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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田老汉终于如愿以偿,从生产队分得了他屋后那座小山,是几个人合分,另外还有两家有份。

    他还是做孩子的时候就听祖父说过,那山里藏有一箱银元和珠宝,是他们做官的祖先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藏在里头的。田老汉记得小的时候,他父亲没事就一头扎进那山里头,用一把两齿锄在茅草里到处挖。有时到了吃饭的时候,母亲喊破了喉咙他也不出来。父亲死了之后家中的生活变得贫困起来,田老汉的大半生就在终日忙于田间劳作中过去了,简直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回忆起来这一生就像一些淡淡的影子:为母亲送终,结婚,生子,为两个儿子娶媳妇,然后同儿子分家独过……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五十多岁呢?现在他倒是清闲了,两个儿子每月将柴米送过来,自己只要把菜种好就可以了。人一清闲,心里的欲念,那不知不觉压抑了五十年的欲念就蠢蠢欲动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也开始像他父亲一样背着一把两齿锄往山里跑了。

    田老汉的老婆很生气,她希望田老汉多呆在家中干家务,她自己要带孙子,还要养猪,忙不过来。再说她也不喜欢自己的男人神秘兮兮地老往山里钻,村里已经有人议论了,说田老汉的这种行为是一种"病",还有人说他想盗墓发财。没人知道田老汉的心事,奇怪的是连他老婆都不知道,田老汉从未向她吐露过关于银元和珠宝的事,这也许是出于他一贯的谨慎,也许是前几年里头劳累受苦,早把这事忘了。虽然生气,田老汉的老婆又没有办法阻止他。这些日子里,她发现田老汉连菜地都整得马马虎虎的了,时常拄着锄头在地里发呆。女人想来想去,决定要惩罚一下男人。这天上午她喂完猪,收拾好那两间土砖房,就带着两个孙儿上大儿子家去了。她想饿男人一餐饭,看他的疯劲能不能减少一点。

    田老汉的老婆带着孙儿走进堂屋,看见大儿媳正担着水往水缸里倒。

    "怎么这时分了才挑水?"她问。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家了。"儿媳指的是大儿子。

    "哪里去了?"田老汉的老婆吃了一惊。

    "山里吧。"媳妇满脸苦恼的样子,将扁担随手往地上一扔。"都是公公在捣鬼,他们有那么多秘密,全瞒着我,我算这个家里的什么人?"她说到这里狠狠瞪了婆婆一眼。

    媳妇显然把她也当做捣鬼的一伙了,田老汉的老婆很悲哀。既然同媳妇话不投机,她还是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她说了个借口抬脚要走,小孙子却不肯,他要从碗橱里拿炒黄豆吃。媳妇不高兴地抓了一把塞进他衣袋里,气呼呼地说:

    "不如大家都去见阎王!"

    田老汉的老婆沿着那条水沟往家中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唤她在娘家的名字,她回过头去,却什么人也没有;她再往前走两脚,那人又唤了一声,她又回头,还是什么人也没有。她感到毛骨悚然,就弯下腰去问大孙子:"听见有什么人在叫我们吗?"大孙子若无其事地回答:"是爷爷在山里叫你。"田老汉的老婆全身抖了起来,对孙儿提高了嗓门。

    "你撒谎啊,山里离这里有两里路,你怎么听得见的?啊?"

    孙儿委屈地看着奶奶,小声辩解:

    "我是听到了嘛。"

    "他叫些什么?"

    "反正是叫你,别的我就听不清了。"

    田老汉的老婆左右环顾了一下,将两个孙儿牵到身边给自己壮胆,继续往前走。她加快了脚步。快到小桥的时候,天色阴了下来,半空中冷不防响起凄厉的老男人的声音:

    "二秀啊!!"

    田老汉老婆腿一软,跪到了地上。两个孙子乱成一团,用力撕扯着她的衣裳,哭喊着:"奶奶!奶奶!"

    她老半天才恢复了气力,拍打着身上的灰站起来,再一次问孙儿:

    "你们听见了谁在叫我们吗?"

    "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两个孙儿齐声回答。

    "天哪!"她喃喃地说,把孙儿的手抓得更紧,一路小跑起来。

    田老汉和大儿子呆在一块大岩石上头抽烟,两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了。

    "敏菊,你回去吧,媳妇在家里不知要怎么生气呢。"田老汉对儿子说。

    敏菊翻了翻眼珠,迷惑不解地问父亲说:

    "这种事情,怎么就不知疲倦啊?我每挖一锄头下去,马上又想着第二锄头会有出息,就这样挖呀挖的,一夜飞快地过去了。爹爹,您还能记起那个故事里的一些事么?您再仔细想想看。"

    田老汉闭上眼沉思了好久,不住地摇头。他的确快要忘光了,在残留的记忆中,祖父那苍老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但具体说了些什么细节实在是难以打捞出来了,也不能给他任何启示。何况这是他六岁那年的事,即使祖父告诉了他什么诀窍,他也听不懂啊。他有点怜悯地看着瘦弱的大儿子,心里升起一股负疚感。当初分配土地时,媳妇们都希望多分些田,可以增加收入,只有田老汉一个人,死死咬定了要这座山,这就使得大家经济上都紧巴巴的了。谁都知道这座山土质不好。什么都种不了,只能任凭它长些茅草和小灌木,所以田老汉从这座荒山得到的惟一好处就是有柴草烧火。

