热烈地迎向太阳。在几排民房的后面,在几棵松树与杨树的下面,是密密匝匝的甘蔗田。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生长。那两根永远平行却东弯西转的铁轨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并最终消失在甘蔗田里。一群孩子在铁轨边疯玩。精力充沛的他们把铁轨当成独木桥,双手张开,摇摇晃晃地走,但没走几步,就失去了平衡。这是一些与赵根差不多大的叫不出彼此名字但也相互面熟的孩子,李小军也在里面,这几个月,李小军不再与于志强、詹贵在一块玩了。见赵根与周落夜过来,点点头,也没说啥。

    周落夜兴奋地跳上铁轨,学他们的样子踮起脚尖走,也没走几步就掉下来。

    赵根看了半天说,“或许有个法子可以让我们在上面走一百步。”

    周落夜不信,说,“你吹牛。有本事,你上去走走啊。”

    李小军听见,头伸过来,赵根,你真能走一百步?”

    赵根犹犹豫豫地说道,“我是说或许。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我们。

    周落夜龇出白白的牙齿,“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李小军也笑,“赵根,你考试老拿第一,我不信你玩这个也比我强。我天天玩。看见不,我能走二十多步,是最厉害的。走铁轨,最关键的是要保持重心。这需要训练。要不,我们打赌。赌一块钱。你能走五十步,这一块钱就是你的。”

    李小军掏出一张脏不拉叽的女拖拉机手,对赵根笑。

    赵根吃了一惊,连忙摆手,“我没钱。”

    周落夜不高兴了,哼了声,神色不屑地拿出一张机床工人,是一张崭新的二元钞票,在空中一甩。纸币刮刮响。周落夜皱起鼻子说,“赵根,你与他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赵根吸吸鼻子,迟疑地向李小军伸出手。李小军一愣,“你干吗?”

    赵根说,“我拉你的手,我们各自踏上一条铁轨,手拉手,身体稍向外倾斜,这样我们可以通过互相的拉力来保持平衡。我也没试过。但应该是可以的。”

    李小军疑疑惑惑伸出手。周落夜啪地一下抓起赵根的手,“来,我们试试。”

    赵根不是没牵过周落夜的手,但当着李小军的面还是第一次,脸不争气了,腿发软,只觉得这双平时没啥稀奇的小手是说不出的温软柔腻,心脏扑扑跳,下意识想甩掉周落夜的手。周落夜瞪眼,“你拉着他走,怎么赢钱啊?”

    赵根老实了,当下挺起身,捏住周落夜的手走上铁轨,一步二步三步,步子越迈越快越迈越稳,别说再一百步,就是走上一千步也非难事。

    周落夜嘴里念着数,念到五十,脸上已是灿若桃花,念到一百,跳下铁轨,放声大笑,一溜烟跑到李小军面前,把手一摊,“拿钱来。”

    李小军毫不迟疑地把一块钱放在周落夜手里,冲着赵根咧嘴笑,“你真行,赵根。对了。我刚碰到栗老师,你考上一中,还是全年级第一,恭喜你。”

    “真的?”赵根挠头。

    “赵根,过去我了一些对不住你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再过几个月,咱们都是初中生了。”李小军抓抓头发,抓出一头皮屑。

    “那我呢?”周落夜慌神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小军说道。

    “不行,我现在就去学校。”周落夜把那一块钱拍在赵根手里,“你跟我一起去问老师吧。我的心跳得慌。”

    铁轨下方走上一个男人,头是秃的,鼻子是扁平的,身材是干瘦的,眼睛是细细长长的,脸色是打了一宵麻将还输了不少钱的那种。周落夜放开抓住赵根的手,怯怯地喊了声,“爸”。

    “落夜。”秃头男人点点头,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打量赵根,表情有点儿异样,“你是赵根吧。”

    赵根的心脏咔嚓了下,似被某种硬物敲中,似有黏黏的温热的液体淌出。感觉很奇怪,好像伸手去触摸镜子,镜子却如水面。赵根后退一步,点头,浑身难受。李小军使来眼色,拧身跑开。毫无疑问,对于孩子们来说,大人都是不受欢迎的生物。他们居高临下的视线非常讨厌。或许,天空也因此感到不舒服,云从一小块变成一大块,从白色变成灰色,太阳被遮住了,大地上出现一块椭圆形的阴影。赵根想对周落夜说再见,学李小军的样子跑走,秃头男人说,“赵根,你这次毕业考试全校第一。恭喜你。”

    “爸……”,周落夜叫道,再咬住下嘴唇,声音低下来几个分贝,“那,那我考第几?”

    “你比起人家差远了。四十六名。”

    周落夜的眼泪哗一下比长江还要长了,恶狠狠剜了父亲一眼,拔腿想跑,秃头男人忙伸手拽住,“我话都没说完,你急什么啊?全校四十六名,不是全班四十六名,一样上一中。以后,你与这位赵根同学还在一个学校,说不定还是同班。”

    周落夜破涕为笑,噘嘴在父亲胳膊上重重一拧,“爸,你坏死了。”

    一中那是通向大学的大门。大家都说,考上了一中,就等于大半个身子进了大学,区别只在于是进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要感谢栗老师,还有教数学的游老师。可拿什么东西去感谢他们?赵根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一块钱上,心中有了计较,就买两张卡片,在上面写上最真诚的祝福。爸爸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高兴坏了,或许爸爸还会与秃头男人现在一样,把自己高高举起,在空中转圈,就像小时候那样。

    赵根想溜走,秃头男人放下周落夜,取出一个带塑封皮的笔记本、一支钢笔,递过来,“谢谢你这么久辅导我女儿的功课。”

    赵根不接。周落夜不乐意了,“赵根,我爸给你的,你敢不要吗?”周落夜夺过本子与钢笔,用力地塞进赵根手里,说,“我还没与你算账呢。你刚才拉着我在铁轨上走,把我的骨头都捏疼了。”

    赵根哭笑不得,犹豫地说,“我妈会骂我的。”

    周落夜怒道,“你不会藏起来吗?笨死了。”

    火车开来了,咔哧、咔哧,声音与往日大不一样,像喜悦的孩子,嘴角噙笑。三个人走上山坡。周落夜指着浑身涂满绿油漆的火车说道,赵根,你知道吗?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这是一辆客车。开得不快也不慢。许许多多的脸庞飘过来,飘过去,恍若一个个不真实的梦境。赵根眯起眼,老老实实回答,是人。

    周落夜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父亲,大声说道,不对,火车上装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白雪。

    秃头男人哈哈大笑。

    赵根想了想,也轻轻地笑。火车的声音一点点变小,最后像雷声一样隐隐约约。88106 www.88106.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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