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水浒传考证【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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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一

    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标点符号把《水浒传》重新点读一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出版。这是用新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我可预料汪君这部书将来一定要成为新式标点符号的实用教本,他在教育上的效能一定比教育部颁行的新式标点符号原案还要大的多。汪君对於这书校读的细心,费的工夫之多,这都是我深知道并且深佩服的;我想这都是读者容易看得出的,不用我细说了。

    这部书有一层大长处,就是把金圣叹的评和序都删去了。

    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又如他序裏的一段:「夫古人之才,世不相沿,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降而至於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又如他对他的儿子说:「汝今年始十岁,便以此书(《水浒》)相授者,非过有所宠爱,或者教汝之道当如是也。……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汝手。」这种见解,在今日还要吓倒许多老先生与少先生,何况三百年前呢?

    但是金圣叹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时代是「选家」最风行的时代;我们读吕用晦的文集,还可想见当时的时文大选家在文人界占的地位(参看《儒林外史》)。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来逐句批评《水浒》,遂把一部《水浒》淩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例如圣叹最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而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

    这部新本《水浒》的好处就在把文法的结构与章法的分段来代替那八股选家的机械的批评。即如第五回瓦官寺一段: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喫了一惊

    金圣叹批道:「写突如其来,只用二笔,两边声势都有。」

    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喫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圣叹批道:「其语未毕。」

    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圣叹批道:「四字气忿如见。」

    说在先敝寺……

    圣叹批道:「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

    现在用新标点符号写出来便成: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喫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喫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二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

    这样点读,便成一片整段的文章,我们不用加什麼恭维施耐庵的评语,读者自然懂得一切忿怒的声口和插入的气话;自然觉得这是很能摹神的叙事;并且觉得这是叙事应有的句法,并不是施耐庵有意要作「章法奇绝,从古未有」的文章。

    金圣叹的《水浒》评,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

    圣叹生在明朝末年,正当「清议」与「威权」争胜的时代,东南士气正盛,虽受了许多摧残,终不曾到降服的地步。圣叹後来为了主持清议以至於杀身,他自然是一个赞成清议派的人。故他序《水浒》第一回道: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逑,则是乱自上作也。……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横求之四海,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於杀之,因逼之去,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

    简单一句话,我想替《水浒传》做一点历史的考据。

    《水浒传》不是青天白日裏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水浒传》乃是从南宋初年(西历十二世纪初年)到明朝中叶(十五世纪末年)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我先说这句武断的话丢在这裏,以下的两万字便是这一句话的说明和引证。

    我且先说元朝以前的《水浒》故事。

    《宋史》二十二,徽宗宣和三年(西历一一二一年)的本纪说:

    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又《宋史》三百五十一:

    宋江寇京东,侯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

    又《宋史》三百五十三:

    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声言将至〔海州〕,张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濒,劫钜舟十馀,载卤获。於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擧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

    这三条史料可以证明宋江等三十六人都是历史的人物,是北宋末年的大盗。「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看这些话可见宋江等在当时的威名。这种威名传播远近,留传在民间,越传越神奇,遂成一种「梁山泊神话」。我们看宋末遗民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人赞的自序说:

    宋江见於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为。及异时见《东都事略》载侍郎侯蒙传,有书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余然後知江辈眞有闻於时者。……(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

    我们看这段话,可见一、南宋民间有一种「宋江故事」流行於「街谈巷语」之中;二、宋元之际已有高如、李嵩一班文人「传写」这种故事,使「士大夫亦不见黜」;三、那种故事一定是一种「英雄传奇」,故龚圣与「少年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

    这种故事的发生与流传久远,决非无因。大概有几种原因:一、宋江等确有可以流传民间的事迹与威名;二、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异族手裏,故当时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三、南宋政治**,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异族统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间都养成一种痛恨恶政治恶官吏的心理,由这种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泽英雄的心理。

    这种流传民间的「宋江故事」便是《水浒传》的远祖。我们看《宣和遗事》便可看见一部缩影的「水浒故事」。《宣和遗事》记梁山泊好汉的事,共分六段:

    一、杨志,李进义(後来作卢俊义),林冲,王雄(後来作杨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等十二个押送「花石纲」的制使,结义为兄弟。後来杨志在颖州阻雪,缺少旅费,将一口宝刀出卖,遇著一个恶少,口角廝争。杨志杀了那人,判决配卫州军城。路上被李进义、林冲等十一人救出去,同上太行山落草。

    二、北京留守梁师宝差县尉马安国押送十万贯的金珠针宝上京,为蔡太师上寿,路上被晁盖,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八人用麻药醉倒,抢去生日礼物。

    三、「生辰纲」的案子,因酒桶上有「酒海花家」字样,追究到晁盖等八人,幸得郓城县押司宋江报信与晁盖等,使他们连夜逃走。这八人连结了杨志等十二人,同上梁山泊落草为寇。

    四、晁盖感激宋江的恩义,使刘唐带金钗去酬谢他。宋江把金钗交给娼妓阎婆惜收了,不料被阎婆惜得知来历,那妇人本与吴伟往来,现在更不避宋江。宋江怒起,杀了他们,题反诗在壁上,出门跑了。