    "爹爹要是想不起来,我们就还是老老实实地挖吧,总有一天会挖中的。有时我也想,要有部推土机把这座山推平,东西不就出来了么?然后我又一想,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还是一锄一锄地挖来的有意义啊。"

    田老汉扑哧一笑,用力在儿子背上拍了一巴掌,内心活跃起来。他回想起自己在挖掘的过程中碰到一些很松的土,那也许是他父亲当年挖过的地方。父亲是否已将这座山挖遍了呢?是不是他已经发现过那些东西,将它们弄出来好好地欣赏了一番,重又将它们埋进了深土下面?据母亲说,他父亲是那种藏而不露的人,从不将自己的心思对任何人说,如果说他要独享喜悦的话他很可能那样做的。再想下去,如果父亲要埋藏已经找到的宝藏,他一定要将它们埋得更深,这就更增加了寻找的难度。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应该专门去挖那些松土。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曾在一块岩石下头连续挖了三天,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现在他就坐在那块石头上,脑子里不断地涌出那些兵荒马乱的场面,一只号角从半空吹了又吹。在奔跑的人群里头有一个驼背,驼背的身影往往跑着跑着就消失在倒塌的围墙后面,另外那些跳跃着的影子很快就把他遮蔽了。到这种场面再出现的时候,驼背又出现了,又是从人群里头跑出来,脱离开去。田老汉就想,这个驼背,会不会是祖父过去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呢?

    "我还是继续挖吧,"敏菊打断了田老汉的沉思,一边啃着从背袋里拿出的干粮一边起身,"我们分头干,下午再到这里汇合。"他消失在很高的茅草里面。

    大儿子是出其不意地加入到他的工作中来的。起先,田老汉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热情里面,根本没想过要和人分享。他的脚一踩到这座荒山,血液就往脑袋上头涌去,很多声音在他身体里头喊喊叫叫的,每次他来不及多想就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一股劲地挖下去。那一天是个北风天,田老汉低头忙乎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挖土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挖出的回声,就停下锄头来听,那声音还是一下一下地传过来。田老汉震惊了,简直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因为这个秘密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了!他认为那人一定是拥有这座山产权的另两家中的一人。他站在原地等待着,那人还是不远不近地挖着,总不过来。最后,田老汉忍不住了,就扒开茅草一路寻过去。他没想到会看到儿子那撅得高高的屁股,这个发现给他内心带来某种缓解。多么奇怪啊,儿子怎么知道他的秘密的呢?他喊住了敏菊,问他挖什么,敏菊就笑嘻嘻地反问他:"您挖什么呢?"田老汉沉下脸来,叫敏菊少同他开玩笑,敏菊就承认自己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挖什么,只是在心里认为这件事一定是很有趣的,就模仿起他来。田老汉叹了一口气,把那个祖传下来的故事告诉了儿子。从那天起这件工作就变成了父子两人共同的工作。儿子年轻气盛,想法多变,总有新的意见提出来。比如前不久,他说他思来想去,觉得院子里的那口水井很可疑,曾祖父会不会挖出那些宝贝后,将它们扔到井里面去了呢?他的想法搞得田老汉有一阵子很沮丧,因为把井里的水抽干弄出宝贝是绝对做不到的,他们没钱去租抽水机。儿子多变的性情常常弄得两人都很不舒服,因为这就得不断停下工作,去进行那种肯定是没有结果的商讨,讨论来讨论去的,两人都对工作本身从心底生出深深的厌恶来,恨不得立即摆脱。有时田老汉看着敏菊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谁叫他半路插进来的啊,简直是个祸害!虽然不高兴,整体上田老汉对儿子还是满意的,因了他的加入,田老汉的神经现在总是绷得紧紧的,振奋得很,如果儿子不来的话,他自己一味挖来挖去,就不定脑子已经痴呆了呢。

    田老汉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了,他走进院子,看见屋里一团漆黑,心里很奇怪。进了屋,听见老婆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你们不让老祖宗安息,我也活不成了。真是贪婪啊。"

    "怎么回事?"田老汉的心跳到了喉咙。

    "到处都是老祖宗的声音,路上呀,屋檐下呀,灶屋里呀,茅厕里呀,唤个不休,我的胆都要吓破了,还怎么活下去?你吃饭吧!"

    老婆将桌上的碗钵顿得哗哗响,就是不点灯。田老汉往饭桌前一坐,两根筷子就戳到了他下巴上,是老婆递过来的。

    "不点灯怎么好吃饭?"

    "凑合一下吧,熄了灯那些声音才不叫了。刚才我以为末日到了呢。"

    田老汉胡乱吃完饭,将碗筷往桌上一扔,摸索着去找自己的烟斗。

    "你不用找了,那东西已被我放进灶膛里烧掉了。"

    "为什么?!"田老汉咆哮起来。

    "你听我说就知道了。今天下午我站在这里筛米,看见烟从壁橱里冒出来,我走过去拉开壁橱的门,看见你那该死的烟斗燃着呢?你听明白了吗?没有人抽它,里面装满烟丝燃着了!这是不是中了魔?莫非老祖宗坐在壁橱里抽烟?后来秦妈来了,她命令我把那东西烧了。啊,你听,你听!"

    田老汉的老婆说着话就溜进卧房去了。

    田老汉摸索着到碗橱里找火柴,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他心里想,一定是老婆藏起来了,不由得怒气往上冲。他用巴掌一扫,将四五个碗一股脑扫到地上,在瓷碗的破碎声中,田老汉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那影子一动不动。田老汉想起老婆的话,一时脚下发软,竟然跪了下去。

    "很好嘛。"那人说。

    "你是谁?"

