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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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上了年纪的客车臃肿不堪,像一条受了伤的菜青虫。车内挤满人,车厢后部堆着许多蛇皮袋,里面装着小生意人的希望,年关即近,生意渐隆,一年的收获多少多取决于这年前三个月的生意如何。于是这辆客车车顶蓬所堆的日用杂货,几乎堆得与车身一样高一样宽。裹着军大衣瘦黑的小贩们用乡音急切交谈,谈论精明狡猾的南昌鬼子,谈论万寿宫那小商品的价位,谈论长途汽车站工作人员的不友善,谈论可能要来的雪,谈论昨夜在车上过夜的寒冷。车身颤动,车内有让人作呕的怪味。已近初冬,大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霜,干燥而坚硬,在早起的农人脚下咯吱作响。这些眉毛上挂有冰霜的人们从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走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冬季是他们生命里的四分之一。霜风能吹老皮肤,也能吹得硬骨头。丘陵随着一层薄薄玉屑起伏,偶尔再随着一片空旷的田野退到远处。马路旁的电线都变成了白色的绳子。几只黑鸟落在上面,不动,如同已洞悉生命真相的智者,耐心等待着死神的光临。丘陵上的常绿阔叶树就像披上了银缕玉衣。那些落尽叶子只剩下枝桠的树是一些非常美的线条,在淡青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岁月的枯荣。太阳在高空,清光冷冽,让人难以觉察到热量。更远的高空是一片溹溹洁白与莹明。

    车开得慢,走走停停。路边不时有人招手,尽管车内旅客齐声抱怨,当车门敞开后,他们还是尽力把身子往里面缩。这车就像施了魔法,或者说,这车是基督的那块饼,可以让世间所有人填饱肚子。上了车的人卷起一阵寒意。明希把头靠在赵根肩处。近乡情更怯。窗外的风景似曾在梦里百般萦绕,零零星星的房子随起伏的山势沉默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过去这样在,未来也会在吗?

    偶尔出现几个市镇,客车行驶速度就比走路还慢,等车停下,已在某家店铺门口。有人攀上车顶卸货。四周小贩围上,呵着皲裂的手喊,茶蛋啦,茶蛋啦。那提竹篮兜售的老太婆,沿着有呕吐秽物的车身走,不时敲打玻璃窗,仰起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白发在霜风里轻轻飘摇。明希怔怔地看着,眼睛已无法控制水份的流出。赵根起身买了包鱼皮花生。马上围上更多的人,就像在冲锋打仗,争先恐后,跑得飞快,当一个妇人先奔至赵根所在处时,其他人露出失望之情,停下脚,继续去敲打其他窗户。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秩序。每一辆车都是他们微薄的希望所在。妇人踮起脚尖,高高举起装茶蛋的铝锅,嘴唇乌紫,脸上写满期待,“买吧,好香的,五角钱两个。”这还是一个眉毛刚铰的年轻妇人,手却裂了,裂成陈年树皮。赵根看看明希。明希摸出一块钱,买了四个,剥了壳,放入嘴里慢慢嚼。茶蛋确实好吃。抚州人是少有拿臭鸡蛋做茶蛋。

    车子过了横跨抚河的文昌桥,在圆盘处停下,蹬红色顶蓬三轮车的车夫团团围住客车,沙哑地叫喊。他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帽子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就有人跳下车上前帮小生意人卸货,卸货免费,但得坐三轮,视路程远近而定价钱,最高不过三块。赵根与明希手牵手下了车。

    赵根还是第一次来抚州。抚州又名临川,临川的才子金溪的书,宜黄的夏布乐安的猪,东乡什么都不出,只有萝卜和芋头薯。据说大明朝洪武开国的第一个状元就是江西抚州地区金溪市的吴伯宗。明希当日绳金塔下与万福吹嘘时仅说了王安石与汤显祖,其实讲吾心即世界的陆九渊、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一代词家晏殊、晏几道也都是抚州人,这都是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数得出的人物。