    五、官兵来捉宋江,宋江躲在九天玄女庙裏。官兵退後,香案上一声响喨,忽有一本天书,上写着三十六人姓名。这三十六人,除上文已见二十人之外,有杜千,张岑,索超,董平,都已先上梁山泊了;宋江又带了朱仝,雷横,李逵,戴宗,李海,等人上山。那时晁盖已死,吴加亮与李进义为首领。宋江带了天书上山,吴加亮等遂共推宋江为首领。此外还有公孙胜,张顺,武松,呼延绰,鲁智深,史进,石秀等人,共成三十六员。(宋江为帅,不在天书内。)

    六、宋江等既满三十六人之数,「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安。後有张叔夜「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勑,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後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宣和遗事》一书,近人因书裏的「敦」字缺笔作「悙」字,故定为宋时的刻本。这种考据法用在那「俗文譌字弥望皆是」的民间刻本上去,自然不很适用,不能算是充分的证据。但书中记宋徽宗、钦宗二帝被虏後的事,记载的非常详细,显然是种族之痛最深时的产物。书中采用的材料大都是南宋人的笔记和小说,采的诗也没有刘後村以後的诗。故我们可断定《宣和遗事》记的梁山泊三十六人的故事一定是南宋时代民间通行的小说。

    周密(宋末人,元武宗时还在)的《癸辛杂识》载有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三十六人的姓名,大致与《宣和遗事》相同,只有吴加亮改作吴用,李进义改作卢俊义,阮进改为阮小二,李海改为李俊,王雄改为杨雄:这都与《水浒传》更接近了。此外周密记的,少了公孙胜,林冲,张岑,杜千四人,换上宋江,解珍,解宝,张横四人(《宣和遗事》有张横,又写作李横,但不在天书三十六人之数),也更与《水浒》接近了。

    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裏全无事实,只在那些「绰号」的字面上做文章,故没有考据材料的价值。但他那篇自序却极有价值。序的上半——引见上文——可以证明宋元之际有李嵩、高如等人「传写」梁山泊故事,可见当时除《宣和遗事》之外一定还有许多更详细的水浒故事。序的下半很称赞宋江,说他「识性超卓,有过人者」;又说:

    盗跖与江,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不讳者也。岂若世之乱臣贼子畏影而自走,所为近在一身而其祸未尝不流四海?

    这明明是说「奸人政客不如强盗」了!再看他那些赞的口气,都有希望草泽英雄出来重扶宋室的意思。如九文龙、史进赞:「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盍从东皇,驾五色云?」如小李广、花荣赞:「中心慕汉,夺马而归;汝能慕广,何忧数奇?」这都是当时宋遗民的故国之思的表现。又看周密的跋语:

    此皆羣盗之靡耳,圣与既各为之赞,又从而序论之,何哉?太史公序游侠而进奸雄,不免後世之讥。然其首著胜广於列传,且为项羽作本纪,其意亦深矣。识者当能辨之。

    这是老实希望当时的草泽英雄出来推翻异族政府的话。这便是元朝「水浒故事」所以非常发达的原因。後来长江南北各处的羣雄起兵,不上二十年,遂把人类有历史以来最强横的民族的帝国打破,遂恢复汉族的中国。这裏面虽有许多原因,但我们读了龚圣与、周密的议论,可以知道水浒故事的发达与传播也许是汉族光复的一个重要原因哩。

    三

    元朝水浒故事非常发达,这是万无可疑的事。元曲裏的许多水浒戏便是铁证。但我们细细研究元曲裏的水浒戏,又可以断定元朝的水浒故事决不是现在的《水浒传》;又可以断定那时代决不能产生现在的《水浒传》。

    元朝戏曲裏演述梁山泊好汉的故事的,也不知有多少种。依我们所知,至少有下列各种:

    1. 高文秀的 △「黑旋风双献功」(《录鬼簿》作「双献头」)

    2.又「黑旋风乔教学」

    3.又「黑旋风借屍还魂」

    4.又「黑旋风斗鸡会」

    5.又「黑旋风诗酒丽春园」

    6.又「黑旋风穷风月」

    7.又「黑旋风大闹牡丹园」

    8.又「黑旋风敷演刘耍和」((4)至(8)五种,《涵虚子》皆无黑旋风三字,今据暖红室新刻的钟嗣成《录鬼簿》为准。)

    9. 杨显之的「黑旋风乔断案」

    10. 康进之的 △「梁山泊黑旋风负荆」

    11.又「黑旋风老收心」

    12. 红字李二的 「板踏儿黑旋风」(《涵虚子》无下三字)

    13.又「折担儿武松打虎」

    14.又「病杨雄」

    15. 李文蔚的 △「同乐院燕青博鱼」(《录鬼簿》上三字作「报冤台」,博字作「扑」,今据《元曲选》。)

    16.又「燕青射雁」

    17. 李致远的 △「都孔目风雨还牢末」

    18. 无名氏的 △「争报恩三虎下山」

    19.又「张顺水裏报怨」

    以上关於梁山泊好汉的戏目十九种,是参考《元曲选》《涵虚子》(《元曲选》卷首转录的)和《录鬼簿》(原书有序,年代为至顺元年,当西历一三三0年;又有题词,年代为至正庚子,当西历一三六0年)三部书辑成的。不幸这十九种中,只有那加△的五种现在还保存在臧晋叔的《元曲选》裏(下文详说),其馀十四种现在都不传了。