    "谁,还能是谁,您的表侄儿呀!"

    田老汉羞愧地站起身,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底怕些什么呢?他朝表侄儿走过去,看见表侄儿掏出打火机来打火抽烟。火苗一升起,表侄儿的脸就映了出来,那张脸根本就不是表侄儿,是一个暴牙塌鼻的中年人,田老汉从未见过这个人。火苗熄掉了,仅听声音的话,田老汉又觉得这个人确确实实是表侄儿。难道自己老眼昏花了吗?不知什么时候田老汉的老婆又潜入了这间房子,她蹲在田老汉脚边扯他的裤脚,田老汉蹲下去时,她就小声对他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满屋子叫我,真该死啊。"

    "表叔,您还有一个地方没挖到,就是进山的路口那里,我看见那里的土好好的,就知道您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里,您是怎么想的呢?"汉子背对着他们说。

    "挖了又怎么样,没挖又怎么样?"田老汉故作镇定。

    "这种事谁能预测呢?"汉子的语气简直有点苦恼了。

    仿佛被汉子的情绪所感染,田老汉的心里也生出莫名其妙的悲苦,他想站起身去点灯,然后同这位汉子好好聊一聊,既搞清他是不是自己的表侄儿,也探听一下他对自己的事业到底知道多少。但是老婆死死扯住他的裤腿,让他动不了。田老汉好不容易挣脱了老婆,那汉子已经开始向外走了,田老汉喊他留步,他好像没听见,径直穿过院子,消失在那边路上。

    "疯子!疯子!"田老汉的老婆愤愤地说,"烟斗是不是他点燃的?"

    那天夜里老两口小心翼翼地将大门上了两道闩,还抬了桌子抵在门后,然后才去睡。田老汉的老婆一次次惊醒,每次都听见那汉子在门外叫她在娘家的名字。在她听起来那汉子的声音十分苍老,令她想起"老祖宗"。她心里一烦就推醒田老汉,问他听到没有,还说"都是你在山里瞎捣鼓带出来的灾祸"。田老汉不理她,由着她数落,在数落声中很快又睡死了。

    田老汉早上醒来,看见老婆肿着脸在梳头,不由得心中一悸,想起夜里的事,想着想着脑海里就浮出"家破人亡"这几个大字,自己脸上也变了色。

    "我今天不去山里了,留在家里整地。"

    "没有用的,你不去,敏菊也要去的,他正在兴头上呢!"老婆看都不看他说道。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有什么区别么?"老婆这回掉转头,眼睁睁地瞪着他。

    田老汉看见老婆脸上呈现出死亡的迹象,他的心揪成了一团,他跌坐在床沿上,叹着气说:"真可怕啊!"

    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是,看着老婆进了厨房,他又飞快地钻到杂屋里,提了那把两齿锄就出门了;连洗脸都没来得及。他到了山上,红日已经东升,朝下面一看,看见敏菊已经从另外一条路下山去了。想起他竟然就着月光又在山上折腾了一夜,田老汉心里不由得十分羡慕,觉得到底是年轻人精力充足。大儿子同小儿子完全是两回事,小儿子很早就外出跑运输,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儿子一直守着这几亩田,哪里都不去,过着贫苦的生活。田老汉此前同大儿子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个大儿子太像他自己了。从表面是看不出一个人的内心的,他自己不也是到老了**才喷发出来的么?像敏菊这样的痴情,在山里头呆两天两夜,恐怕只好用"中魔"来形容了。一贯木讷的敏菊显出来的激情就连田老汉都自愧弗如。昨天敏菊告诉他,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洞,并且往那个洞里挖进去好几米了。敏菊会不会同老祖宗一样,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些东西,因为怕别人知道,就做出继续寻找的样子在山上挖来挖去的呢?或许他夜里竟是在欣赏、守护那些宝贝?不然的话,这种畸形的激情也太没来由了。田老汉一把事情想得复杂了心里就生出对自己的不满来。怎么连儿子都不信任了呢?既然不信任,当时又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他呢?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心思挖地了,就寻找起儿子说的那个洞来。这座山只有这么大,总是找得到的吧。

    "敏菊啊敏菊,"田老汉在心里数落道,"你不该瞒着老爹啊,你在山上呆了两天两夜,说明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过了,你这颇有心计的家伙,怎么就不向老爹透一点儿风呢?"

    不知不觉地,田老汉又觉得自己不能相信儿子了。

    那天傍晚,田老汉看见敏菊和媳妇两人在有说有笑地晒青菜,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对自己白天里的判断怀疑起来。倒是媳妇替他解开了这个谜。

    "弄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破烂!"她踢了踢脚下一个制作粗糙的铜香炉,大声对公公说,"人的贫穷是前世注定的,发横财的想法最要不得!"