    赵根问了营上巷的路,再问明希,“饿吗?”明希点头。四个茶蛋,两人一人吃了一个,另俩个被前排座位上三岁大的小孩吃了。那孩子爬上母亲肩膀,看着明希吃,眼睛不眨,手指头伸入嘴里吮吸,吮得津津有味。那母亲脸容愁苦的拉下他,没一会儿,小孩又执犟地爬上。明希递过去一个蛋说,自己吃不下。母亲面色发赤,千恩万谢接过。蛋并不小,小孩很能吃,两口吃没了,继续爬上来,这回看赵根,赵根只好把那只刚剥好准备给明希的蛋塞过去。两人苦笑。唉,这小孩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怎么说呢?就是一双天使的眼睛。

    街道泥脏水湿,狭窄逼仄。房屋重重叠叠,被时间折成根根污秽的飘带,消失在斑驳的风火墙后。店铺小门狭脸,门面敞开,货物摆到人行道上,大多都是一些做工粗糙的衣、褥、裤、袄及日用杂货。店内光线阴暗。小老板们跺着脚呵着气与客人讨价还价,偶尔翻起眼睛,“这价钱咋卖的?卖了我要呷西北风。你去别处,去别处。”买东西的顾客骂一声,嘴角噙有笑意,扔下东西继续前行。可能因为是星期天,街上人声沸腾,就像一个杂乱无章的大集市。街角、十字路口几乎要被人流淹没。担着剃头担子的理发师傅在众目睽睽下给客人修剪头发,神情专注。那剪发的老者嘴里哼着当地的一种采茶剧,脚在地上打着拍子,怡然自得。补锅的老师傅瞟一眼妇人拿在手中的破锅破碗,报出权威的不可变动的价钱。脸色乌黑的手饰匠用乙炔吹筒用把一小砣金子加工成一枚金戒子,目不斜视,动作让人眼花缭乱。瘦弱的乞丐四肢裸露在外,身上覆盖着污布与疾病,哀哀哭诉。肩挑财神像走过的农人、弄拉珠木盘诈钱的江湖骗子、脸白腰细衣着光鲜的女孩子、发髻盘起上面插一把银篦的妇人、被污浊的公文气息熏得未老先衰的小公务员、手脚粗大面容黧黑但笑容满脸的乡下人……明希走得慢,仔细地看,看这涌动在身边的千万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生命,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来回拨动心底最隐秘的弦。这是我的故乡。明希对自己说。赵根在一家早点摊位上坐下,要了两碗豆腐脑,招呼明希坐下。

    豆腐脑要数抚州乐安流坑的最好吃。赵根是听人说的,但没吃过,只吃过那里的霉豆腐,鲜鲜辣辣,装在口小肚大的土罐里。吃一块,能下一大碗米饭。赵根还听说流坑保存有中国最完整的一个明清古建筑群落,出过许多状元,村人多姓董,尊西汉一代大儒董仲舒为始祖,后人就住在有几百年时间的屋子里繁衍生息。不过,抚州的豆腐脑也好吃,细嫩、柔软、香滑,上面撒着绿色的葱末与黄色的姜片,用勺子舀起,喂入嘴里,舌头都要在这美味里熔化了。明希眉开眼笑,额头冒汗,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赞不绝口。两人吃过,继续牵手前行。明希说,“以后,我有了钱,天天吃豆腐脑。一下买两碗,吃一碗,看一碗。”赵根微笑不语。

    两人来到营上巷,巷子里很静,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路是石子嵌的,嵌得结实,走在上边感觉也特踏实。路两边多是平房,木板门上贴着张牙舞爪的门神与年年有余的对联,门槛被踩成月牙状。墙壁被岁月剥出许多坑坑洼洼处,露出青砖、石灰。墙脚生满旧色的苔藓。恍恍惚惚就有了走进历史的错觉,或许还有几份幽凉与沮丧。不过那高高翘起在天空里挑出一泓青黑色的檐角,它们倒还精神。太阳已升上半空,屋顶的霜皆已化去,瓦面雾气蒸腾。巷子里也有屋脊上蹲着螭吻、海马、鸽子,拱梁上饰有鸟兽花纹的房屋,是有钱人家的住宅,一般是一进三堂,坐北朝南。因为有钱,大门的建造很讲究,没按正屋的中轴线开,稍偏东南,取坎宅巽门之意。

