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九、 韩琦发话了:青苗法于民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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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推荐各位书友阅读:大宋熙丰遗事正文 二十九、 韩琦发话了:青苗法于民不便
(88106 www.88106.info)    雪后初晴,白地青天。这是大自然的大手笔。汴梁城中,宫观寺院,高桥灵塔,楼阁亭台,以及万千民居,似琼峰玉涛,罗列参差。阳光一照,满城银光佳气,蔚为壮观。而在桥畔,在墙角,在庭后,在竹旁,以及在宫院内的梅坞里,那冷艳疏蕊,也在雪中一朵朵绽放。对士大夫来说,这是少有的好天气:最宜踏雪寻梅,欣赏那傲霜斗雪的烟骨冰姿。但恰值迩英阁经筵开讲,众大臣只能笼手抱膝,心向往之了。

    今天是吕惠卿第一次开讲六经,讲的是六经中的《尚书》。辰正时分,赵顼驾临迩英阁,在御座上坐下。自从王安石进中书,赵顼便如同大江中的礁石,同时经受着两股水流的激荡冲击。他肃然恭受,并以他的人生经验,他的学力来检验,来决定取舍。他渐趋成熟了。他支持王安石,同时又容忍反对的意见。他把范纯仁的奏疏留中,把司马光的奏疏留中,也把苏轼的言事疏留中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把王安石和司马光当作自己的左右手。他用王安石,却又把司马光留在朝中。至于苏轼,他不认同苏轼的意见,却欣赏他的文采:在满纸烟霞中,可见其奔放不羁的不凡气概,他能携带着你的思绪,在宇宙间飞翔。难怪太皇太后特别喜欢苏轼的诗词文章,甚至把它当作寂寂深宫中消愁解闷的良药。人材难得,人材难得啊!今天吕惠卿迩英阁讲经,他可是很准时的,他很想称量称量吕惠卿,是否如王安石推荐时所说。

    待众大臣按班序坐好后,吕惠卿走上讲坛。他有点兴奋,心里又不免忐忑。按说,吕惠卿在六经方面的造诣,自然不能和刘敞、王安石相提并论,但在小一辈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他位低权重,身著绿袍,面对的是当今皇上和满朝红紫。他深知,这是他最好的展示机会,又是作为今后跃身执政的必要铺垫,这一讲只能成功。他在陈述,他把人们引往一个不熟悉的时代;他在剖析,梳理着漠漠古风中哲人们的思想。岁月的流逝使这些思想艰涩而难于诠释,并且,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和对人生的感悟,和现实的生活有点不协调,吕惠卿指出了这一点。

    如果吕惠卿就此把话头打住,他的这一讲,会被大多数朝臣认可。但他又作了多少有点脱题的发挥,他说:“《列子说符篇》云,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吕氏春秋察今》又云,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隋朝虞世基则说,现居常者,未可论匡济之功,应变通者,然后见帝王之略。”接着话头一转,“治国之道,不在守常,而在应变。富民强国是当世第一要事。而富民是强国之本,青苗法是富民之大略,信所以矣!”

    吕惠卿的讲经,述说了汉唐以来前贤的注释,倒也罢了。他对这些经典的注释进行了批判,这就引起了司马光的不满。但在经筵之上,皇帝面前,不便指斥。听吕惠卿说青苗法是富民大略,便忍不住站起来反对。他说:“青苗法曾行于唐之衰乱时期,名为富民,实则虐民,不足为法。平民出息举钱,尚能蚕食下户,况县官督责之威?”

    吕惠卿说道:“青苗法明令禁止抑配,愿则与之,不愿则不强,何谓虐民?”

    司马光说道:“愚民只知取债之利,不知还债之害,非独县官不强,富民也不强。”

    吕惠卿说道:“旧法预买绸绢,与青苗法同理,行之有效!”

    司马光说道:“预买绸绢,也是敝法。若府库有余,也当废除,更不能以青苗法相比。”

    吕惠卿说道:“司马大人这话,下官可听不懂了。预买绸绢是政府春季放钱,作栽桑养蚕之本,至秋季收绢,也是体恤下民之意。行之有年,如何也当废除?”