    田老汉和大儿子不好意思地对视了一秒钟,两人都移开了目光。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他的眼珠像被蒙了一层雾似的总看不明白,他知道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当光线的热力从他脸上消退时,他便在假寐中进入过去的时光。

    那一年,血气方刚的他带着老婆二秀和大儿子,离开这田家大屋到外面去谋生活。他去的地方是农场,每天在烈日下暴晒,稻田一眼望不到头,湖水浩渺无边。他只干了一个夏天就支持不住了,躺在门板搭成的铺上发着疟疾,门外有老男人不住口地喊着他的小名。似乎是第三天吧,门外出工的口哨声刺破黎明昏暗的天空,二秀从外面进屋来,跪在铺边,凑近他的耳边说:

    "那个人死不肯放过我们一家,现在还等在外头呢,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他口口声声提到一箱珠宝,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谁呀?"田老汉听见自己那仿佛从墓穴发出的声音,脑海里浮出一些灰色的影子。

    二秀猛吃一惊似的跳起来,冲到外面去了。田老汉费力地翻着身,他梦见自己赤脚站在雪地里,他的头顶上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捕鸟的罩子,边沿用一根粗棍支撑着,棍子上系着麻绳,麻绳通到远处的灌木丛,那后面蹲着一个穿黑衣的汉子。莫非自己变成了鸟?他感到脚指头冻得生痛,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对鸟爪。他竟然吓得哭了起来,不过却没有泪。他醒来时已是黄昏,一旦恢复神志,马上记起珠宝箱的事,一问老婆,老婆矢口否认,说没听任何人谈到过这种事,还埋怨道:"田老大,你这个糊涂人啊。"

    回到田家大屋以后好久,他还时常想起那噩梦似的半年湖区生活。每次问二秀他发病的那些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二秀就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她说她要做饭,照顾病人,还要盯着儿子敏菊,怕他掉进门口的水渠,成日昏天黑地,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周围的事。二秀的回答总让田老汉生气,他觉得她是故意卖关子。她一直埋怨他那年不该将全家带到那个"鬼门关"去,差点命都丢了。她还说,即算在他发病时有人叫他,那也只能是那些在外头游游荡荡的鬼魂。想想看,他们一家在湖区人生地不熟,谁会来管他的事呢?田老汉听了老婆的这种话就流冷汗,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不放过的啊。"

    儿子敏菊对湖区则是另外一种记忆,回来之后好久还用神往的口气提到湖区的白莲藕和菱角;时常盯着门口这座山发呆,因为二秀总对他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湖区,湖里的大鱼比人还大。有一天,二秀没留神,敏菊一个人走到山里去了。太阳快落山了他们才在山半腰的小路上找到儿子。他还记得他们同儿子的对话。

    "敏菊,你坐在这里想什么?不害怕么?"二秀问儿子。

    "不想什么。我等那个人来。"

    "谁?!"他脸上变了色。

    "埋珠宝的人呀。"

    儿子似乎很厌烦他们的盘问,远远地跑到他们夫妇前边。他问二秀究竟是怎么回事,二秀说她也搞不清,她从来没有同儿子讲过这种事,儿子的举动太奇怪了,让人不安。

    田老汉回忆着这些琐琐碎碎的往事,总觉得自己没法深入到任何一件事情里头去,一切都浮在记忆的河面上,而每一件小事,又似乎全不是表面所显示的那种样子。这几十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忘记了的事又是怎么在记忆里苏醒的呢?当然更可能的是,什么都不曾忘记,不但没忘记,还在一天天加深那记忆,时光对他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

    在渐深的暮色里,古亭显得有点阴森,田老汉又听见那种无意义的呢喃声在远处响起,仿佛是某人在召唤游子。他想,敏菊怎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的呢?刚才他还听见敏菊在打老婆,棍子都打断了一根。两兄弟分家出去之后,小儿子心眼活,租了部车常年在外帮人运河沙,后来居然买了部车,日子越过越富裕。敏菊死脑筋,守着几亩田,连吃饭都紧巴巴的。又因为眼红弟弟家,就不准老婆上那一家去,心里一闷就要打人,往死里打。媳妇要离婚,跑了两次乡政府,眼看要批下来了,到底丢不下两个小孩,就又留了下来。有时田老汉看着敏菊的背影,觉得那种饱经沧桑的样子根本不像三十多岁。要是儿子当初留在湖区会怎么样呢?只要当时一咬牙,挺过那一阵,说不定他们会在那种地方扎下根来吧?儿子竟会知道那个祖传的故事,真是没想到啊。也许他也见过了那老男人,也许他们在湖区时,真有那么一个人。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从未讨论过这种事,但田老汉从敏菊那阴沉的脸色,从他偶尔观察到的他眼底那种奇怪的闪光里,感到他并未忘却童年的记忆。田老汉不知大儿子会怎样实现他心中的渴望,看他打人的样子,他真有点胆战心惊。

    田老汉天黑了才进屋吃饭。二秀又没点灯,躲在房里不出来,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找碗筷。田老汉知道老婆心里有怨气,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吃着吃着,心里又一阵阵地很愧疚。他仿佛看见日子年复一年地从他面前溜走。这几间父亲留下来的老屋越来越颓败了。而他自己,到了老年居然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天到晚钻在山里头,寻找一堆子乌虚有的东西,简直不成体统。会不会二秀什么都清楚,早就同儿子细细讨论过了这事,反过来他们俩瞒着自己呢?要是在湖区生活那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就对他订下了攻守同盟,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很可能在那个发疟疾的夜里,发生过阴森恐怖的怪事。田老汉还记得那天夜里二秀冲出去之后就没回来,似乎是第二天中午才归屋,他自己已昏昏沉沉,根本搞不清时间。为什么女人这些年里从未提及那天夜里的事呢?

