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心弗知

(88106 www.88106.info)    小心翼翼拨开面前层层叠叠的藤蔓，未央先是探进一个脑袋，谨慎的打量了一眼，只见一座暗沉沉的黑色铁门立在面前，让人不觉生出一丝惧意。

    奈何好奇心盛，只是稍作犹疑，未央便迈步跨过藤萝屏障，伸手轻轻推了下，铁门竟然被轻易推开一条缝隙来，有暗淡光亮射  出。

    稳了稳心神，未央伸手缓缓推开虚掩的门，溜了进去。

    漫长迂回的狭窄甬 道似无止境，石墙上每隔十步都悬有一盏油灯，灯光昏暗，勉强能看清前路。

    未央屏住呼吸走在潮湿阴暗的石道中，心砰砰跳的剧烈，几次都生出了折返的念头，可又实在不想前功尽弃，只好咬牙前进。

    也不知走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有些诡异的空间里显得很是突兀。

    未央不觉放轻脚步，在一拐角驻足，猫腰小心翼翼打量。

    不远处的台阶下，分立着五六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个个精瘦干练，面上浮现的冷光足以将人瞬间冻结。

    但真正使未央感到恐惧的并不是这些人的肃杀之气，而是被众人围困中  央，铁锁紧铐的那人。

    若不是借助外力，恐怕早已昏死在地，原本洁白的里衣，此时也已被血色浸染，湿哒哒的裹在身上。

    未央这才意识到，自进入铁门就嗅到的那股气味来自何处，只是此处越发浓烈的让人头晕脑胀，未央死死捂住口鼻，方压住作呕的冲动。

    睁大的眸子眼睁睁看那烧红的铁鞭毫不留情的落上皮肉，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呼，可未央还是真切的看到那满布血污的一张脸上瞬间呈现的扭曲，她险些为他痛呼出声。

    黑色的血液沿着精致的面颊缓缓滑落，空洞的两个眼窝透出怖人的寒意，看到这幅场景，未央竟不自觉的想，那里曾经是否也镶嵌了两颗澄澈如泓的清泉？

    而如今一切都毁了，原来人和人之间竟可残忍如斯。

    长鞭再次举起之时，未央几乎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手臂，却不想被他人抢了先。

    “好了，今天先到这儿吧，他死了，我们也不好交差。”一个腰佩短刃的男子开口说道。

    行刑之人瞬间止了动作，面无表情的看了男人一眼，随手收了长鞭。

    众人整整衣衫，作势要走，却被抖动的锁链声阻住脚步。

    奄奄一息的刑犯挣扎着昂起头，吐出一口鲜血，一字一顿道，“告诉你们的主子，为所爱之人，我死而无憾。”

    唇角勾起的那抹弧度，是鄙夷，是不屑，更是视死如归的释怀。

    众人冷哼一声迈上台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未央听着他们远远离去，方从黑漆漆的暗影里闪出来，依旧放轻呼吸，挣扎半日，也没有骨气靠近那人的勇气，只是定定的打量着，带三分恐惧七分怜悯。

    那人似乎感到了她的犹豫，半玩笑的说道，“害怕了？”

    未央没想到，落到如此田地的他，还能这般戏谑的发问，心中好奇愈盛，一双宛若秋水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向他。

    见她再次没了动静，那人动了动身子，一阵铁链摩  擦地面的碎响，然后再次开口，“过来，帮我松松锁链，老是这么挂着很累。”

    他说的漫不经心，好像所有的疼痛都已消失。

    未央不无忐忑的看着他血色满布的脸，犹豫半晌，终还是开了口，“你不害怕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他立刻笑了，露出一口小巧贝齿，未央竟在这笑里寻到一丝惊艳，是的，惊艳。

    他依旧笑，不说话，未央有些恼，红着脸跺脚问道，“你笑什么？”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他止了笑，一双空洞的眼睛朝向未央的方位，表情很是认真。

    未央不知是出于不忍，还是受了蛊惑，竟真的下了台阶，却不想在踏上粗糙地面的一瞬，跌倒在地，素色裙衫浸了湿淋淋的血水，沉甸甸贴在身上。

    未央的惊呼惹来那人急切的担忧，作势就要冲来，却忘了自己此时的处境更糟，扯到伤口，嘶嘶的抽着冷气，却还是不忘焦急询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到了哪里？”