    司马光说道:“民之贫富,犹器之厚薄,万世犹存。贫民无钱,自可向富民告借,富贷贫借,自然之理,何必疾富民之多取?疾富民多取而少取之,正五十步与百步间也。”

    自打司马光和吕惠卿争论,大臣们便窃窃私语。有赞成吕惠卿的,有支持司马光的,甚至也在小声争论。迩英阁里响起一片嗡嗡声,坐在后面的,乘机搓手跺脚取暖。因赵顼在座,倒也不敢大声喧哗。赵顼在认真的听着,对吕惠卿和司马光所表露的两种思想,认真的咀嚼、品味。他不想干预,尽管争论的声调越来越高。司马光反对青苗法,其实就是反对国家拿走原本是富民贷给贫民所取的那部分利息。青苗法取息二分,富民贷给贫民,可以取息三分,也可能五分。贫富不均,这是天理。赵顼和王安石行青苗法的初衷,恰恰就是体恤贫民、抑止兼并和国家取利。赵顼看了王安石一眼,见王安石正看着自己,便微微摇了摇头。他不想这场争论扩大。

    此时,吕惠卿也正看着王安石。他有点怵司马光,又想驳倒司马光。话说到了这分上,已经无理可论,或者说司马光有点强词夺理,但在气势上占着上风。吕惠卿见王安石不开口,心里又有点气不服,便说道:“司马大人开二股河,引黄水东流,结果东黄河水灾,这是利民还是虐民?”

    司马光听了,瞪着眼,一时无话可说。赵顼忙说道:“相与论是非,何必以它语相诋?”

    迩英阁在崇政殿西南,迩英阁往南是浴堂,浴堂再南便是翰林院北门了。因翰林学士要在宫中轮值,翰林院北门直通内宫,也是为了出入方便。

    迩英阁讲经结束,宜圣宫总管太监王元中走了进来,说向皇后去蕊珠宫了,请赵顼就去。

    赵顼到蕊珠宫时才知道,朱才人生的二皇子赵仅夭折了。蕊珠宫沉浸在悲痛的氛围之中,朱才人已哭得泪人似的。向皇后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是早夭,感同身受,陪着朱才人垂泪。陈美人劝了朱才人,又劝向皇后,自己也哭了起来。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坐在蕊珠宫东阁里,相视叹息。赵顼先见过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劝慰了几句,便去看朱才人。此时向皇后和陈美人勉强止了哭,向赵顼行礼;朱才人在宫女搀扶下下跪,赵顼忙说:“免礼吧!”说完,叹了一口气。他不知如何安慰朱才人。赵仅出生不到三个月,就追随他的大皇兄赵佾去了。生命是如此柔弱,又是如此短暂。两个皇子接连早夭,使他过早的生出膝下空虚之叹。他希望有一个皇子,这是后宫的希望和寄托,也是太皇太后、高太后的暮年寂寥中的慰藉。但这仅是希望,如苍穹上的彩云,何时攫于手中?

    熙宁二年的冬天,曾使后宫忧伤,但又有了希望:陈美人怀孕了。陈美人便是陈御侍,怀孕以后封为美人的。于是,太皇太后和高太后的脸上又现出了笑容。这是一个信号,因为此时的宫中,桃花正次第绽放。

    然而,赵顼和王安石推行的新政,并不因冬天的消逝而顺畅。相反,反对新政的势力,已从暗流涌动到急浪翻卷了。司马光已经第三次致信“劝诫”王安石,言辞痛切,而且满京城传抄,弄得沸沸扬扬;欧阳修上章直言“臣老了,不懂新法”,又写信痛责王安石不该变法乱政;一向只管军事,不问政事的枢密使文彦博也上章言青苗之害;接着传来消息,范纯仁在成都路禁行新政。到了熙宁三年的二月末,河北安抚使韩琦上章言青苗法不便。此时,宫苑内已是一片明丽的春光了。