    田老汉想抽烟,但黑黑的找不到火柴;他想找油灯,油灯也不见了。

    "我不过在山上多呆了些时间,你就这么整治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他高声朝里屋喊道,还急躁地拍桌子。

    这样又喊了一遍,里屋的灯就亮起来了,听见老婆在里面同谁说话。田老汉诧异地摸过去推开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煤油灯幽幽地亮着,筛了一半的米和谷摊在地上。田老汉瘫坐在床上,恨恨地想着老婆这些日子的背叛。一赌气,干脆不洗脸不洗脚,倒在床上便睡,睡了一气想起还没吹灯,爬起来一口气吹灭了又倒下。

    他被叫醒的时候是下半夜。老婆二秀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出枯叶的味道。

    "你听见没有?"她紧张地说,牙齿在嘴里打架。

    在屋外,有人在挖他们的宅基,一下一下的挖得很猛,整个房子都震动了。田老汉的血涌到了头上,连忙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月光下。敏菊那瘦长的背影在挥锄。

    "住手!你这个忤逆子!你不想活了!!"

    他冲上去给了儿子一巴掌。敏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舍不得呀?"儿子捂着脸,冷笑着说。

    然后他就赌气似的将锄头扔到沟里。拖着步子回自己家里去了。

    田老汉看着儿子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原地。月光照着被挖了一个缺口的宅基。直到儿子的身影看不见了,他才想起得花一天的时间来修补宅基。他记起昨天媳妇告诉他,敏菊一连两天没下山,发了狂似的在山上东挖西挖。田老汉由此判断,儿子一定是不耐烦了才来挖他的房子,像是报复他又像是提醒他。他打量着在夜气中瑟缩的土砖屋,觉得实在不像个埋藏珠宝的处所。敏菊为什么要怀疑这栋房子呢?这房子还是他父亲在世时盖的,莫非敏菊猜出了爷爷的心思?田老汉双手一拍大腿,口里"啊"了一声,脑子也灵动起来。他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想得真远啊"。

    二秀远远地站在宅院里看见了这一幕。

    田老汉走到老婆面前迟疑地开口说:

    "我们家里有个祖传的故事,同一箱珠宝有关。"

    "哼。"二秀扭过脸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躺下,竟然马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同儿子抢着一把锄头挖宅基,直挖得房子轰隆一声倒下,腾起的灰雾迷了眼,什么都看不见,就用双手在砖堆里到处乱摸……

    二秀其实是个猜不透的人。她每天顺着一对蒜泡眼在家里干活,做饭、喂猪、带孙子。她很少外出,也从不和外人交谈,对田老汉和大儿子心中那种非分的希望也似乎毫无兴趣,既不问,也不谈论,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是田老汉知道自己无论有什么想法,终究是瞒不过她的。这个老婆是由田老汉的父亲当年为他订下的亲,田老汉还记得父亲介绍她说:"嘴巴紧,不会坏家里的事。"那个时候他还不太听得懂父亲的意思。现在想起来父亲真是有先见之明,不过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有时候,田老汉倒希望她大声反对自己心中的这种发财妄想,比如扔了他的锄头,不让他上山之类,这样的话他可能要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了。可惜决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她冷冷地看着自己同大儿子在山里瞎挖,根本不出来反对。不止一次,田老汉感到她在暗暗地等一个什么契机,或者说等他田老汉自取灭亡。最近她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田老汉回到家饭也没得吃,泡茶也没有开水。一问她呢,她就说自己也有好多事要操心,免不了出差错,还横着眼瞪他,像要责骂他,像要冲他喊一句"岂有此理"。田老汉一思忖,觉得自己的确太不像话了,用"老来疯"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当初生产队分土地,我要了这座山,你也同意的。"

    田老汉竭力平心静气地同老婆讨论。他想干脆把事情挑明了大家心情舒畅。可惜二秀并不欣赏他的勇气,二秀很讨厌他的表白,听都不爱听。

    "你家世世代代围着这座山转,在村里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二秀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就走开了。

    原来二秀也是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原来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作不知道。这样看来,她真是如父亲说的"嘴巴紧"啊。有人在山里埋着珠宝的故事,难道是父亲告诉她的吗?父亲早就死了,也没办法将他从地里挖出来问个明白了。总的来说,田老汉不相信父亲会告诉一个媳妇关于自己家族的秘密绕湎穸阏庵中幕苌畹南备尽6闼担业氖略诖謇锊皇鞘?么稀奇事。这显然是在夸大。他和敏菊背着锄头上山乱挖。的确引起村人的嘲笑。嘲笑归嘲笑。他们并未提那件事,只是笼统地说这父子俩"发了疯"。这么说,敏菊也是听了二秀的传授才上山的啊,他却胡说什么"稀里糊涂地跟了爹爹来,想发现点什么"。一想起这母子二人当年背着他讨论这种事,田老汉的情绪变得十分恶劣了。他恨那位死了多年的父亲,他觉得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阴魂在作怪,就是他把他搞得一贫如洗,现在连他住的房子都保不住了。敏菊每次走到门口就打量门口那被他挖坏又修好的宅基,冷冷地笑着,心中认定宝贝就藏在那里。

    一早就刮秋风。田老汉在山里多呆了一会儿,一回家就感觉头晕,还咳起嗽来。他躺在床上放下帐子,山上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起先是他和敏菊约定分头干,中午再到一起交流情况。敏菊背着锄头往山顶爬去,他则留在原地。他站的地方有棵大杨树,树周围的土比较松,昨天他就抱着希望绕树掘了一圈,今天他还要继续往深里掘。他正在认真工作之际,一抬头,看见下边树丛里闪过一团蓝色的东西,他揉了揉眼用力一看。是一个人匍匐在地上。那人也在找东西,不过是用一把小耙子在乱草里耙,屁股撅起,田老汉看见的一团蓝色就是这个人的屁股。那人似乎有所觉察,地弓着腰跑掉了。田老汉又发现还有另外的人在山上,其中竟然还有一名妇女,穿着花衣,跪在地上用煤耙子用力刨。田老汉心里一阵恶心,惴惴地想:这不成了"全民挖山"了吗?他撞撞跌跌地下山,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经过那些人时,甚至听见他们在草丛里小声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了山脚,回身一望,几乎要倒在地上:山里到处都是人。

    他走进院子时老婆正在晒茄子,他将见到的情况告诉她。

    "现在是捡秋菌的季节嘛。"

    "屁!这种荒山里什么时候长过菌子?"