    但我们从这些戏名裏,也就可以推知许多事实出来:第一,元人戏剧裏的李逵(黑旋风)一定不是《水浒传》裏的李逵。细看这个李逵,他居然能「乔教学」,能「乔断案」,能「穷风月」,能玩「诗酒丽春园」!这可见当时的李逵一定是一个很滑稽的脚色,略像萧士比亚戏剧裏的佛斯大夫 (Falstaff) ——有时在战场上呕人,有时在脂粉队裏使人笑死。至於「借屍还魂」「敷演刘耍和」「大闹牡丹园」「老收心」等等事,更是《水浒传》的李逵所没有的了。第二,元曲裏的燕青,也不是後来《水浒传》的燕青:「博鱼」和「射雁」,都不是《水浒传》裏的事实。(《水浒》有燕青射鹊一事,或是受了「射雁」的暗示的。)第三,《水浒》只有病关索杨雄,并没有「病杨雄」的话,可见元曲的杨雄也和《水浒》的杨雄不同。

    现在我们再看那五本保存的梁山泊戏,更可看出元曲的梁山泊好汉和《水浒传》的梁山泊好汉大不相同的地方了。我们先叙这五本戏的内容:

    一、黑旋风双献功 宋江的朋友孙孔目带了妻子郭念儿上泰安神州去烧香,因路上有强盗,故来问宋江借一个护臂的人。李逵自请要去,宋江就派他去。郭念儿和一个白衙内有奸,约好了在路上一家店裏相会,各唱一句暗号,一同逃走了。孙孔目丢了妻子,到衙门裏告状,不料反被监在牢裏。李逵扮做庄家呆後生,买通牢子,进监送饭,用蒙汗药醉倒牢子,救出孙孔目;又扮做祗候,偷进衙门,杀了白衙内和郭念儿,带了两颗人头上山献功。

    二、李逵负荆 梁山泊附近一个杏花庄上,有一个卖酒的王林,他有一女名叫满堂娇。一日,有匪人宋刚和鲁智恩,假冒宋江和鲁智深的名字,到王林酒店裏,抢去满堂娇。那日李逵酒醉了,也来王林家,问知此事,心头大怒,赶上梁山泊,和宋江、鲁智深大闹。後来他们三人立下军令状,下山到王林家,叫王林自己质对。王林纔知道他女儿不是宋江们抢去的。李逵惭愧,负荆上山请罪,宋江令他下山把宋刚、鲁智恩捉来将功赎罪。

    三、燕青博鱼 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燕青因误了限期,被宋江杖责六十,气坏了两只眼睛,下山求医,遇着卷毛虎燕顺把两眼医好,两人结为弟兄。燕顺在家因为与哥哥燕和嫂嫂王腊梅不和,一气跑了。燕和夫妻有一天在同乐院游春,恰好燕青因无钱使用,在那裏博鱼。燕和爱燕青气力大,认他做兄弟,带回家同住。王腊梅与杨衙内有奸,被燕青撞破,杨衙内倚杖威势,反诬害燕和、燕青持刀杀人,把他们收在监裏。燕青劫牢走出,追兵赶来,幸遇燕顺搭救,捉了奸夫淫妇,同上梁山泊。

    四、还牢末 史进、刘唐在东平府做都头。宋江派李逵下山请他们入夥,李逵在路上打死了人,捉到官,幸亏李孔目救护,定为误伤人命,免了死罪。李逵感恩,送了一对匾金环给李孔目。不料李孔目的妾萧娥与赵令史有奸,拿了金环到官出首,说李孔目私通强盗,问成死罪。刘唐与李孔目有旧仇,故极力虐待他,甚至於收受萧娥的银子,把李孔目吊死。李孔目死而复苏,恰好李逵赶到,用宋江的书信招安了刘唐、史进,救了李孔目,杀了奸夫淫妇,一同上山。

    五、争报恩 关胜,徐宁,花荣三个人先後下山打探军情。济州通判赵士谦带了家眷上任,因道路难行,把家眷留在权家店,自己先上任。他的正妻李千娇是很贤德的,他的妾王腊梅与丁都管有奸。这一天,关胜因无盘缠在权家店卖狗肉,因口角打倒丁都管,李千娇出来看,见关胜英雄,认他做兄弟。关胜走後,徐宁晚间也到权家店,在赵通判的家眷住屋的稍房裏偷睡,撞破丁都管与王腊梅的奸情,被他们认做贼,幸得李千娇见徐宁英雄,认他做兄弟,放他走了。又一天晚间,李千娇在花园裏烧香,恰好花荣躲在园裏,听见李千娇烧第三炷香「愿天下好男子休遭罗网之灾」,花荣心裏感动,向前相见。李千娇见他英雄,也认他做兄弟。不料此时丁都管与王腊梅走过门外,听见花荣说话,遂把赵通判喊来,赵通判推门进来,花荣拔刀逃出,砍伤他的臂膊。王腊梅咬定李千娇有奸,告到官衙,问成死罪。关胜,徐宁,花荣三人得信,赶下山来,劫了法场,救了李千娇,杀了奸夫淫妇,使赵通判夫妻和合。