    明希从一间屋口走到另一间屋口,就走到营上巷六十九号,探头探脑往屋里瞧。就有人说,“找谁啊?”赵根接过嘴,“这里有没有住过姓明的人家啊?”屋内走出一个女孩,穿布鞋,脸容齐整,虽然身上衣物裹得臃肿,仍见清瘦,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见是俩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便说,“我不知道。得问我爷爷呢。进屋喝口热水吧。天凉。”明希白了赵根一眼,吐吐舌头,跟进屋,进了门堂,过耳房,看见磨砖平砌饰有花鸟人物浮雕的照壁。照壁后是一口天井。抬头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天空。天井四沿铺有长条青石,已被人踩出光滑的凹处。天井里没有水,一个上年纪的妇人蹲在天井边剥莴苣。四周环有厢房,门窗上雕有莲、藕、石榴、游鱼、缠枝莲及福寿的图案,它们真精致。赵根忍不住轻轻触摸了一下它们。指尖滚烫。这里应该住了不少户人家。女孩领他们进了西边厢房。屋内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谁来了啊?”女孩儿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麻利地拎起桌腿下的热水瓶倒了两杯水,“爷爷,说是问这里有没有住过姓明的人家?”女孩笑容清浅,嘴角含香。赵根看得发痴,明希在他腰处一掐。赵根忙声说谢,接过水杯。水汽袅袅。屋内老者放下手中书本,缓缓回过头,“姓明的人家?”老人眉毛花白,呈三角状,很长,颇像《少林寺》里的老和尚,只是头发雪白,被屋外透入的光线一映,容颜苍古,“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户人家。住东边那间房子。不过早搬走了。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你们两个伢崽找他们干吗?”

    明希微怔,不知道怎么回答。明希在爷爷嘴里也知道父母早已不在此处。可一时还真说不清自己为何一定要来这儿看看。赵根暗自发笑。初见明希时,明希说她曾从抚州跑到南昌,她也可真能吹。明希对抚州的了解应该都得益于她爷爷吧。赵根说,“她叫明希。在这里出生的。五岁左右离开的。想回来看看。”

    老人哦了一声,摸起桌上的老花眼镜,重新戴上,看明希,就像明希最早打量赵根时那样上一眼下一眼,看得明希心里发毛,然后缓缓闭目,摸起桌上的书,是一本《周易》,翻过几页,枯瘦的指头在膝盖处弹了弹,不再说话。屋内静下,能听见阳光落在被霜冻过的瓦面时的碎裂声。女孩儿看了看自己的爷爷,小声打破了沉默,“中午在这里吃饭吧。我去做菜。”明希慌乱起身,“不了,我也就来看看自己在哪生的。没啥事。”女孩儿还欲挽留,老者摆手,说,“以后常来。”

    赵根与明希一前一后出了门。女孩儿犹在身后招手。赵根皱眉说,“明希,我觉得这老头一定知道你爸妈的很多事情。咱们要不要去买点苹果什么的,再来拜访?”

    明希摇头,“我爷爷也知道。他既然不告诉我,就有他的道理。我懒得问这多。”明希怔怔地瞧天空。太阳是绛红色的。四周的天幕并未因为其而有了艳丽的颜色,仍是濛濛晶莹。巷子里走来双手束在袖筒的中年男人,在吱呀吱呀地小声哼,鼻子、嘴还有眉头蹙成古怪的一小团,头还左左右右地打着拍子——

    在青呀青的秧苗蓝呀蓝的天,情妹妹站在那个秧田边。美呀美的身段笑呀笑的脸,情妹妹长得那个赛天仙。巧呀巧的双手拔呀拔的秧,情妹妹像在那个裁衣裳。甜呀甜的小嘴轻呀轻的唱,妹妹拔秧那个可想郎……