    "你总在凭老经验想事,你有那么多经验,还用得着去山上乱挖?哼,我还不了解你!"

    田老汉在帐子里头想起这些事又变得气呼呼的。他听见敏菊从外边进来了,后来又听见媳妇的声音,还有二秀的声音。他们三个人在隔壁搬那只大柜,"哼哧哼哧"的。

    "搬走好,都搬走,这屋里住不得了。"二秀在说。

    田老汉的头痛得要炸开了,他猛烈地咳了一阵,后来就虚弱地呻吟起来。

    那三个人在前面屋里干得热火朝天,似乎把房里搬空了。

    "父亲将这老屋留给我,到底图个什么呢?"田老汉四分五裂的脑袋里出现这句话,他不敢往下想了。

    辣椒开花的时节,老婆二秀在地头向田老汉吐露了一条线索:的确有一个人在追踪他,不知道那人要干什么。

    田老汉心中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经二秀这一挑明,就慢慢地成形,并且发出声响来了。那个人最初的出现可以追溯到田老汉在湖区的那段狼狈生活,那时这个幽灵现了一下身就消失了,田老汉当时只是隐隐地感到他同二秀之间有交易,他也知道从二秀口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时常在恍恍惚惚之中,他竟觉得二秀比他的祖先还要古老。有一回她在弯着腰洗菜时,田老汉眼一花,看见她在水里舞动的双手变成了一节一节的骨头。因为不知道那个人在他生活里要起什么作用,田老汉心里很压抑。看来这二十年,他总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老婆和儿子都撞见过他好几次,只有田老汉本人还不曾同他谋面。那个人同老祖宗埋下的那一箱珠宝又是什么关系呢?也许是田老汉同儿子最近这种狂热的挖掘惊动了他,他才出现得频繁起来了吧。那天田老汉同儿子在山上呆到半夜,两人都看见了树丛里那团黄色的光,那团光移动着,忽远忽近的,敏菊说他已经同那人见过面了。田老汉细问敏菊,敏菊就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很多事情都难讲出个来龙去脉。"那个夜里的事几乎使田老汉心如死灰,好久都没有同儿子一道去山上。

    他开始在心里诅咒自己的父亲了。死了那么多年的父亲,原来每天在他周围兴风作浪。田老汉不能想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怎么能到处埋机关、设圈套,用非常的手段全盘控制自己的后代的生活,这样一种处心积虑是出于什么样的古怪理念。在父亲活着时,他同他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种冷淡不是漠不关心的冷淡,而是有种冷眼旁观的味道——田老汉将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铭刻心底,他下意识地相信自己未来的分析能力。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最不理解父亲所作所为的就是他。田老汉就想,其实父亲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编织的阴谋网,他只不过是遵循祖先的理念行事罢了。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二秀和敏菊就同他对立起来了,有段时间田老汉不得不认为:二秀是父亲安插在他生活中的钉子。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父亲将这个童养媳带回家中的情形,记得二秀那种老练的、不卑不亢的神气。湖区发疟疾的那一段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当他躺在门板上生死搏斗的时候,二秀却始终处于亢奋状态,跑进跑出的。田老汉分明感到她在起劲地同外面一个什么人为某事讨价还价。后来他们一家就离开那间棚屋回到了家乡,她也似乎毫不留恋。留恋那段地狱般的生活的反倒是不懂事的小敏菊。

    "我们的祖先对我们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要求呢?"

    田老汉在心中默默地说出这句话。他想不出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放松自己去过一种安逸的日子。不光他,老婆儿子也是同样,他们绷得紧紧的,一直在和什么人较劲。什么人呢?总不会是那个人吧。

    "田老大啊田老大,我十五岁跟了你,真是没过一天好日子。这是个什么家呢?要财产没财产,要希望没希望,活像口棺材。我总在想,你这个人啊,不会一生出来就是这么干瘪瘪的吧,这种事总是有它的原因吧。这个家被你经营了几十年,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如何想的呢?"

    这一通话是二秀半夜里从隔壁房里床上爬起,举着油灯走进田老汉睡觉的房间,站在田老汉的床前说的。油灯将她那张脸照成了绿色。起先田老汉只听见有个老男人在耳边唠叨,后来睁眼一看,才看见老婆。他正要对她讲话,她却又举着油灯回她的卧房去了。田老汉并没有听见她讲话,却在心里记下了老婆的话,那些话不是声音,是一些字。他觉得自己羞愧难当,他决计不去想老婆的话,就像她什么都没对他说过一样,本来他就没醒过来嘛。

    他没事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二秀又开口了:

    "当初要是分了沟边那块地,现在也不会餐餐吃咸菜了,那可是块种西瓜的好地。你和敏菊偏要这荒山,说要了这山心里清静,现在清静了没有呢?你和敏菊要再去山上呀,全村的人都会跟你们去了,就像搞大生产运动一样。"

    "搞大生产也好,总比听你诉苦强。"田老汉忍不住顶了她一句。

    "我真是不想和你吵啊,你记得老爹死前说的话么?"