    通进银台司送进韩琦的奏章时,赵顼正在隆儒殿前的竹林边背手而立,闲观竞相破土而出的竹笋。他仿佛听到它们破土时发出的滋滋声,这是在万钧重压下所作的痛苦挣扎,也是在春气浮动中对生命的吟唱。它没有桃、杏花的娇艳靓丽,却有着无比的生命力。

    赵顼捧着韩琦的奏章,如同捧着一个老臣赤诚的心。他的悠闲的心情立时变得沉重起来。韩琦写道:

    ……臣准青苗诏书,务在惠小民,不使兼并者乘其急以邀倍息,

    而公家无所利其入。今所立条约,乃自乡户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陌,

    三等以上更许增借,坊郭户有物业胜质当者,亦依乡户例支借。且

    乡村上等户并坊郭有物业者,乃从来兼并之家,今令多借之钱,一

    千令纳一千三百,则是官自放钱取息,与初时抑兼并、济困乏之意,

    绝相违戾。又条约加禁抑勒,然须得上户为甲头以任之,民愚不虑

    久远,请时甚易,纳时甚难。故自制下以来,上下惶惑,皆谓若不

    抑散,则上户必不愿请;近下等第与无业客户虽或愿请,必难催纳。

    将来必有行刑督索,及勒干系书手、典押、耆户长同保均陪之患。

    ……非陛下忧民、祖宗惠下之意。乞尽罢提举官,第委提点刑狱官依

    常平旧法施行。

    韩琦所言,其实也是王安石在推出青苗法前就预想到的问题:那就是抑配。下户固或愿请,必难催纳,将来必有行刑督索,这一点苏辙早就对王安石说起过。坊郭户也按乡户例支借,事先没有想到。但若按行青苗法的本意,坊郭户支借也无不可。韩琦的意思,是要罢青苗法而行旧的常平法。

    读罢韩琦的奏疏,赵顼感到不安。尽管韩琦这些话司马光和苏轼也说过,但韩琦是三朝宰相,两朝定策大臣。忠直刚介,朝中无人能比。便是太皇太后和高太后,也都把韩琦当作社稷之臣而另眼相看。在赵顼心中,对韩琦还有一种如对长者的感佩和依恋。因为,赵顼不会忘记,是韩琦在英宗的病榻前力请立自己为太子,英宗大行时又把自己扶上帝座。

    赵顼在进行着一次痛苦的抉择。他在竹林前慢慢踱着,脚步沉重。韩琦的上书撕毁了他和王安石共同编织的梦,不,不是梦,而是他的憧憬和追求!他所要的盛世,要的民富国强,要的国库充盈,要的燕云十六州!忽然,他的这些希望变得缥渺而不可及了,他不能有所作为,他只能做一个平庸的皇帝。他可以在朝会上听着大臣齐唱风调雨顺国泰平安,齐唱我皇万岁万万岁,而后呢,他再默默地承受国库捉襟见肘的为难和每年一次向辽国向西夏“赠”银的屈辱。他知道,王安石行事不可谓不稳健,青苗法曾经过多少次的反复论证驳难?又经过多少次的修正补充?不是把可能发生的弊端都设想到了吗?而且仅仅是在三路试行?初衷是利民,始料不及,原来却是扰民害民!

    风入竹林,凤尾轻摇。赵顼的心,也如凤尾,在轻轻的摇晃。竹叶的飒飒声,仿佛在对他说,“废吧,废吧,废吧……”这是韩琦的声音,也是唐介、吕诲、范纯仁、司马光、苏轼和一众御史的声音。他望了望日影,对陪侍的张若水说道:“传旨执政,到垂拱殿议事。”

    陈升之自从撤条例司不成,便告病休息了百余天,经赵顼几次下诏敦请,直至几日前才重入中书视事。所谓执政,也就是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和赵抃四人。赵顼看了陈升之、曾公亮四人一眼,从袖中取出韩琦的奏折,说道:“这是韩琦的奏折,卿等先看一看。韩琦真是忠臣,身虽在外,心不忘皇室。朕本以为青苗法是利民之举,想不到竟害民如此。况且,坊郭哪来青苗,也一样强贷青苗钱?”