    曲调不长,仅两节。男人反复吟唱,虽然嗓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模样实在滑稽,但曲调自有的旋律也是那么舒展优美,是这样轻柔异样。明希在路口石头上坐下,“你说我爸妈是不是还没死?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好像在哪里等我过去。我爷爷说,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赵根瞟着那已渐行渐远的男子没吭声。赵国雄与李桂芝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夜里的抚州灯光疏落而黯淡,为一层薄薄烟雾所笼罩。这里民风淳朴、温软,崇尚读书,不善于像南昌人一样在大街上开架且寸土不让。这么冷的天也能见到手捧书本就着路灯阅读的莘莘学子。书店很多,不过大部分是教辅读物。抚州二中在这里似乎具有某种神话色彩。从行人的交谈里能听得出这地方的人对官的敬仰。市政府在一处陡坡上,门口立着的警卫沉默地举手,向慢慢驶来的桑塔纳致礼。地方很小,赵根与明希一个下午就把城区逛了大半。王安石的故居在一处很偏僻的巷子里,里面住了人,院子中间有棵叫出名字已落尽叶子的树,树桠上绷着麻绳,绳上晾着衣物。若按风水,这就是一个困,也许这里的人们并不愿意推倒心里的墙。

    风雪留人君且住,管它红尘谁沉浮。懒身不愿出草庐,浊酒饮罢看旧书。

    明希走得脚底起泡,眼瞅夜色像鸟一样默默飞来,便寻了一家路边大排摊钻进去。

    吃过饭,门口立有迎宾小姐灯火通明的宾馆自然不敢进,找了半天,在长途车站对面找了一间小旅馆,七个人睡的通铺,一宵三块钱,发了霉的木楼板,墙壁潮湿,到处粘满一块块黑色污渍,有像人头的,有像狗鞭的。天花板落了大块,老鼠在上面嚼木头,咯吱咯吱。居然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供着尊观音菩萨,也许不是菩萨,是花神娘娘,却没有香火,胡乱放着一堆肮脏的小学生的课本,还有水瓶与茶杯。房间隔壁是厕所,尿骚味扑鼻。屋里已有鼾睡的人,鼻息如雷。明希睡了一会儿,爬到赵根床上,说冷。赵根也睡不着,搂住明希,心里倒是毫无邪念。须叟,又有人进屋,动静挺大,赵根睁眼去看,是一个二十岁民工模样的年轻人,挎着布囊。在赵根隔壁床边躺下,也不脱鞋,老咳嗽,时不时起来开灯喝水。折腾良久,又有人进来,拎一个黑色上面印有上海字样的塑料公文包,五十来岁,样子倒像是来抚州出差为了省几块钱住宿费入袋的县城干部。终于迷迷糊糊睡去,眼见天色麻亮,明希睡得香,脸上有红润之色,不忍叫醒,起身在厕所里掬了把冷水往脸上浇。再回到屋里,那年轻人已经与县城干部坐在明希床铺上聊天。

    年轻人唉声叹气,操外地口音。那县城干部在鼓励他要鼓起生活的勇气。赵根为明希掖好被角,倒杯热水,慢慢喝。也不知道县城干部的哪句话触动了年轻人的情怀,年轻人从布囊里翻出一尊黑魆魆的观音像,说是他在南方建筑工地上挖出的金菩萨,要让县城干部鉴别。赵根听到这,在心底笑出声。这年轻人实有八、九是骗子,而此刻,虽然天色甚早,街边准有这年轻人的同伙在外候着。若县城干部想拿这菩萨像去做鉴定,毫无疑问,就得被这年轻人与他的同伙给唬弄了。这种骗子的伎俩并不高明,但,骗也就是骗这种爱贪小便宜又多少有点家底最好包内能有一大笔公款的县城干部。笑嘻嘻的县城干部与哭丧着脸的年轻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赵根乐出声,明希醒了,揉揉惺松的睡眼,问笑什么。赵根一说,明希也笑。明希洗完脸,县城干部与年轻人回来了,这一刻,县城干部的那张老脸发了光,就劝年轻人把这东西捐献给国家。年轻人说,他这年在外面打工,老板没发一分钱工资,家里还有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就说得涕泪交加,最后,仰起一张苦脸说,要不,你随便给点钱。我这金菩萨给你。你爱了国就是我爱了国。我都没了回家的路费。县城干部动了心,不无犹豫。这时,昨晚上那个鼻息如雷的家伙坐起身,一脸胡须,抓过年轻人手中的菩萨像,用指甲一抠,抠出一道黄灿灿的光线,再拿到鼻尖一嗅,马上喝道,“你这玩意儿卖多少钱?二千我要了。”说着,从床底下拉出行囊,掏出一叠钱,往年轻人手里塞。县城干部马上变了脸色,说,“你这人咋这样啊?这可是文物。要献给国家的。”结果,你一言我一语,县城干部渐渐热血沸腾,嘴角两撇胡子一抖一抖,从塑料包里拿出厚厚一叠老人头,就往年轻人手里塞,嘴里还说,“别急,这里有二千块。保证让你回家好好孝敬母亲。”