    “没事，没事，只是不小心滑了一跤。”未央下意识的想去宽慰他，最后干脆将磨出伤口的手连同染上的血污一同抹在了素色罗裙之上。

    未央一瘸一拐的靠近他，明显感到他身体的轻颤，她认定了他是因为疼痛，却不知那人内心所想。

    连忙举起袖子，替他勉强擦掉脸上的血污，皱眉问道，“你犯了很大的错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罚你？”转而开动机括，放下了高高悬起的锁链。

    男子一时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未央连忙伸手去接他，却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被他重重压在身下，正想挣扎，却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不无害怕的转开了头，身体微动，不曾想却碰到他千疮百孔的前胸。

    裹挟甜腥的气息瞬间将她覆笼，未央吓得再不敢移动半分，任由那人将下巴放在她的颈窝，温热滑  腻的触感透过纤薄衣料渗入肌肤。

    未央心里没来由的一软，下意识伸出手臂，环过他瘦削的腰腹，他的呼吸瞬间变得轻缓微弱，带一丝满足的愉悦，仿佛即将在这个布满血色的拥抱中就此长眠，可终究还是出于不忍，率先脱离，颤巍巍起身依靠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

    未央怅然若失的静了片刻，也半坐起了身子，与他并肩。

    转头看到他干裂出血的嘴唇，环顾四周终于在石洞的一个角落里寻到半碗还算干净的清水。

    不等她起身去取，那人却开了口，“你该走了。”

    简简单单，未央却听出一丝决绝，“可是……”。

    心里堵得慌，然而可是了许久也未能说出些什么，是啊，“可是”什么呢？既不能予他拯救，又不能给他抚慰。

    或许此刻的短暂相处于他而言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光阴消磨，微带血色。

    未央低着头不敢再去看他，青葱十指紧握腰间低垂的束带，之前渗入的血液便丝丝缕缕浸染掌间纹路，生命的走向。

    他再次轻笑，仿佛透过无边黑暗看清了她紧咬下唇的委屈模样，“我很开心”。

    未央从未见过如此满足的笑，似晨间初生的朝阳，又仿若晚间高悬碧空的皓月，她仿佛也被这丝明媚所蛊惑，满怀期待的与他道别。

    狭长的甬 道足够让她将千丝万缕的心事捋出头绪，对于她又怕又敬的王兄她敢于违逆吗？

    生而为王，天下苍生亦如掌中蝼蚁，生杀夺予，莫不在一念之间，而一人之命更是渺若微尘，但是也正是因为它的渺小，他若予它生的希望，是不是也会无关大局？

    出了藤萝掩映的洞口，天色已见阴沉，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极大的暴风雨。

    未央提起沉甸甸的裙角，疾步而行，奈何侍卫宫女来往穿梭，她一身血衣的模样是在惹眼的紧，一路躲躲藏藏，总算捱到距锦荣殿不远的一处小径，远远看到两个人影似乎是朝这边而来，万幸此处翠竹掩映，也算有了一个藏身处。

    未央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竹间缝隙，一丝玄色落入眼眸，心顿时提起，若是以这番模样被发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下意识的连呼吸都隐了起来，却不想一阵风过，引的身体一阵轻颤。

    夜陵越的步子顿时停住，身后紧随的宫人连忙上前，察言观色道，“主上？”

    十几步的距离，翠竹苍苍，晚风阵阵，未央却感觉自己竟被轻易看穿，不等思想落到实处，脚步已奔到幻玉池边，不假思索的纵身而入，深入丝缕的红色被轻易稀释，素色罗衫再次恢复如初，未央满意的扬起唇角，以至于忽视了腹间骤然升起的疼痛。

    终是晚了一步，一声“央央”哽在喉间，紧接着便是没顶的池水，骤然入目，是她缓缓下沉的身体，周身环绕的大片红在这澄澈如镜的水流中越发清晰，夜陵越再次深切体会到那种濒临死亡的疼痛。

    紧锁的眉，大张的眸，以及那紧绷的脸部线条，透过一串上升的白色气泡将他的怒意和恐慌诠释的淋漓尽致，未央第一次对自己的心意有了片刻的清明，唇角上扬，手臂伸展的方向即为心志所向。

