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逃难路上多磨难,困厄途中遇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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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堂自小熟读诗书,人也聪明,从小即为父亲所钟爱,他已先窥出父亲心思,心想,父亲必不忍我回亳州,再说哥哥方成亲不久,倘离家不能速返,家中独守空房的张氏嫂嫂又作何感想呢?此所以终夜涕泣而不能速定之原因也。想到此处,柳堂即斩钉截铁地对柳明说道:“父亲不必为难,儿愿留下,跟随捻军,你与哥哥放心回亳州去吧!”柳明闻听此言,环顾二子,三人均皆涕泣,悲痛欲绝,难离难舍。此时突闻屋外号角响起,捻军众将士站在广场上,排列整齐,已准备拔营他去。柳堂遂跪地叩头,与父兄作别,登车随捻军大队而去,仍不时回头张望,父子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还能相见,能不能再相见呢?不觉泪如雨下。

    捻军人数众多,一队队排列整齐,一色的黄袍衣裤,红帕包头,少数人身着红衣或蓝衣或黑衣,无疑这些人就是旗主或小旗主了,大旗主大都骑马,走在队伍一侧,小旗主则大都走在自己队伍的前面,领队而行。队伍中间是柳堂这些乘座马车的人,多数是老人孩子和妇女,后来柳堂才知道,这都是捻军大小首领的家眷和亲属,按捻军的行话来说,他们都是非作战部队,属于辎重营管理的范畴。在队伍的后面,是一队特殊的队伍,一队穿红衣,黄帕包头;一队又身穿黄衣,红帕包头;一队又穿蓝衣,黑帕包头,年龄全在二十岁上下,她们都不轻易说话,说话好像都是女人的声音。柳堂正独自纳闷,刚想对骑马跟在车旁的姚旗主发问,姚旗主好像早已看出了柳堂的心思,便微笑着搭话道:“柳堂啊,你是不是感到奇怪呀?告诉你吧,这些可都是巾帼护卫营的姑娘们,你不要小看了她们,她们可都是些身怀绝技,武艺高强的主儿,说她们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夸大了些,但她们人人都可以以一当十,说来也并不过分。”

    听过姚旗主的话之后,柳堂深感惊诧,吐出的舌头半天没有缩回去。马车在泥土路上颠簸着,摇晃着,坐在车上的人也随之东摇西歪,好像在不停地跳舞一般。柳堂喃喃自语的问道:“看样子她们人还不在少数呐?”,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回答说:“谁说不是呢,她们有一千多人呐。”柳堂听出是女孩的声音,便扭头看去,展现在他面前的,果然是一个二八娇娃,岁数和自己差不多,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也不敢多问,只好闷下头来想自己的心事,不知父亲和哥哥现在在哪里?他们有没有危险啊?

    捻军士兵们大都肩扛竹竿枪,也有的肩扛鸟枪、抬枪,还有火铳,而最大的兵器,就是马车拖动的铜炮了,在阳光照射下发着刺眼的寒光,真也算得上是八面威风,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姚旗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柳堂这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用一双疑惑的双眼看了姚逢春一眼,但并没有说话。姚旗主一面骑马前行,一面对柳堂用十分平静的语调问道:“小少爷,你是不是又在想家啦?”接着又用和蔼的语气说道:“昨天,我已派人将你的父兄送至南土桥,还打听到你家房屋、人口皆安然无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柳堂疑惑的摇了摇头。姚逢春接着又说道:“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呢。在我们离开你家时,故意在你家的门前点了一把火,只要有清军路过你家门口,见有火在燃烧,知道你家不是被捻军就是被官军来掠夺过了,他们再进去也没有油水可捞了,于是就擦门而过,去往他处,因此你家方得保住平安。小少爷,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柳堂听罢姚逢春此话,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过去听官绅们说,捻军个个都是红眼绿鼻子,还生就有四只毛蹄子,说得可是活灵活现,听起来假话比真的还真哩,柳堂曾一度恨透了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朝廷反贼、国家的叛逆!现在看来,是自己轻信了官府乡绅们的挑拨离间,错怪了这些朴实憨厚的农民啊。我呀,可真是可叹!可怜!可悲!可笑!