    "他说了什么?"田老汉茫然地停了筷子的动作。他真的记不起了。

    "哈,原来你早忘了。"二秀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

    田老汉知道在这种谈话中自己只能甘拜下风,因为他什么都丢弃,而老婆什么都收藏。沮丧之际又听见媳妇在院子里哭,肯定又是挨了敏菊的棍子。媳妇真是生得贱,摊上这种男人还不出走,这个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她们(媳妇和二秀)呢?于是他的思路又一次回到老祖宗的意图上面。

    二秀走到院子里去,媳妇就停止了哭泣。过了一会儿,田老汉竟然听到两个女人在哈哈大笑。看来这个家的凝聚力还大着呢,要不敏菊怎么会死守着几亩老田节衣缩食,不去外头赚钞票呢?小儿子运河沙赚了钱,他不光眼红,简直满腔仇恨。昨天下午小儿子家的猪跑到他院里,他用木棒打断了母猪的脊骨!那要多大的力气啊,想一想都毛骨悚然!敏菊之所以如此暴躁,一方面是自己赚不到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通过自己所愿意的方式搞钱,心里急。田老汉知道这个敏菊,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去运河沙。湖区的生活在他心灵里留下了烙印。在湖区的时候,天天想的都是发财,那种意外之财,比如从湖里叉到一条大鱼,比如打到几只野鸭等等。经历了那种希望与失望的人才不会屑于去运河沙呢。如果没有意外之财,几亩薄田维持最低的生活对于敏菊这样的人来说当然不够;而假如去运河沙的话,心里头的那种渴望就会消失。所以阴沉暴烈的敏菊,实际上日日沉浸在热烈的向往之中,他才不会放弃这种生活呢。那么媳妇呢?她做出委屈痛苦的样子,说不定心里藏着精明的算计?

    有那么一天,田老汉决心要摆脱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纠缠,去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了。天还没亮他就在井边用井水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带上干粮去他二弟家。

    二弟家在邻村,有三十多里远。田老汉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他家。远远地田老汉就看见他家已掌灯吃饭了,大黑狗亲切地迎了上来。进了屋,田老汉才想起二弟家可能并不欢迎自己,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嘛。他的打算是在二弟家住几天,把家里那些事都撇干净,换一副脑子再回家。以他这一生的经验,很多事都是越想越糊涂,越无希望,要是放下不想,反倒会出现另外的路。

    二弟不声不响地替田老汉盛了一碗饭,将桌子中央那盘豆角推到他面前。其他的人都不说话,埋头吃饭,看来田老汉没猜错。弟媳第一个放下碗到厨房去了,田老汉听见她在厨房将铁锅弄得"哐当哐当"刺耳地响。两个侄女儿交头接耳地说:"妈又发疯了。"

    吃完饭,将烟斗递给田老汉,二弟才开口:"我们这边这阵关于你们一家的谣传很多,是怎么回事呢?听说爹爹在夹墙里藏了东西,大侄儿要拆掉房子?"

    "你还相信这种事啊,村里人惟恐天下不乱造谣罢了。"

    "我也是这个看法。天下爱捣乱的家伙多着呢。嘿,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干吗?还不收了碗到厨房去!"

    两个侄女磨磨蹭蹭,口里小声骂粗话,临走还将一张椅子踢倒。田老汉想,到了二弟家,还是纠缠这些老问题啊。

    侄女一离开,二弟又凑近来问他:

    "真的拆了房?拆出什么来没有?"

    "不过是他要挖宅基,被我骂走了。这种老屋,和牛栏差不多,里面能藏什么东西?真是想得出!你说是不是?"

    "那件事你还没死心?我那时听说你们要了那座荒山,我就知道你没死心,你和老父亲性情差不多。"

    "胡说!我和他根本不一样,我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才到你家来呆几天的。"

    "你这是何苦呢,"二弟盯着他的瞳仁拉长了声音,"世上谁不想发财?我们是没那个命罢了。爹爹他只器重你。"

    睡在二弟家的那一夜,田老汉感觉就像睡在一个大的墓穴里,有人在地底深处通宵不停地挖,田老汉就是睡着了也听到挖掘声和喘息声。他只好用被单蒙住头,但还是听得见。好久好久,他终于确定那声音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就披上衣端着油灯去察看。他走到外面,挖掘的声音响得更大了,很像从厨房后头的堆房里发出的。于是他慢慢地绕到堆房,他刚一靠近,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是大侄女,鬼一样披着头发,手里拄着一把镐。那房内,已被她挖出了一个坑。半夜三更的,她挖什么呢?这里也有珠宝么?他想问侄女,又怕被她抢白,就愣愣地立在月光下。倒是女孩先开口,她怨恨地说:

    "我们大家差不多死了心了,你偏偏跑了来。你跑了来又什么都不干,躺在那里睡大觉。我看你这个人啊,长辈不像个长辈。你来干什么的呢?"