    明希见这县城干部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不大,坏事了。县城干部如梦惊醒,疑惑地打量下屋内四人,钱缓缓往回收,说,“要不,咱们再到银行验验。”赵根见势不妙,拖起明希就走,那胡须汉投来一道凶光,嘴里说道,“是啊是啊,还是老哥说得对。去银行验验,小心驶得万年船。嘿,我这包里的钱没你多,折子我可有几张。”胡须汉穿双排扣西装,肩宽,体态臃肿,上身显得格外长,下身特别短。满脸灰暗,有两牌肥嘟嘟肉肠似的厚嘴唇。赵根哪敢再听下去,与明希飞奔下楼,朝汽车站过去。明希知道闯了祸,不住地回头看。到车站一问,去南昌的车最早要七点半。还有四十多分钟。赵根买了车票,与明希上了车,就在座位上祈祷,车啊,我叫你祖宗了,快点开吧。

    赵根也是没经验。虽然赵根可没少亲眼目睹老家小城的沙龙帮与站前帮干的事。

    梅花帮覆灭后短短一年,沙龙帮与站前帮又横空出世。他们多半是一些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前帮的势力范围在火车站那边,手腕上纹两把交叉的斧头。沙龙帮的势力范围在商业街、影剧院与广场这边,手腕上纹虎或龙。站前帮主要在车站设赌,偷窃旅客财物,以及敲诈外地人的竹杠。法子很多,比如拿个空瓶兑上水,故意往行色匆匆的旅客身上撞,洒瓶摔在地上,然后就揪着旅客的衣裳要赔。不给钱是不可能的,给的少还要挨打。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沙龙帮则收沿街各店铺的保护费。具体怎么一个收法,收多少,赵根并不清楚,只晓得每个店铺老板见了这些手腕纹有虎与龙的少年,似见到了爹妈。沙龙帮与站前帮常在街头斗殴。或许是精力太旺盛,要找地方发泄。或许因为利益冲突,互相觑视对方地盘。县城街头有一段时间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突然,从某家小饭馆内蹿出五六个凶恶少年,各拿棍棒铁管,朝一个刚在街头出现的少年劈去。少年撒丫子疯跑,一路跑一路狂叫,跑到某处,眼见同伙赶来,兜转身,与那五六个少年打成一团。这边是五六个,那边眨眼已有十来个。这五六个转身也开始撒丫子疯跑,那最早挨打的少年便与十来个伙伴们在后头猛追。

    但老实说,这些少年组织只是对港台录像的拙劣模仿。而这伙在车站附近诈骗的操外地口音的人显然要模仿得更黑社会一点。赵根这时最好的法子是赶紧找一辆三轮直接赶去主干道搭过路车回南昌。心存侥幸,麻烦来了。十几分钟后,车门一响,那胡须汉、年轻人领着三四个操外地口音的人上了车。胡须汉眼睛出血,宛若凶神恶煞,瞅住吓得哆嗦的明希,大踏步赶来,劈来一巴掌。赵根挡住,这巴掌甩在他脸上,叭一下。