    说话间,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远处传来了激越的号角声,所有的队伍都戛然停止了前进。这一天夜里,柳堂他们住在了一个叫周口的地方,说准确一点,是在周口南面一个村庄里边——因为周口内有清军重兵驻扎,为了避免打仗,捻军基本都是选择在农村驻扎。十月份的天气,早晚已有些寒意,柳堂无有了外衣,不免感到丝丝冷意。这时,有一个小姑娘冲柳堂走来,微笑着将一件皂布夹马褂,一件蓝布棉大袄,还有月白绸棉裤各一件,放在了柳堂面前。然后说道:“天气已经寒冷,穿少了会得感冒——若是得了感冒,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谁救得了你?要想不被冻出病来,你还是赶紧穿上吧。”最后又加了一句:“小少爷,你不要想歪了,这可是姚旗主的意思。”说完莞儿一笑,走了。

    对这个从小生长在商人家庭的小少爷来讲,他哪里穿过在他看来这些又臭又脏又难看的服装呢?袄,是成年人穿的,又长又大,柳堂穿在身上直拖到地面,好似拖地的扫帚一样,裤,好似女人衣服,穿着十分不雅。不过聪明的柳堂独出心裁——他将棉裤反过来穿,让原先的绸布衬里在内,库里在外,反穿在身,反正是为了挡寒而已,急迫之下也就不去讲究了。自随捻军南下以来,至最后离开捻军为止,前后总计有八十余日,柳堂昼夜皆穿此衣,每夜和衣而眠,也无所谓被褥了。

    一日,天气特别寒冷,“二八女娃”的母亲可怜柳堂,又特意拿来一条红毡给他,说道:“天气寒冷,夜里别冻坏了。”说完转身走了。

    姚旗主有两匹好马,出入全赖马驮,由一个曹县籍小伙,每日刈草喂养,柳堂沾了这小伙的光,将喂马剩下的草铺在地上,即席草而眠,草多则厚,草寡则薄,也算过得逍遥自在。每日柳堂睡眠时,解开衣扣侧身将衣服小襟垫于身下,将大襟盖在上面,再用一只衣袖折叠后当做枕头,另一只衣袖亦盖在身上,他将这种睡法称作“神仙睡”,亦自得其乐。捻军官兵们见后都诙谐的说:“学会了神仙睡,一辈子不受罪!”柳堂心中热乎得很,身上也就不觉得冷了。

    捻军宿驻的这个村庄很小,村中所供饮者只有一眼小井,因为人多,早已将井水汲干;军中也无煮茶的茶具,聪明的官兵们想出一个办法:取来一个磁瓮,去其上半部分,将坑水置于瓮内烧煮,半天始煮沸,然后再放入白糖,取少量饮用,喝着又臭又甜,下咽十分困难。在这个村庄里,五谷家家都有,却很少面粉。捻军官兵们取干麦放于磨上,研磨成大麸片,掺水团成大饼,在火上烤熟,这种面由于面粉太粗,没有粘性,离火即散,外面烤焦糊了,里面却还不熟,即使如此,众人仍踊跃争食之——不为饥寒所迫,不过这种撇家舍业的苦日子,谁能如此狼狈呢?柳堂眼见此景,这个从小过惯了衣来伸手、饭到张口日子的小少爷,第一次流下了他即是同情、又是伤心的眼泪,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呀?姚旗主远远望见柳堂没吃东西,慢慢走到柳堂近前,将自己仅有的三块豆腐干塞给柳堂,没承想柳堂触景生情,竟被感动的“哇啦”的一声哭了起来。

    不知哪里跑来一头小猪,众士兵见之大喜,众人前堵后截,东堵西追,分别捉住了小猪的前后腿,霎时剥皮开膛、去五脏,放入那只半截瓮中,掺入坑中的臭水煮了起来。由于饥饿已极,血未凝而互相争食之,而被煮的猪还在叫声不绝于耳哩!

    夜静人寂,柳堂久久无法入睡,他独自一人走出屋外,蹲在一棵大柳树旁,脑海中竟然生出一个想要逃走的念头,但很快就将这个想法打消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没有这些“反贼”的搭救,恐怕十个柳堂也早已不在人世了,更不要说父亲、母亲和哥哥嫂子他们了。虽然日子是苦了些,但这些捻军大哥大姐大妈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是柳堂终生也不会忘记的。柳堂回到屋内,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上午,恰有一个从其他捻军营垒逃走来的中年人,被一个捻军士兵追赶到柳堂这个村庄,只见追赶的人手起一刀,将逃跑者劈倒在地,然后追赶者取过一捆柴草,盖于死者身上,然后将柴草点燃,那个死者刹那间便变成一堆灰烬。杀人之人临走时还骂不绝口:“没良心的蠢猪!吃我、喝我、用我,临了还要逃跑,背叛我,你这不是自己找死吗!”柳堂被吓得只吐舌头,心中想道:“原来捻军也会杀人呀!亏得我早早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否则不也是这样的下场吗?”没有逃跑,柳堂深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也为自己避免了一次灾难而深感庆幸,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有逃跑的念头了。