    我们研究这五本戏,可得两个大结论:

    第一,元朝的梁山泊好汉都有一种很通行的「梁山泊故事」作共同的底本。我们可看这五本戏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一、「双献功」裏的宋江说:「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及时雨者是也。幼时曾任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被告到官,脊杖六十,迭配江州牢城。因打此梁山经过,有我八拜交的哥哥晁盖知某有难,领喽罗下山,将解人打死,救某上山,就让我坐第二把交椅。哥哥晁盖三打祝家庄身亡,众兄弟拜某为首领。某聚三**夥,七十二小夥,半垓来喽罗。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钜野、金乡,北靠青、齐、兖、郓。……」

    二、「李逵负荆」裏的宋江自白有「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的话。其馀略同上。又王林也说,「你山上头领都是替天行道的好汉。……老汉在这裏多亏了头领哥哥照顾老汉。」

    三、「燕青博鱼」裏,宋江自白与「双献功」大略相同,但有「人号顺天呼保义」的话,又叙杀阎婆惜事也更详细:有「因带酒杀了阎婆惜,一脚踢翻烛台,延烧了官房」一事。又说「晁盖三打祝家庄,中箭身亡」。

    四、「还牢末」裏,宋江自叙有「我平日度量宽洪,但有不得已的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钱物,因此天下人都叫我做及时雨宋公明」的话。其馀与「双献功」略同,但无「三**夥,七十二小夥」的话。

    五、「争报恩」裏,宋江自叙词:「只因误杀阎婆惜,逃出郓城县,占下了八百里梁山泊,搭造起百十座水兵营。忠义堂上高搠杏黄旗一面,上写着『替天行道宋公明』。聚义的三十六个英雄汉,那一个不应天上恶魔星?」这一段只说三十六人,又有「应天上恶魔星」的话,与《宣和遗事》说的天书相同。

    看这五条,可知元曲裏的梁山泊大致相同,大概同是根据於一种人人皆知的「梁山泊故事」。这时代的「梁山泊故事」有可以推知的几点:一、宋江的历史,小节细目虽互有详略的不同,但大纲已渐渐固定,成为人人皆知的故事。二、《宣和遗事》的三十六人,到元朝渐渐变成了「三**夥,七十二小夥」,已加到百零八人了。三、梁山泊的声势越传越张大,到元朝时便成了「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的水浒了。四、最重要的一点是元朝的梁山泊强盗渐渐变成了「仁义」的英雄了。元初龚圣与自序作赞的意思,有「将使一归於正,义勇不相戾,此诗人忠厚之心也」的话,那不过是希望的话。他称赞宋江等,只能说他们「名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故辙」;这是说他们老老实实的做「盗贼」,不敢称王称帝。龚圣与又说宋江等「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不讳」。到了後来,梁山泊渐渐变成了「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忠义堂了!这一变非同小可。把「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招牌送给梁山泊,这是水浒故事的一大变化,既可表示元朝民间的心理,又暗中规定了後来《水浒传》的性质。

    这是元曲裏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第二,元曲演梁山泊故事,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但这个共同之点只限於那粗枝大叶的梁山泊略史。此外,那些好汉的个人历史,性情,事业,当时还没有固定的本子,故当时的戏曲家可以自由想像,自由描写。上条写的是「同」,这条写的是「异」。我们看他们的「异」处,方才懂得当时文学家的创造力。懂得当时文学家创造力的薄弱,方才可以了解《水浒传》著者的创造力的伟大无比。

    我们可先看元曲家创造出来的李逵。李逵在《宣和遗事》裏并没有什麼描写,後来不知怎样竟成了元曲裏最时髦的一个脚色!上文记的十九种戏曲裏,竟有十二种是用黑旋风做主人翁的,「还牢末」一名「李山儿生死报恩人」,也可算是李逵的戏。高文秀一个人编了八本李逵的戏,可谓「黑旋风专门家」了!大概李逵这个「脚色」大半是高文秀的想像力创造出来的,正如 Falstaff是萧士比亚创造出来的。高文秀写李逵的形状道:

    我这裏见客人将礼数迎,把我这两只手插定。哥也,他见我这威凛凛的身似碑亭,他可惯听我这这莽壮声?諕他一个痴挣,諕得他荆棘律的胆战心惊!

    又说:

    你这茜红巾,腥衲袄,乾红褡膊,腿绷护膝,八答麻鞋,恰便似那烟薰的子路,黑染的金刚。休道是白日裏,夜晚间揣摸着你呵,也不是个好人。

    又写他的性情道:

    我从来个路见不平,爱与人当道撅坑。我喝一声,骨都都海波腾!撼一撼,赤力力山岳崩!但恼着我黑脸的爹爹,和他做场的歹斗,翻过来落可便吊盘的煎饼!

    但高文秀的「双献功」裏的李逵,实在太精细了,不像那卤莽粗豪的黑汉。看他一见孙孔目的妻子便知他不是「儿女夫妻」;看他假扮庄家後生,送饭进监;看他偷下蒙汗药,麻倒牢子;看他假扮祗候,混进官衙:这岂是那卤莽粗疏的黑旋风吗?至於康进之的「李逵负荆」,写李逵醉时情状,竟是一个细腻 风流的词人了!你听李逵唱:

    饮兴难酬,醉魂依旧。寻村酒,恰问罢王留。王留道,兀那裏人家有!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替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远近沙鸥。(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廝的嘴。)

    俺这裏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缘杨洲。(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啗呵,啗呵,啗的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的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他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笑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不中,则怕悞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也。……)待不喫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杆头!