    “兔崽子,多管闲事啊。”年轻人脸上早也难觅一丝可怜,叼住赵根的手腕,一拧,扳住,发力,往前送。赵根左胳膊肘咔嚓一下脱了臼,下巴在早已被人撕去海棉的钢椅上一撞,嘴里出了血。车里人不多,稀稀疏疏六七个,见这伙人来得凶恶,皆扭头望向窗外。明希惨叫,却已被那胡须汉拽住头发往外拖。赵根扑上,一口咬住那恶汉手指。恶汉闷哼,五指叉开,手掌上翻,握成拳,轰在赵根鼻梁,酸辣麻胀,鲜血长流,赵根一声不吭,咬牙,扑向明希,就用身体覆盖了她,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把明希往座椅底下推。胡须汉狞笑,抬脚朝赵根腰腹踩下。赵根又是一口血。血吐在明希脸上,明希伸手一抹,嚎啕痛哭。年轻人抓住赵根双腿往外拖,见赵根拽住椅腿拽得顽强,揪住赵根头发,把赵根的头颅往车板上猛力一撞。赵根眼前溅起一团血雾,手松开。

    明希尖叫,“畜生!”

    年轻人冷笑,“坏人财物者,断指。”摸出一把小刀就欲往赵根手指抹去。

    赵根心头一叹,血沫继续自嘴角涌出,身子微颤,竟一声讨饶也未有。那恶汉貌甚粗豪,心思却缜密,突伸手拦道,“慢。”腿伸出,勾起赵根的脸,右手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沉声问道,“敢问上的是哪座山?”赵根哪懂这些江湖切口,血已糊住眼鼻,全身衣物皆已汗湿,眼瞧那只穿翻毛皮鞋的大脚,喉咙里嘎嘎有声。年轻人一边坐下,面色阴鸷,手中小刀转得雪花似的,脚踩住明希后颈。明希看着赵根,手指抓挠车板,盯住赵根糊满血块的眼睛恸哭不已。胡须汉用脚挑翻转赵根,脸色阴晴不定,“走,把他们带回去。”

    抚州人虽然善良,也懦弱。眼见两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被人拖下车,这才叽叽喳喳议论。赵根的脑子里的辆轰轰地横冲直撞的火车,心头微凉。这里只出文人,不出陈胜吴广。车门口有一只断了腿的蚂蚁,在不知谁吐出的一口浓痰里拼命挣扎,挣扎是徒劳。绝望无所不在。明希在年轻人手上努力地勾起身子,嘴里喊着赵根,泪如泉涌,心里也充满后悔与委屈。她还真没意料到自己的一声轻笑竟然导致了这般严重的后果。

    车站售票厅那转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妩媚艳丽,男的风度翩翩。两人连走边扭头观看。男人的鞋被女人脚下的高跟鞋连踩几下。女人犹浑然不觉。男人呲牙咧嘴,见女人还没反应,一边目送在胡须汉铁圈般手臂里挣扎的赵根,一边呵呵乐道,“小姐,我的皮靴要被你踩成凉鞋了。”

    赵根都喘不过气了。天空是鲜红的。胡须汉的手劲真大。

    赵根与明希被拖进旅舍后面一条小巷子里。有人开了门,这里应该是他们聚集处,满是空酒瓶与烟芾头。胡须汉转身出门,出门前还不忘对年轻人大喝一声,“看好他们。”赵根被扔在屋角,哪爬得起身,骨头都像碎成粉末,就连一根手指头也别想动弹。明希抱住赵根,用衣袖擦去赵根脸上污血,放声大哭。赵根脱臼的胳膊被牵动,额头跳出汗珠,苦笑,“死不了。”明希俯在赵根身边,只是恸哭,哭得是肝肠寸断。

    年轻人坐了一会,可能是烦,喝斥几声,见明希不听话,翻起白多黑少的眼睛,冷哼着走过来,照明希就是俩嘴巴。赵根愤怒,用头顶住地面与墙壁,撑起身子,一头往年轻人撞去。年轻人兜腹一脚。赵根跪下,在地上翻滚。明希上前拦住。这年轻人可比当日人民公园里红蝙蝠衫的男友要狠毒多了。赵根嘴巴张开,脑袋空白,这白里面藏着无数只长着毒腭发了疯的蚂蚁,甭提说话,就连叹气的劲也没了,身子缩成一团。明希发狠,去抓年轻人的脸,被年轻人拽住胳膊,反手一拧,身子弓起。明希不屈,张嘴咬下。年轻人退后,一瞥,手腕滴血,眼里溅出怒火,狂吼,扼紧明希脸颊,就似合紧的老虎钳子。胳膊肘在明希后脑一击,另一只手握指成拳不断击打明希胸腹。明希身体浑被阵阵高压电击穿,不断扭曲变形。