    又是一个第二天,柳堂随捻军拔营到达槐店附近,停止半日未再前行,因为前面遇到了连庄会的阻止。听说张洛行欲发展连庄会为捻军的同盟军,尽量交涉从他们管辖的地区通过,才避免了与连庄会的一场冲突。部队在槐店附近的村庄暂驻了一夜,第二天黎明,即开拔到达淝河西岸九里十三里寨,捻军首领传令,每旗出马二匹,步军三名,参加围寨,令辎重车马先渡河,河上无桥,河岸陡峭,车不能负重通行。便命令所有乘车之人先下车,共同推车到河中,涉河水而过。柳堂也只好随众人推车。姚旗主知柳堂不善骑马,又不会凫水,见旁边有一条土路,大概是围寨之人方才所修筑吧?由一个女兵指引柳堂由此土路通过。不想柳堂失足落水,几被淹毙,后被一女女兵拽起,方才脱险。过河之后,河冰与足粘在一起,又没有鞋袜更换,只有忍冻而已,柳堂由此便落下了脚疾。到达对岸后,回顾围寨人见西岸无车,均解围而去,捻军首领竟无法禁止。此时,车滞留在河中央者尚多,十三寨内的人蜂拥而出,欲对捻军实行攻击。捻军为避免与寨中之人交战,只好弃车而走,又为寨内人掳去不少。幸好柳堂所乘之车方才上岸,驾车之人赤身加鞭,才未落入连庄会人的虎口之中。

    柳堂家父家规素来很严,除年节之外,不准柳堂走出家门一步,因此除了读书以外,其他一无所知,甚至连东西南北也不能分辨。过河之后,细听捻军私语,方才知道河西岸十三寨全是捻军仇敌,惯于攻击捻军后哨人员,早知如此,还过河做什么?可是现在后悔还有何用呢!

    捻军将十三寨中的人叫做“老牛会”,这“老牛会”的人十分凶残,见生人就杀,故被虏者亦争抢向对岸凫渡,一旦落入“老牛会”手里,可就凶多吉少、性命难保了!.柳堂后来更深一步了解到,之所以叫做老牛会者,因为此会原先是由一个叫牛庚的人所创办之故,虽然现在牛庚早已死亡,他的孝子贤孙们为纪念老牛的“功绩”,仍然把这个组织称为“老牛会”,原始袭承之故也,老牛会素为世人所忌惮。就连捻军夜间巡逻值更时,也击柝而呼曰:“小心了,莫瞌睡,防备‘湖南’老牛会!”这里所说的“湖南”,并非此会在“湖南”省境内,而是因为相隔一湖才有如此称谓也。

    相隔一日,又到达了一个寨堡,后来听说这就是贾开泰的老家——贾开泰,只是一个千人小头目。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小村落,全村居户一百来家,村四周围以土墙,村南面开有一个小门,村外围以水濠,水深丈余,人们平时靠了一个木板吊桥出入村庄,吊桥很窄,每次仅容纳数人通行;村中人以贾姓居多。小旗主贾开泰就出生在该村,他们家有草房二间,有妻子儿女,还有一位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其父早为官绅所杀。闻贾开泰出门归来,亲朋故旧都来探望。见有虏来之人,众皆争问家世。柳堂触景生情,独自垂泪伤心,只是痛哭不语。

    柳堂未得饱食已有数日。贾开泰一行到家,人无伤损,老幼皆大欢喜,因此以最丰富的饮食进奉之。柳堂视之,所谓“最佳饮食”,只是白面条而已!柳堂记得,平日放学回家,一见此饭便掉头而去,慈母询问亦不作答,径赴书房,盖以为此物必不可食也,不承想今日自己竟落到这步田地!然又别无所食,只得勉强吃进肚中。谁知面条一送进口中,倍觉美口异常,于颠沛流离之际,能吃到此物,可不就是最佳美食吗?他狼吞虎咽,一连食尽三大碗!此时方知,前次在家之不食,皆因不饥之故也。从此顿悟前非,在离开捻军之后,则无有不食之物,也无有不美之饭也。柳堂与姚旗主同住此村,总旗主张洛行他们则住在别村,据说周围四十里内全为捻军所踞。捻军人数之多,势力之强,由此便可窥见一斑。