    这一段,写的何尝不美?但这可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黑旋风的心理吗?

    我们看高文秀与康进之的李逵,便可知道当时的戏曲家对於梁山泊好汉的性情人格的描写还没有到固定的时候,还在极自由的时代:你造你的李逵,他造他的李逵;你造一本李逵「乔教学」,他便造一本李逵「乔断案」;你形容李逵的精细机警,他描写李逵的细腻风流。这是人物描写一方面的互异处。

    再看这些好汉的历史与事业。这十三本李逵戏的事实,上不依《宣和遗事》,下不合《水浒传》,上文已说过了。再看李文蔚写燕青是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他占的地位很重要,《宣和遗事》说燕青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他的位置自然应该不低。後来《水浒传》裏把燕青派作卢俊义的家人,便完全不同了。燕青下山遇着燕顺弟兄,大概也是自由想像出来的事实。李文蔚写燕顺也比《水浒传》裏的燕顺重要得多。最可怪的是「还牢末」裏写的刘唐和史进两人。《水浒传》写史进最早,写他的为人也极可爱。「还牢末」写史进是东平府的一个都头,毫无可取的技能;写宋江招安史进乃在晁盖身死之後,也和《水浒》不同。刘唐在《宣和遗事》裏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与《水浒》相同。「还牢末」裏的刘唐竟是一个挟私怨谋害好人的小人,还比不上《水浒传》的董超、薛霸!萧娥送了刘唐两锭银子,要他把李孔目吊死,刘唐答应了;萧娥走後,刘唐自言自语道:

    要活的难,要死的可容易。那李孔目如今是我手裏物事,搓的圆,捏的匾。拚得将他盆吊死了,一来,赚他几个银子;二来,也偿了我平生心愿。我且喫杯酒去,再来下手,不为迟哩。

    这种写法,可见当时的戏曲家叙述梁山泊好汉的事迹,大可随意构造;并且可见这些文人对於梁山泊上人物都还没有一贯的,明白的见解。

    以上我们研究元曲裏的水浒戏,可得四条结论:

    一、元朝是「水浒故事」发达的时代。这**十年中,产生了无数「水浒故事」。

    二、元朝的「水浒故事」的中心部分——宋江上山的历史,山寨的组织和性质——大致都相同。

    三、除了那一部分之外,元朝的水浒故事还正在自由创造的时代:各位好汉的历史可以自由捏造,他们的性情品格的描写也极自由。

    四、元朝文人对於梁山泊好汉的见解很浅薄平庸,他们描写人物的本领很薄弱。

    从这四条上,我们又可得两条总结论:

    (甲)元朝只有一个雏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创的水浒人物,但没有《水浒传》。

    (乙)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程度很幼稚,决不能产生我们现有的《水浒传》。

    〔附注〕我从前也看错了元人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决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即如关汉卿、马致远两位最大的元代文豪,他们的文学技术与文学意境都脱不了「幼稚」的批评。故我近来深信《水浒》《西游记》《三国》都不是元代的产物。这是文学史上一大问题,此处不能细说,我将来别有专论。

    四

    以上是研究从南宋到元末的水浒故事。我们既然断定元朝还没有《水浒传》,也做不出《水浒传》,那麼,《水浒传》究竟是什麼时代的什麼人做的呢?

    《水浒传》究竟是谁做的?这个问题至今无人能够下一个确定的答案。明人郎瑛《七修类稿》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但郎氏又说他曾见一本,上刻「钱塘施耐菴」作的。清人周亮工《书影》说:「《水浒传》相传为洪武初越人罗贯中作,又传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又云,此书出宋人笔。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後,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於前,此书遂为施有矣。」田叔禾即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他说《水浒传》是宋人做的,这话自然不值得一驳。郎瑛死於嘉靖末年,那时还无人断定《水浒》的作者是谁。周亮工生於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死於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正与金圣叹同时。他说,《水浒》前七十回断为施耐庵的是从金圣叹起的;圣叹以前,或说施,或说罗,还没有人下一种断定。

    圣叹删去七十回以後,断为罗贯中的,圣叹自说是根据「古本」。我们现在须先研究圣叹评本以前《水浒传》有些什麼本子。

    明人沈德符的《野获编》说:「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大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周亮工《书影》又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据此,嘉靖郭本是《水浒传》的第一次「善本」,是有一百回的。

    再看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

    《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洩其愤;愤南渡之茍安,则称灭方腊以洩其愤。敢问洩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致於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最後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於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於混江。……」(《焚书》卷三)

    李贽是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与郭武定刻《水浒传》的时候相去很近,他这篇序说的《水浒传》一定是郭本《水浒》。我们看了这篇序,可以断定明代的《水浒传》是有一百回的;是有招安以後,「破辽」「平方腊」「宋江服毒自尽」「鲁智深坐化」等事的;我们又可以知道明朝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也不能断定《水浒传》是施耐庵做的,还是罗贯中做的。