    “死丫头,坏老子的事。”年轻人撕裂明希衣襟,捏住明希尚未发育的乳房,“老子今天要操烂你。”赵根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爬起,一头撞去。这次年轻人一脚踹在赵根面门上。赵根扑倒。明希哀嚎。年轻人赶上前,又是两脚,把赵根的身子踢起。明希扑通跪下,“求你别打了。”豆大的泪珠落在地上。年轻人收住脚,眉头转动,一指屋角还残有半瓶黄色液体的啤酒瓶,“把它喝下去!”明希跌跌撞撞爬过去。这不是酒,是这些畜生的尿,腥骚入鼻。

    赵根的眼已肿得有鲜桃般大,觑见明希发抖的手,大喊,“别喝。明希。量他也不敢打死我们。”

    年轻人一怔,狞笑,大脚踩落。明希闭上眼,举起酒瓶往嘴里倒。赵根决眦,咆哮,一脚向上蹬出。年轻人捂住双腿中间,腰杆子弯下,一屁股坐倒,脸变了形,嘴里倒抽凉气。赵根喊,“快跑。”明希扔下酒瓶,爬过来,眼里尽是悲苦,“我死也要与你在一起。”年轻人眼睛缩成一条线,泄出鸷狠,抓住门的扶手,站起,两腿战栗,手里多出一把刀,指尖在刀尖一抹,狠声说道,“今天老子不剜了你的眼珠,就喊你爹。”

    刀尖一闪,明希扑上,这刀从她裸露的肩处扎落。年轻人松开手,刀尾犹自轻颤。鲜血自刃口缓缓涌出,滑过少女的肩胛,滑过少女柔嫩布满青紫的乳房,画出几条诡异的曲线,滴到赵根脸上。赵根口鼻出血,被明希死死地抱住。两个人滚烫的血混成一处,再无彼此。

    年轻人可能从未见过这般悍不畏死的血性少年人,犹豫半刻,想想终是不忿,恶向胆边生,抬脚又想朝明希柔软的腰肢处踏落。门被踹开,胡须汉大步流星赶到,劈手两记耳光,打得年轻人就地转成一只陀螺。

    “干吗打我?”年轻人捂住迅速肿胀的脸,目光如毒蛇。

    “打你?老子阉了你的绣球子。”胡须汉的声音像晴天里打起的霹雳,一条深深的皱纹自嘴边胡须里伸出就扯动了颊边青筋,“老子叫你看着他们,我操你妈,你往死里打,还动小片子。”胡须汉反手一记巴掌。年轻人身子飞出,眼里出现一头饥饿的野兽,反身进里屋,摸出一把刀,狠声说道,“姓杨的,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劈成两半?”

    刀长半尺,光芒幽微,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刃口冰凉,刀身两侧微陷出凹痕,刀柄呈圆环状,黄铜铸造,更无一丝累赘。这是凶器,是管制刀具。也许这种尖锐的能轻易把生命从肉体里夺走并激出一抹嫣红的物体,能激起每个男人深埋于内心暗处的躁狂与热血。赵根心头掠过一丝尖锐而清晰的痛楚。这痛楚显然比肉体的痛楚更疼。妈妈手中的菜刀,杨凡的缠电工黑胶布的锯条刀,徐明金杀死杨凡的水果刀,街头罗汉们用的砍刀,还有胡勇的刀。那把用角铁磨成的刀现在哪里呢?赵根心头发苦,喉咙发甜,又是一口血吐出,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极熟悉又极陌生的声音,“赵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像是来自云端。赵根来不及分辨声音里的惊喜、犹豫、羞愧等,强自支撑住身体的那根神经突然绷断,晕死过去。88106 www.88106.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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