    柳堂到底还是个孩子。愁上心头时即哭泣,转眼即又是笑面迎风。拨开乌云见红日,千愁万虑扫而光。举目无亲亲友在,惆怅荡尽沐春风。

    前面曾经提到过的曹县儿,姓燕名增,后又改名燕魁,亦是农家子弟。时遇饥荒,父母双双被饿死,一次捻军路过燕魁家乡时,在一座新坟面前发现了已被饿得奄奄一息的燕魁,是姚旗主及时喂活了他,燕魁方才躲过一死,从此他就留在姚逢春身边,刈草,喂马,拾薪,人颇勤快,因此深得姚旗主一家人喜欢。见柳堂坐食终夕,终日脸无笑颜,姚旗主之妻姚张氏深感心痛,又赖姚旗主之母心地慈善,力为呵护,精心照顾,方得心安。姚旗主身边除了燕魁之外,还有一个通许县八里岗村范姓小儿,年纪只有十四岁左右,比柳堂还小两岁。人说人小鬼大,这话可一点都不假,别看这范姓小儿岁数小,也貌不出众,却将个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后来和柳堂竟成为了莫逆之交。这小子嘴巴可甜着呐,终日里呼姚旗主、贾旗主干爹老子不绝口,时不时还向二位旗主要钱购买食物,柳堂为此很是鄙弃他。范姓小儿先于柳堂离开捻军,若干年后,柳堂小有了名气,赴省乡试,探听到范姓小儿果然堕入下流行当,使人惋惜之至。姚旗主知柳堂喜欢读书,便想方设法,于十数村中寻得一册,其实是一本字典,即使如此,柳堂也十分感激了。

    捻军首领通曰旗主,又呼之为堂主,论职排辈,有大小之分。大堂主树一大旗,各自为色,其所领之小旗,多则百余,少亦数十,色与大旗相同。领中小旗的头目呼之曰小堂主,一旗中有马匹数匹,三五人不等,有步军十数人不等。所得财物,除供给大小旗主以外,马双步单,按份均分。此次大堂主或大旗主,人所知者,为张洛行、龚德、孙葵心、刘狗子等人;其余为小堂主,如姚逢春、贾开泰等。其直接领导则是姚逢春的族叔姚德光,此时正与龚德盘踞在怀远县,据说姚德光因年老多病,令其堂侄姚花暂代其职,其他不知姓名者尚多。这五色旗则由五堂主亲领,又分为五边旗错杂,以便更好区分,这样就有五五二十五位堂主了。故捻军所到之处,旌旗遍野,尘霾障天,人数则以十数万计;但军中少有重炮利器,因为大都是饥民聚而谋食也。

    大堂主姚德光之子姚修亦在怀远,一次回到家中,柳堂曾一睹其真形芳容。姚修家中有一妻、一女、一幼子,周围堂主出外归来,饮食供给颇丰。姚修之妻五十左右岁,她面色白净,精明利落,干练大度,非与村妇同日而语也。姚修家规十分严格,他不许家中之人仗势凌人。姚修曾路救一女,名曰莲花,纯粹是在路途捡来之人。莲花系骨堆集人氏,她眼神如水,肌肤晶明剔透,也算村中之佼佼者也。据说这莲花还练得一身好武艺,听说而已,并未真见。莲花见柳堂欲语,少顷即去。其女好姐,名曰雪花,初见柳堂即问其家世,当得知柳堂父母俱在时,雪花很为之悼叹。又问柳堂年长几何?柳堂答曰:“俺十六岁。”雪花听后应声曰:“俺今年也十七岁了。”言罢含羞,双目炯炯若有所思。从交谈中柳堂得知,雪花已经由父母包办,许配给邻村王氏家庭,因为王未从捻,两家因而结仇,因此未能婚嫁。为防闲话,雪花母亲禁止雪花与柳堂相见,暗地里却唆其丈夫姚修问柳堂家中有妻室否?愿意在此久留否?有意作合柳堂与雪花的婚事。柳堂据实相告之后,姚家也再没有提及此事。

    有一个名叫姚虎的人,是其他圩村的人,其辈次较卑,呼雪花为姑,又戏呼为老姚,为争一针线物,致雪花仆倒在地,被姚修撞见,立马将姚虎逐出,从此再不准其进姚家大门。姚虎此种差强人意之事,当为心存不检点之人所戒。