    到了金圣叹,他方才把前七十回定为施耐庵的《水浒》,又把七十回以後,招安平方腊等事,都定为罗贯中续做的《续水浒传》。圣叹批第七十回说:「後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甚且至於裒然以忠义二字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於如是之甚也!」据此可见明代所传的《忠义水浒传》是没有卢俊义的一梦的。圣叹断定《水浒》只有七十回,而骂罗贯中为狗尾续貂。他说:「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窜,眞所谓愚而好自用也。」我们对於他这个断定,可有两种态度:一、可信金圣叹确有一种古本;二、不信他得有古本,并且疑心他自己假托古本,「妄肆窜改」,称眞本为俗本,自己的改本为古本。

    第一种假设——认金圣叹眞有古本作校改的底子——自然是很难证实的。我的朋友钱玄同先生说:「金圣叹实在喜欢乱改古书。近人刘世珩校刊关、王原本《西厢》,我拿来和金批本一对,竟变成两部书。……以此例彼,则《水浒》经老金批校,实在有点难信了。」钱先生希望得着一部明版的《水浒》,拿来考证《水浒》的眞相。据我个人看来,即使我们得着一部明版《水浒》,至多也不过是嘉靖朝郭武定的一百回本,就是金圣叹指为「俗本」的,究竟我们还无从断定金圣叹有无「眞古本」。但第二种假设——金圣叹假托古本,窜改原本——更不能充分成立。金圣叹若要窜改《水浒》,尽可自由删改,并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武断《西厢》的後四折为续作,并没有假托古本,又何必假托一部古本的《水浒传》呢?大概文学的技术进步时,後人对於前人的文章往往有不能满意的地方。元人做戏曲是匆匆忙忙的做了应戏台上之用的,故元曲实在多有太潦草,太疎忽的地方,难怪明人往往大加修饰,大加窜改。况且元曲刻本在当时本来极不完备:最下的本子仅有曲文,无有科白,如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影印的《元曲三十种》;稍好的本子虽有科白,但不完全,如「付末上见外云云了」,「旦引勑上,外分付云云了」,如董授经君影印的《十段锦》;最完好的本子如臧晋叔的《元曲选》,大概都是已经明朝人大加补足修饰的了。此项曲本,既非「圣贤经传」,并且实有修改的必要,故我们可以断定现在所有的元曲,除了西京的三十种之外,没有一种不曾经明人修改的。《西厢》的改窜,并不起於金圣叹,到圣叹时《西厢》已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了。周宪王,王世贞,徐渭都有改本,远在圣叹之前,这是我们知道的。此如李渔改「琵琶记」的「描容」一出,未必没有胜过原作的地方。我们现在看见刘刻的《西厢》原本与金评本不同,就疑心全是圣叹改了的,这未免太冤枉圣叹了。在明朝文人中,圣叹要算是最小心的人。他有武断的毛病,他又有错评的毛病。但他有一种长处,就是不敢抹杀原本。即以《西厢》而论,他不知道元人戏曲的见解远不如明末人的高超,故他武断後四出为後人续的。这是他的大错。但他终不因此就把後四出都删去了,这是他的谨慎处。他评《水浒传》也是如此。我在第一节已指出了他的武断和误解的毛病。但明朝人改小说戏曲向来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况且圣叹引据古本不但用在百回本与七十回本之争,又用在无数字句小不同的地方。以圣叹的才气,改窜一两个字,改换一两句,何须假托什麼古本?他改《左传》的句读,尚且不须依傍古人,何况《水浒传》呢?因此我们可以假定他确有一种七十回的《水浒》本子。

    我对於「《水浒》是谁做的?」这个问题,颇曾虚心研究,虽不能说有了最满意的解决,但我却有点意见,比较的可算是这个问题的一个可用的答案。我的答案是:

    一、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用的底本大概是一种七十回的本子。

    二、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一百回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第三种又是一百回本。

    三、第一种一百回本是原本,七十回本是改本。後来又有人用七十回本来删改百回本的原本,遂成为一种新百回本。

    四、一百回本的原本是明初人做的,也许是罗贯中做的。罗贯中是元末明初的人,涵虚子记的元曲裏有他的「龙虎风云会」杂剧。

    五、七十回本是明朝中叶的人重做的,也许是施耐庵做的。

    六、施耐庵不知是什麼人,但决不是元朝人。也许是明朝文人的假名,并没有这个人。

    这六条假设,我且一一解说如下:

    一、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上文已说过了,我们可以承认圣叹家藏的本子是一种七十回本。

    二、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水浒》的原本,是一百回的。周亮工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即是此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大概金圣叹的「贯华堂古本」即是此本。第三种是一百回本,是有招安以後「征四寇」等事的,亦名《忠义水浒传》。李贽的序可为证。周亮工又说,「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当即是此本。(说见下条)