    纠结的水流，缠缚的罗衫，青丝飞扬，似溪间摇曳经年的水草，可再怎样茂盛的生命都抵不过此刻夜陵越眸中的光彩，水泽丰润，一顾便是倾城。

    可是唇贴上来的那一刻，未央还是被吓到了，下意识躲闪，可是夜陵越却执拗的落下这绵长一吻，在水下，在池中，在这方不为世俗所困的澄澈之地。

    须臾片刻，对许多人来说，却足抵经年。

    闻讯而来的侍卫终是打破了所有，一池秋水，水波四溅，铺天盖地的灰色盔甲朝这方求而不得的小小天地涌来，尽的是使命和职责。

    而夜陵越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转瞬之间，已腾出数丈，飞溅的水花重新落回湖面，波澜不兴，一如他的决定。

    未央的心一寸寸冷掉，果然，是自己将这段不顾生死的舍身相救添上了不堪回顾的注解，心灰意冷间先前自动隐没的痛再次疯狂袭来，意识终于被香噬，在这个暂且称之为尴尬的时刻，也不失为一种拯救。

    第二日醒来，天刚微微亮，侍女碧罗伏在床边沉沉睡去，十二三岁的脸庞褪去素日的恭谨，现出应有的青涩和稚嫩。

    未央小心翼翼的动了动酸涩疼痛的身子，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就像在火中烤了七八个时辰，身体中全部水分都被蒸发殆尽，四肢百骸都透出一股干枯的疼痛。

    碧罗还是警醒的睁开了眼睛，看她转醒，睡意未去间露出一个极大的笑靥，欢喜道“公主，您醒了。”

    未央一时喉咙干涩，未等回她，小丫头已转身朝一旁的桌案走去，边说“皇上特意安排，等公主醒了，要先喝一碗冰糖雪梨水润润喉再喝药。”

    未央低头，看到昨日裙衫已尽数换下，此时正穿了一件月白色里衣，布料柔软滑  腻，贴在身上很是舒服。

    结果碧罗递过来的青瓷白盏，未央轻轻抿了一口余热未去的糖水，入口清香阵阵，喉咙也舒服了许多，这才问道，“王兄他……？”

    碧罗拿过一个靠枕放在她身后，说道，“皇上昨夜守了公主一晚，直到四更才走。”

    “四更吗？”未央小声喃喃，四更正是早朝时分，若是除去帝王身份，他会不会一直守到她醒转，那样第一眼便可看到他，便可……。

    便可怎样呢？未央无奈苦笑，想来自己真的是疯了，才会生出这样胆大至极又可笑至极的想法。

    碧罗端来新熬好的药汤，见未央有些闷闷不乐，担忧的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未央抬头一眼望进那双天真无邪的眸子，心里不由得生出些许羡慕，若自己也是这般年纪该有多好，心中凄苦，面上却作释然，轻声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而已。”

    “不开心的事吗？”碧罗将药递到未央手中，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未央低头，看到黑色药汁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垂眸浅笑，“嗯，不开心的事，不过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她抬头，说给碧罗听，但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

    碧罗一时愣住，半晌方开口，“公主，您似乎和别人口中说的不太一样了。”

    未央将汤药一饮而尽，瞬间皱了眉，但仍不忘问道“哦？别人口中的我是怎么样的？”

    碧罗有片刻的犹豫，但最后还是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奴婢入宫晚，不曾有幸侍奉过公主，可是听宫中的老人说，公主向来天真烂漫，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可是自从皇上把奴婢指派到公主身前侍奉，奴婢才知道公主也是有心事的，只是不愿讲出来罢了。”

    “心事之所以为心事，就是因为它是隐秘的，倘若为外人所知，就称不上心事了。”

    “难怪……”碧罗突然笑出声，意味深长的笑看着未央。

    “难怪什么？”未央被勾起好奇心，等她下文。

    碧罗这时方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状了，连忙拿起药碗，惶恐说道，“没什么，奴婢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未央也无意难为她，任她匆匆出了殿门。

    碧罗阖门前，重新又看了一眼，未央正拿了一方绣了六棱雪花的锦帕细细查看，心中暗叹“难怪公主和皇上成了兄妹，皆是心事满怀，却从不想为外人所知。”

    心事是什么？

    心事是更深露重，辗转窗前的颀长身影，辗转叹息。

    心事是四季更迭，百转千回的绵绵情思，深深悔意。

    心事是昼夜轮转，午夜梦回的咫尺天涯，触不可及。

    “呵”，苦笑一声心事为何？只是一句箭在弦上的“我爱你”。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