    一日,姚修之妻令柳堂随曹县儿去野外拾薪柴,这可难坏了柳堂。姚修妻曰:“柴草遍地都是,无论树木归属何村,执斧便伐,如有人过问,你只需说‘姚德光叫伐’,便不会有事了。”柳堂即随曹县儿外出,伐得柳树一株而回,果如姚妻所言,无人敢问。姚旗主逢春之妻知姚修之妻有爱柳堂之意,便再不令柳堂去拾薪柴了。然每日所食者,只有绿豆面,或者高粱面,没有麦面。蔬菜不常有,即使有,也只是辣椒而已。柳堂吃高粱面能吃饱肚子,吃绿豆面则只能吃个半饱,所幸没有被饿死啊。但却又喜爱喝绿豆糊涂——何谓糊涂?即在水中放入少许绿豆面,用火烧开如汤糊状,儿时的柳堂就喜欢喝这种东西。

    自从渡过淝河,到达贾家围子以来,柳堂所见到的是蓬蒿遍野,成群的狐兔,很少见到人迹,行数十里见一土堆,即是村庄。村内之人,少有八口以上之家,其余的人,不是死于饥荒,便是被官军所杀,由于人数急剧减少,为求安保,只好合数十村为一村,村外修筑土围一道,也是为了自我保护。田地无法耕种,粮食皆取自外埠,因此粮价十分昂贵,绿豆每斗十二、三斤,就要制钱一千个。贤德之人坐毙家中,想活命者除了作强盗一条路,也无其他生存之道。攫来的物品,值制钱一百个者只卖一个。但官绅之家却富庶得很,他们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死活。所不同的是,而一个小堂主全年所得,也只有二十余千制钱而已,这点钱即使是糊口也很难维持,况且每逢集市,堂主们便饮酒驰马,争相夸耀,不到一月便挥霍一空。将财物挥霍净尽之后,还得生存下去啊,别无他法,只得参与劫掠。然而他们不说是“抢”,而是说“出门”,出门数日后,各位堂主聚在一起议事,说成是“装旗”。所谓装旗,预计其旗之多寡,带有“整齐”之意也。这些都是捻军的行话。

    这个贾家围子距离临湖铺只有五里路远,湖水干涸,湖北尽是些穷苦农民,湖南面即是令人心忌惮的老牛会。有一天,老牛会的人持械驾车过湖行猎,湖北的穷苦农民不敢阻拦,家家闭门躲避。老牛会行猎之人见状,只有窃喜而已。有一老人壮胆问问他们道:“打猎超越地界,自是不守规矩,为何到湖北来猎物?”老牛会的人不屑的答曰:“湖之南的土地以皆耕耘,禾苗也已长出,兔狐无处躲藏;湖北土地荒芜,野兔狐鼠全在此隐匿,我等牵狗骑马来此行猎,可满载而回,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老人讷讷,不敢再说什么。

    一处荒村有草屋三间,房屋仅存四面墙壁,行猎者以网先将屋门封住,然后将点燃的草把丢进屋框内,野兔被火惊扰,争相逃命,没承想全落入猎人事先布下的陷阱之中,成为网中猎物,众人一次就网得野兔一百多只。笔者深感奇怪:这种举手之劳的美事,为什么湖北面的人不主动去获取呢?却偏要把既得的利益拱手让与他人呢?古人说:“物有生而无杀,便充塞宇区,无置人之所。”这话实在不无道理。

    为生计所迫,住在湖之北面的堂主们,计划将往湖之南偷袭老牛会寨,去一人得一分,姚旗主妻与其表兄催令,欲令柳堂前去,柳堂也喜得前往,柳堂心中早有一个小九九:“假如趁机逃走,不也很好么?”但是柳堂突然又回想起前几天刚发生的逃跑者被杀的事情,便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有一位叫高老养的武举大人,在交战中不慎被虏,被人看押着经过贾家围子,他先给一点钱给围中的人,又给一升绿豆,围中的人就把他给放了。可惜柳堂既没有钱,也没有绿豆,看来依靠行贿逃走是无什么指望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可真的不假。没等去劫老牛寨,柳堂却忽然得了脚疾,不红不肿,却疼痛难耐,姚旗主妻子用棉花蘸以烧酒,然后点火给柳堂洗擦,不日乃痊愈。

    当柳堂在混乱中与捻军不期而遇时,柳堂父亲已经将详细地址告诉了姚旗主,如张村堡、新台市等集,皆父亲旧游之地,而贾家围子距张村堡仅二十余里。姚旗主已知柳堂确切住址,不难循途而去。柳堂的父亲是一个做事谨慎之人,他不敢与捻军的人有更深交往,更不可能亲临贾家围子——因为官绅们一直声称这贾家围子是“贼巢”,一般人躲避都还唯恐不及,就更不会亲临这个是非之地了。要不就到亳州,有一家估衣店,店主叫王老玉,可委托其人多方探听家父消息。