    三、第一种百回本是《水浒传》的原本。我细细研究元朝到明初的人做的关於梁山泊好汉的故事与戏曲,敢断定明朝初年决不能产生现有七十回本的《水浒传》。自从《宣和遗事》到周宪王,这二百多年中,至少有三十种关於梁山泊的书,其中保存到於今的,约有十种。照这十种左右的书看来,那时代文学的见解,意境,技术,没有一样不是在草创的时期的,没有一样不是在幼稚的时期的。且不论元人做的关於水浒的戏曲。周宪王死在明开国後七十年,他做杂剧该在建文、永乐的时代,总算「晚」了。但他的「豹子和尚自还俗」与「黑旋风仗义疎财」两种杂剧,固然远胜於元曲裏的「还牢末」与「争报恩」等等水浒戏,但还是很缺乏超脱的意境和文学的技术。(这两种,现在董授经君刻的《杂剧十段锦》内。)故我觉得周亮工说的「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的话,大概是可以相信的。周氏又说,「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大概这种一百回本的《水浒传》原本一定是很幼稚的。

    但我们又可以知道《水浒传》的原本是有招安以後的事的。何以见得呢?因为这种见解和宋元至明初的梁山泊故事最相接近。我们可擧几个例。《宣和遗事》说:「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勑,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後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元代宋遗民周密与龚圣与论宋江三十六人也都希望草泽英雄为国家出力。不但宋元人如此。明初周宪王的「黑旋风仗义疎财」杂剧(大概是改正元人的原本的),也说张叔夜出榜招安,宋江弟兄受了招安,做了巡检,随张叔夜征方腊,李逵生擒方腊。这戏中有一段很可注意:

    (李撇古)今日闻得朝廷出榜招安,正欲上山报知众位首领自首出来替国家出力,为官受禄,不想途次遇见。不知两位哥哥怎生主意?

    (李 逵)俺山中快乐,风高放火,月黑杀人,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千自由,百自在,可不强似这小官受人的气!俺们怎肯受这招安也?

    (李撇古)你两位哥哥差见了。……你这三十六个好汉都是有本事有胆量的,平日以忠义为主。何不因这机会出来首官,与官裏出些气力,南征北讨,得了功劳,做个大官,……不强似你在牛皮帐裏每日杀人,又不安稳,那贼名儿几时脱得?

    这虽是帝室贵族的话,但这种话与上文引的宋元人的水浒见解是很一致的。因此我们可以知道《水浒》的百回本原本一定有招安以後的事。(看下文论《征四寇》一段)

    这是第一种百回本,可叫做原百回本。我们又知道明朝嘉靖以後最通行的《水浒传》是《忠义水浒传》,也是一种有招安以後事的百回本。这是无可疑的。据周亮工说,这个百回本是郭武定删改那每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的原本而成的。这话大致可信。沈德符《野获编》称郭本为「水浒善本」,便是一证。这一种可叫做新百回本。

    大概读者都可以承认这两种百回本是有的了。现在难解决的问题就是那七十回本的时代。

    有人说,那七十回本是金圣叹假托的,其实并无此本。这一说,我已讨论过了,我以为金圣叹无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确有一种七十回本。

    又有人说,近人沈子培曾见明刻的《水浒传》,和圣叹批本多不相同,可见现在的七十回本《水浒传》是圣叹窜改百回本而成的;若不是圣叹删改的,一定是明朝末年人删改的。依这一说,七十回本应该在新百回本之後。

    这一说,我也不相信。我想《水浒传》被圣叹删改的小地方,大概不免。但我想圣叹在前七十回大概没有什麼大窜改的地方。圣叹既然根据他的「古本」来删去了七十回以後的《水浒》,又根据「古本」来改正了许多地方(五十回以後更多)——他既然处处拿「古本」作根据,他必不会有了大窜改而不引据「古本」。况且那时代通行的《水浒传》是新百回本的《忠义水浒传》,若圣叹大改了前七十回,岂不容易被人看出?况且周亮工与圣叹同时,也只说「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後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并不说圣叹有大窜改之处。如此看来,可见圣叹对於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除了他注明古本与俗本不同之处之外,大概没有什麼大窜改的地方。

    我且擧一个证据。雁宕山樵的《水浒後传》是清初做的,那时圣叹评本还不曾很通行,故他依据的《水浒传》还是百回本的《忠义水浒传》。这书屡次提到「前传」的事,凡是七十回以前的事,没有一处不与圣叹评本相符。最明白的例如说燕青是天巧星,如说阮小七是天败星,位在第三十一,如说李俊在石碣天文上位次在二十六,如说史进位列天罡星数,都与圣叹评本毫无差异。(此书证据极多,我不能遍擧了。)可见石碣天文以前的《忠义水浒传》与圣叹的七十回本没有大不同的地方。