    田老汉被她质问得很惭愧。回想起家里那一摊事,又很诧异,怎么会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情况,一式一样的纠缠呢?会不会老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做了形式不同的安排?下雨天的时候,父亲在屋檐下放了个破碗,要他数那碗里的水滴,真是亏他想得出啊。这时侄女目光炯炯地瞪着他,他无端地害怕起来,手中的油灯都差点掉到了地上。他掉头便走。

    "嘿!你!停下!!"侄女嘶着嗓子大叫。

    田老汉穿过鸡舍时,引起鸡笼里的鸡一阵骚动,这时他看到二弟卧房里的灯亮了,两老趴在窗口朝外看。弟媳激烈地说:"干出这样事来,真是遭人恨!"接着就听到啪啪的脚步声,似乎从地下钻出了不少人。田老汉摸到自己睡觉的房门口,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捡起,原来是他随身带的装干粮的布袋,还有草帽和水壶。房门被锁起了,这件事一定是弟媳干的。他只好退回堂屋坐在椅子上等天亮。黑暗中往事又出现了。

    二弟因为模样生得周正,很小时就被父亲送给富裕人家做儿子。起先二弟在那家人家过着娇养的日子,突然那家人家遭了噩运,两夫妇自缢身亡,家业也被没收了。二弟成了孤儿。这个时候,按理父亲应该将二弟接回来,可是田老汉听村人说父亲任凭二弟成了乞丐,流浪到了城市街头。然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几年前乡下分田时他才带着一家人回来,不知怎么却在邻村落下了户,还盖了房子。那之后不久田老汉就开始同二弟家来往了,一年里头相互走动三四次。他和二弟都闭口不谈从前的事,也不谈父亲,见了面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双方都不知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二弟家的房子比田老汉从父亲手上继承的那几间老屋要气派多了,大概是他在城里弄的钱盖的。田老汉第一次造访他家就感到他的屋子里有种说不清的氛围,他的老婆和两个女儿都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对田老汉很警惕,似乎有什么事要防备他。防备什么呢?以为他要打他们家财产的主意么?这又从何说起呢?

    想着这些事,田老汉后悔不该来这里了。然而就在他打算起身不辞而别时,二弟从房里出来了。借着朦胧的晨光,田老汉看出他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沙哑着喉咙对田老汉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地方盖房子吗?因为这个村里也有一些传说啊。我想要是你挖不到那些珠宝,恐怕它就藏在我这边了。你那边是老屋,我们的老爷爷狡诈无比,他才不会将宝贝埋在那里呢!这些年我等着看你的戏,你要是罢休了的话,我可不会罢休。最近我才看出一点眉目来了。"

    "我要走了。"

    "刚来就走么?你起先不是这么安排的吧?"

    "不是。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得走。"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怕引起村里人议论。"

    在外面,雾蒙蒙的田野里,很多人在雾中穿梭。那种情景令田老汉想起儿时的事。那时二弟还在家里,父亲带他俩去很远的镇上赶集。也是这种雾蒙蒙的早晨。走到半途,父亲嘱咐兄弟俩站在原地等他,因为他要上厕所。他俩眼巴巴地站着,父亲却没再出现。赶集的人一拨接一拨地走了,二弟哭起来。幸亏他还记得回家的路,不然会不会那一次他也成了流浪儿呢?后来父亲对这事没做任何解释。田老汉边走边想着这些遥远的事,田里那些人的说话声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但他也知道那些眼光都怀着敌意。这个地方离大河很近,人们的见识都比较广,这些见识广的人却什么都不放过,至少田老汉是这样感到的。也许埋伏在山上的草丛里,看田老汉挖山的那些人里头就有他们。田老汉想,要是儿子敏菊也来了就好了,他眼力好,一定会从这些人当中认出一两个人来的。现在,他只好匆匆加快脚步,他知道过了那条港就不会有人了。

    他回到家中时,二秀已收完豆角了。

    "敏菊昨天也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同你一块去二弟家了呢。"她说。

    二秀进屋点亮油灯时,田老汉百感交集。他听见房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尤其是堂屋的黑暗中,像是一些野猫在那里追咬。他问二秀听到没有。二秀正端着饭从厨房出来,回答说:

    "早就是这样了,耳根不得清静,我已经很习惯了。"

    田老汉将油灯移到堂屋,摆在柜顶上,他的目光顺着亮光扫来扫去的,他听见卧室里又在弄得大响。他正要去搞清楚,二秀催他吃饭了。

    "熄了灯之后呀,比这可怕的事多着呢。"二秀说,"你想想看,还能是谁?"

    两人闷着头吃饭,却又听到敏菊在打老婆,儿媳杀猪般嚎叫着,冲到外面去了。二秀欣慰地"哦"了一声,她听见敏菊已回家就放心了。田老汉要告诉她二弟家的怪事,她不耐烦听,说一点都不怪。"那种人家当然是乱七八糟的,只有你才有闲心去搞调查工作吧。"

    田老汉又端着碗走到了院子里,他发现敏菊也端着碗从他自己家过来了。儿媳妇和两个孙子站在门前,都端着碗在吃。

    "明天还去山上吗?"田老汉问。

    "说不准啊。"敏菊回答。

    过了一会,忽然又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后院那里喊:"敏菊啊——"

    田老汉失手将筷子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筷子,朝敏菊看,敏菊的脸已被夜色罩住了——刚一眨眼天就全黑了。他问敏菊听见那个声音没有,敏菊就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他懒得听,要是天天注意这种事,还不累死啊。田老汉想用自己的感觉说服他,他就急躁起来,连连往地上吐唾沫,然后一扭头走开了。

    田老汉转身看屋里,看见屋里灯灭了,还有敏菊家里,居然也灭了灯,像大家约好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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