    恰有一位卖估衣的老人,是姚旗主的本家叔父,他的儿子亦留起了长发,成为捻军的一员,他之所以蓄发为“贼”,也是出于被逼无奈,柳堂父亲便委托他带信给柳堂。柳堂见信,认得是父亲的笔迹,便忍不住痛哭失声。传信者说,柳堂父亲现在亳州,如果得到柳堂的回信,过年后即来探视或者将柳堂接回家去。姚旗主已打发人取过纸墨笔砚,令送信人在身旁,只许写“在此甚好,不必挂念”等客套话。传信人取信后就走了,大约过了二、三天吧,姚旗主半夜牵来两匹马,一匹自骑,一匹交给柳堂,小声对柳堂说:“知道你天天想家,思念父母哥嫂,今夜我便送你回家。”柳堂纳闷地问道:“为什么不白天走呢?黑灯瞎火的,多不方便!”姚旗主仍小声的说道:“你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哪里知道,白天人多眼杂,让大旗主看见了,不但你走不脱,恐怕我也得挨噜!”柳堂听罢,点了几下头,心中在说:“原来如此啊。”

    之后,二人便悄悄骑上马,越过吊桥,得!得!得!催马向亳州方向而去。走了半天,这时太阳已近正午,二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下马走进一家路边小菜馆,姚旗主叫来跑堂的伙计,简单点了两个小菜,拿出自己随身带来的红薯面饽饽,吃饱喝足,便又骑马上路了。这次姚旗主与柳堂并辔而行,顺口又提起了早晨的事。便对柳堂说道:“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也不怕被人听见了。你还记得通许那个姓范的小儿吗?”没等柳堂回答,姚逢春接着又说道:“上次那小儿走,未经过大旗主允许,之后大旗主好大的不高兴,把我叫到近前,没头没脸的‘噜’了我一顿。说,你好心把他们放走了,一旦他们回到家中,官绅们听说他曾经在捻军里呆过,还能绕得过他们吗?一旦弄出个人命来,咱还不是害了他们吗?所以我说,你回到家中,闭紧你那个小嘴,千万可别提起与我们在一起的事情,不然,你的小命就难保了,还会害死你的一家人。小少爷,我可不是在吓唬你,你千万要牢记我的话,一定要牢记!”

    柳堂闻听姚旗主的话,真是悲喜交加。悲得是与姚旗主他们在一起过了这么久,虽然天天盼望回家,一旦要离开他们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哩,姚旗主妻子,还有那个总是面带微笑的雪花,官府骂他们是“捻匪”,与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天,才知道他们也都是些朴实憨厚的农民,是好人,特别是那个既美丽又善良的姑娘——雪花,她的影子,总是在柳堂脑海中不停地晃动,想抹也抹不掉,可是我在离开她之前,连一声招呼也没有和她打,这是不是太无情了?我柳堂还算是人吗!喜得是,离家将近半年,日思夜盼,不就想的回家与父母哥嫂团聚吗?这一回可真得要见到他们了,叫人怎么不喜欢?

    由于路途不靖,二人不敢大摇大摆的一直走大路,为保安全,姚旗主有时也得拣小路穿插而行,因此就多耽搁了一些时间。日将偏西时,二人才到达新台市,离柳堂的老家只有三十里路了,距离亳州还有八十余里。看样子今天是到不了亳州了。姚旗主将柳堂安置在一个小饭铺,叮嘱饭铺掌柜供柳堂饮食,所欠之帐日后皆由姚旗主归还。并专门叮嘱柳堂曰:“你父亲不久即到。见到你父亲之后,就说我姓姚的对你不错,我便满足了,我要是使你家一文钱的话,那就不叫人了。”遂与柳堂洒泪相别。

    有亳州买估衣之人,知柳堂父亲与饭铺老王交情深厚,便令柳堂随买估衣人而去,并对柳堂叮咛道:“你见到你父亲之后,千万叫他不要再入贼巢,这可是全家掉脑袋的事啊。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就让他悄无声息的过去吧,千万莫再重蹈覆辙。你第一次入贼巢,那是误入歧途,再要进去,那可就另当别论了。你已经遭受两个多月的苦难,也不在乎这三天两日,耐心等待你父亲来接你回家吧。”柳堂听王掌柜如此说,真的有些无所适从了。我明明看见的是些好人,怎么硬说他们是“贼”呢!