    我们虽不曾见《忠义水浒传》是什麼样子的,但我们可以推知坊间现行的《续水浒传》——又名《征四寇》,不是《荡寇志》;《荡寇志》是道光年间人做的——一定与原百回本和新百回本都有很重要的关系。这部《征四寇》确是一部古书,很可考出原百回本和《忠义水浒传》後面小半部是个什麼样子。一、李贽《忠义水浒传》序记的事实,如大破辽,灭方腊,宋江服毒,南征方腊时百八人阵亡过半,智深坐化於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於混江,都是《征四寇》裏的事实。二、《征四寇》裏有李逵在寿张县坐衙断案一段事(第三回),当是根据元曲「黑旋风乔断案」的;又有李逵在刘太公庄上捉假宋江负荆请罪的事(第二回),是从元曲「李逵负荆」脱胎出来的;又有「燕青射雁」的事(第十七回),当是从元曲「燕青射雁」出来的;又有李逵在井裏通到斗鸡村,遇着仙翁的事(二十五回),当是依据元曲「黑旋风斗鸡会」的。看这些事实,可见《征四寇》和元曲的《水浒》戏很接近。三、最重要的是《征四寇》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庆遭高俅陷害,迭配淮西,後来造反称王的事(二十九至三十一回)。这个王庆明明是《水浒传》今本裏的王进。王庆是「四寇」之一;四寇是辽,田虎,王庆,方腊;四寇之名来源很早,《宣和遗事》说宋江等平定「三路之寇」,後来又收方腊,可见「四寇」之说起於《宣和遗事》。但李贽作序时,只说「大破辽」与「灭方腊」两事;清初人做的《水浒後传》屡说「征服大辽,剿除方腊」,但无一次说到田虎、王庆的事。可见新百回本已无四寇,仅有二寇。我研究新百回本删去二寇的原因,忽然明白《征四寇》这部书乃是原百回本的下半部。《征四寇》现存四十九回,与圣叹说的三十回不合。我试删去征田虎及征王庆的二十回,恰存二十九回;第一回之前显然还有硬删去的一回;合起来恰是三十回。田虎一大段不知为什麼删去,但我看王庆一段的删去明是因为王庆已变了王进,移在全书的第一回,故此一大段不能存在。这是《征四寇》为原百回本的剩馀的第一证据。四、《征四寇》每回之前有一首荒谬不通的诗,周亮工说的「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大概即根本於此。这是第二证据。五、《征四寇》的文学的技术和见解,确与元朝人的文学的技术和见解相像。更可断定这书是原百回本的一部分。若新百回本还是这样幼稚,决不能得晚明那班名士(如李贽,袁宏道等)那样钦佩。这是第三证据。

    以上我主张:一、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与今本七十回没有什麼大不同的地方;二、新百回本的後三十回确与原百回本的後半部大不同,可见新百回本确已经过一回大改窜了。新百回本是嘉靖时代刻的,郎瑛著书也在嘉靖年间,他已见有施罗两本。况且李贽在万历时作「水浒序」又混称「施罗两公」。若七十回本出在明末,李贽决没有合称施罗的必要。因此我想嘉靖时初刻的新百回本已是两种本子合起来的:一种是七十回本,一种是原百回本的後半。因为这新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是两种本子合起来的,故嘉靖以後人混称施罗二公,故金圣叹敢断定七十回以前为施本,七十回以後为罗本。

    因此,我假定七十回本是嘉靖郭本以前的改本。大概明朝中叶时期,——当弘治正德的时候,——文学的见解与技术都有进步,故不满意於那幼稚的《水浒》百回原本。况且那时又是个人主义的文学发达的时代。李梦阳,康海,王九思,祝允明,唐寅,一班人都是不满意於政府的,都是不满意於当时社会的。故我推想七十回本是弘治、正德时代的出产品。这书大概略本那原百回本,重新改做一番,删去招安以後的事;一切人物的描写,事实的叙述,大概都有许多更改原本之处。如王庆改为王进,移在全书之首,又写他始终不肯落草,便是一例。若原百回本果是像《征四寇》那样幼稚,这七十回本简直不是改本,竟可称是创作了。

    这个七十回本是明朝第二种《水浒传》。我们推想此书初出时必定不能使多数读者领会,当时人大概以为这七十回本是一种不完全的本子,郭勋是一个贵族,又是一个奸臣,故更不喜欢这七十回本。因此,我猜想郭刻的百回的《水浒》善本大概是用这七十回本来修改原百回本的:七十回以前是依七十回本改的,七十回以後是嘉靖时人改的。这个新百回本是第三种《水浒》本子。

    这第三种本子——新百回本——是合两种本子而成的,前七十回全采七十回本,後三十回大概也远胜原百回本的末五十回,所以能风行一世。但这两种本子的内容与技术是不同的,前七十回是有意重新改做的,後三十回是用原百回本的下半改了凑数的,故明眼的人都知道前七十回是一部,後三十回又是一部。不但上文说的李贽混称施罗二公是一证据。还有清初的《水浒後传》的「读法」上说「前传之前七十回中,回目用大闹字者凡十」。现查《水浒传》的回目果有十次用「大闹」字,但都在四十五回以前。既在四十五回以前,何故说「前七十回」呢?这可见分两《水浒》为两部的,不止金圣叹一人了。

    四、如果百回本的原本是如周亮工说的那样幼稚,或是像《征四寇》那样幼稚,我们可以断定他是元末明初的著作。周亮工说罗贯中是洪武时代的人,大概罗贯中到明末初期还活着。前人既多说《水浒》是罗贯中做的,我们也不妨假定这百回本的原本是他做的。

    五、七十回本一定是明末中叶的人删改的,这一层我已在上文(三)条裏说过了。嘉靖时郎瑛曾见有一本《水浒传》,是「钱塘施耐庵」做的。可惜郎瑛不曾说这一本是一百回,还是七十回。或者这一本七十回的即是郎瑛看见的施耐庵本。我想:若施本不是七十回本,何以圣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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