    陈升之和曾公亮、赵抃看了韩琦的奏章,都看着王安石,没有说话。王安石说道:“陛下修常平法以助民,至于收息,亦周公遗法。如桑弘羊笼天下货财,以奉人主私用,可谓‘兴利之臣’;今抑兼并,拯贫弱,置官理财,并非为了私欲,如何能说是‘兴利之臣’?坊郭固然没有青苗,如按青苗法的本意,虽贷之又有何害?”

    赵顼并不是站在高岸上观看两股怒潮奔腾拍击的,因为他本身也是其中的一股。他无法置身事外,悠闲的指点品评。韩琦的奏章,仿佛带着一股巨澜,激浪翻滚,横空而来,他挡不住了,退却了。王安石这段话,本就是推行青苗法的初衷,这是议而又议的。此刻,他也怀疑了。他并没有回答王安石的话,却问陈升之:“升之以为如何?”

    陈升之自从撤条例司受挫,与王安石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重入中书,处事便更加小心,不想再和王安石正面冲突。青苗法本是陈升之在条例司时制定,条款内容自然清楚。坊郭户本不种田,经营些小作坊,织绸绢,做些器具杂物。青苗法中并没有向他们放钱的条款。而即使坊郭散青苗钱,不过是青苗法执行中的细枝末节,说说无妨,於是,他顺着赵顼的话意含糊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坊郭不当俵钱。况青苗法无此条款,应下诏废止。”

    曾公亮本不把青苗法的废与立放在心上,他只想在自己致仕后,王安石能照应儿子曾孝宽。他曾带着儿子曾孝宽拜访过王安石,不想曾孝宽颇赞成王安石的新政。曾公亮不愿拂逆王安石,但自被苏轼当众责问,中书议事时,便常与王安石意见相左,甚至与议题相悖,以至和王安石抬起杠来。因见赵顼看着自己,也就顺着陈升之的话说道:“臣以为陈大人之言有理,坊郭不当俵钱。”

    赵抃看看陈升之,又看看曾公亮,也含糊说道:“陈大人和曾大人之言甚是,坊郭既无青苗,自然不应放青苗钱。”

    赵顼点点头。他不禁又想起了韩琦的奏章。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韩琦给他描绘的一幅幅图画:州县官吏硬逼着下民借青苗钱,到秋季收息时,逐级督促,严刑催逼,下民哭爹喊娘,苦不欲生。而州县官吏却上章奏报民甚便之。陈升之三人的话,使他如释重负。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回中书议一议,下诏废止青苗法吧!”

    赵顼的话如石破天惊,不仅王安石感到吃惊,连陈升之、曾公亮和赵抃都感到意外。陈升之看看曾公亮,又看看王安石和赵抃,说了声“领旨”,四人鱼贯退出垂拱殿。

    王安石没有去中书省,他离开垂拱殿后便回家去了。中书省里,陈升之和曾公亮、赵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无从议起。此时的陈升之心里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为了撤掉条例司,自己已和王安石撕破了脸,弄得里外不是人。青苗法出于条例司,自己曾是条例司之正,虽说出于王安石之手,却也经自己首肯。如果现在再力主废青苗法,朝臣中还有谁看得起自己?垂拱殿议事,他只说“坊郭不当俵钱”,此刻要议定废青苗法,一时没有说话,只把眼睛看着曾公亮。曾公亮说道:“皇上要废青苗法,安石也已听到。再说,自从推出青苗法,朝议汹汹莫衷一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了局。依我看,废了也好,落得个耳根清静。”

    陈升之看着赵抃,拈须不语。赵抃说道:“青苗法本非良法,况圣意要废,我等自然奉旨。不过,以我之见,青苗法既是王安石制定,我们趁王安石不在时废除,只怕不妥,还是由王安石自己废除为是。”

    陈升之听赵抃这样一说,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也好,此事先搁一搁,待王安石来中书再议吧!”88106 www.88106.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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