    第二天,饭铺王掌柜回家过节,临行前,为柳堂准备好米面油柴,还有包好的水饺数十枚,对柳堂说:“我离开饭铺之后,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可以自己做饭吃了。”殊不知,柳堂从小过的是衣来伸手、饭到张口的少爷生活,他从来就没有自己做过饭,根本就不懂得饭是怎么个做法。心想,独自一人过节,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心内悲伤,不想吃东西。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纵使你是铁石之人,也扛不住饥肠辘辘,肚皮也是会饿的,柳堂不甘心就这样饿死,无奈之下,还是自己动手,学着母亲的样子,先将铁锅中注满水,再将柴薪点燃,急忙把水饺放入锅中,没承想水未开而水饺已烂矣。柳堂哪里知道,水饺必须是滚水下锅的啊,凉水煮水饺,哪有不破不烂之理?几十个水饺就这样变成了一锅糊涂粥,哪里还像水饺的样子?只好弃之不吃。柳堂气的痛哭一场,从屋外叫来一个乞丐,把煮烂的水饺送与他吃,那乞丐狼吞虎咽,似风卷残云一般,一霎时,便把烂水饺吃了个精光,还眼巴巴望着柳堂,好像要把柳堂也吃进肚中去似的。柳堂感到恐惧,赶忙将乞丐赶出门外,将门闩紧紧插牢。肚子还饿着呐,只好又和面打算炕油饼,沾水的面团将柳堂的手死死粘住,他拽都拽不出来,急得柳堂又大哭一场。有街坊听到柳堂的哭声后,敲门而入,待问明情由后,代为造饭,但急迫之中又忘记放盐,无奈油饼已经做成,也只有难为柳堂少爷勉强下肚了——饿不死就为天幸了。幸亏柳堂的父亲不几日即来接他回家了。

    第三天,是柳明该到的日子,柳堂站在饭铺门外,眼巴巴望着西方,那是父亲到来的方向,但等到近中午了,也不见父亲的人影。此时,却见饭铺掌柜匆匆走来,他急急慌慌走到柳堂近前,气喘未定便对柳堂说道:“少爷,快收拾一下,跟我去亳州!”正在柳堂惊愕之间,掌柜拽住柳堂的胳膊,便哩溜歪斜的朝大街走去。约莫午后未时时分,二人便到达亳州城,先到王老玉家。原来柳明认为儿子的书信不准确,已于腊月二十八回老家过年去了,因此未来接儿子,这使得柳堂又大哭一场。王老玉怀疑柳堂的真实身份,经仔细盘问查诘,都十分吻合,这才带领柳堂进入屋内,将银子交付给饭铺掌柜,柳堂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用银子赎回来的呀。回想起姚旗主先前的言论,原来他也是为了欺瞒于我呀,抑或是王老玉在欺骗我吧?柳堂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一早,王老玉自外面归来,对柳堂说道:“东门李团长大人听说有一小儿从贼中归来,想让你留在他的军营中当差,交付十两纹银给他,即可获免你从贼的罪行。”柳堂听罢此言,被搞得一头雾水,唯有唯唯诺诺而已。自此开始,王老玉便令柳堂与他的家人同居一室,食同席,眠同铺,不避内外,如同是一家人一般。使得柳堂不得不生出感激之情。只是王老玉所说东门李团长之事,是真是伪?也容不得柳堂去考察。时隔多年,柳堂考中举人,适柳堂的哥哥有事来亳州,柳堂叮嘱哥哥代为探听此事,但此时王老玉人已病故,只是王老夫人还健在,膝下无儿女,寡居一室,柳堂觉她可怜,也不好再去过问此事,此事就成为了历史之谜。当下柳堂虽然没有到家,探知家中人口安堵无恙,房屋宅院也没有被毁,唯独日夜盼望家父早一日来到自己面前,以叙离别之苦。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亳州东门每日紧闭,有的官绅恶少常到东门寻衅格斗,官府并不加过问,也无人报官,即使报官也不会有人理会,因为东门外即是捻军出没的地方,官府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也懒得去管这种闲事。四门各设团长一名,权力很大,握有生杀大权。张洛行带领捻军于日前又来围攻亳州城,欲破城而入,攻城的捻军,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主,他们分别用硬物遮挡身体,缘梯而上,络绎不绝,前面倒地,后面继上。守城官兵用砖石击打,死尸几乎把护城壕都填满了,但捻军士兵宁死不退缩。官绅们在城上建起炮台,欲置大炮于台上,对攻城捻军进行轰击,但还未等竣工,火药突然爆发,城楼被炸飞,清军官兵死伤无数。而捻军却在此时停止了攻城。事后柳堂得知,张洛行不忍再使城内无辜百姓再遭受荼毒,便大发仁爱之心,因此撤军。张洛行对他的部下说:“清廷腐朽,犹如烂根的树木,天怒人怨,就是死一百次,也不值得怜悯;火药突然爆发,使清妖遭受应得惩罚,这实在是天意,我等如再要趁此攻城,接下来便会有更多无辜黎民百姓遭受祸殃,这有悖我捻军造反的本意。”于是便麾军离去。亳州城被围困四十八天,官军、捻军都付出了沉重代价。此时城中粮食即将食尽,若再有三天不能解围,官军将自己崩溃矣。在这关键时刻,捻军却主动撤退,城内人认为这就是天意,捻军的撤走救了一城百姓。

    自古以来,凡出现饥民造反,社会动荡,必定是因为政府所引起。清朝的导致太平军和捻军大规模起义,这即是政治造成的后果。人民长期生活于饥不果腹、流离无助的境地,为了能够继续生存,必然会生出种种事端。张洛行在关键时刻,停止进攻亳州城,没有做出趁火打劫的举动,一时放过了清军,却保全了一城百姓的性命,人都认为这是天意,殊不知这是由高人指点所造成,是好人之意也。有人也许会说:“天道福善祸淫,既然为贼,何又发善心,而保全一城人民之性命呢?”笔者曰:人有生下来就是贼的吗?乃饥寒所迫,走投无路,而又无人问津,富者过着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饥者却又无法活命,迫于饥寒而入贼道,才是症结所由在也。所以说,当官必须清廉,清廉必须脑清,“难得糊涂”,昏昏然而从政,这可是要不得的啊。

    柳堂终于等到了父亲柳明的到来,父子相见,不觉又是抱头痛哭。在城内歇息了两日,然后雇了一辆小车,父子二人轮流乘坐,向老家而去。柳堂从小娇生惯养,长途跋涉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惩罚,没走多远,双脚已经磨起了水泡,离开捻军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所受的磨难自不必多说。

    日落西山时分,即到达村头,修寨,这就是柳堂久违的村庄啊。走入街巷,见到房屋近半已毁于战火,与从前景象已是无法相比,心中又是一阵感伤,不免掉下泪来。走进家门,迎头撞见慈祥的母亲,真是悲欢交集,柳堂跪地给母亲叩头毕,双双入座,母亲问起半年来儿在捻军中的情形,悲喜交加,不觉又双双落泪。此时,亲戚邻居也闻讯赶来探视,简直使柳堂一家应接不暇,都感叹柳堂大难不死,多亏了贵人护佑,今后必有大福。寒暄半日,众皆洒泪而去。

    哎!柳堂这一次经历,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啊。虽说柳堂人绝顶的聪明,满腹经纶计谋,虽然不像通许范姓小儿那样表面聪明,而内心实则狡诈愚笨,看人的眼色行事,惯于施展顺风使舵的伎俩,最终落入下流场中。要不是有贵人护佑,即使柳堂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毫发无损的安全返回家中。

    据说柳堂年纪少长之后,即到省城参加乡试,中了举人,但一生未有婚娶。据说,他始终忘不掉在贾家围子与雪花姑娘短暂相处的日子,在他的心目中,任何女子都无法与雪花相比,家中多次给他保媒,他都一概拒绝,后来听说贾家围子被清军将领宋庆屠杀一空,雪花等众人从此便没也有了音信,柳堂忧恨交加,得了疯症,他整日家在街上游荡,一时笑,一时哭,蓬头垢面,乞讨度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终于在饥寒交迫中暴毙街头。可怜一个既聪明又精灵的人,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这些都是题外之话,不必多说。这就叫:

    乌云压顶牛羊葸,风雨潇潇有人泣;

    谁知人心歹如虎,失时民命贱如鸡。

    庐舍凄凉飞磷火,残垣断壁无人栖;

    多少阴魂随风去,夜半孤鬼声凄凄!

    其实,迫于战乱而逃难的人有成千上万,像柳堂这样虽然遭受苦难而得以活命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的亲身经历最好不过的说明了一个道理:捻军的造反,都是被当时的清廷官吏所逼,为保活命而不得已而为之也,柳堂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说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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