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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作者:亦舒

    第一章

    今天,象一百个昨天,与一千个前天,都是刻板的日子,或许,做梦是少女

    的特权,我目前的生活,已进展至平安是福,没有新闻是好新闻的微妙阶段。

    但为什么,每天清晨,总还有惆怅的一刻。

    闹钟响了。该死的闹钟,在它面前,人人平等,但愿有一日不再靠这劳什子

    过活。

    浴室的镜子里是张脸容惨淡的面孔,更黑暗的是她的前途。

    呱啦呱啦与菲藉女佣在争执的是十四岁的女儿咪咪,我假装听不见,往牙刷

    上挤牙膏。今天是星期六,咪咪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国际学校周末休课。从没赞

    成过把咪咪往国际营里送,但这是分居丈夫的主意,女儿他有份,他说。

    他要讨好她,把她放在这个家里,让我做丑人,把她宠得似一只小妖精。

    啊,为什么我心这么烦,眼泡这么肿,头发不再听话,牢骚如许多?

    为什么太阳升起,没有带来新的希望,太阳落山,再也不带来感慨。

    这样麻木不仁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咪咪扑进我的房间,“她把我的衣服烫坏了,叫她走,递解她出境,叫她回

    祖国。”

    我抬起头,沉下脸,“谁准你穿这种裙子。”

    “爸爸买给我的。”

    “给非礼只是活该,”我诅咒,“快脱下来,要不索性同他住,我眼不见为

    净。”

    “快八点了,去上班吧,”她哄老太太似的,“一点钟我约好爸爸吃午餐,

    记得来。”

    我抓过手袋,“不许穿这件露背装,听见没有。”女佣追上来,“太太太太,

    洗衣机坏了。”

    咪咪也说:“对,妈妈,浴缸不去水。”

    我逃离家,大门在身后关拢,松一口气,生生世世不用回这家就好了。

    一上轿车,引擎拒绝发动,是,六年车,是该荣休,一切东西,包括我在内,

    都开始一件件崩溃,它们都可以放弃,独独我不能够。

    下车去乘地铁,好不容易挨到公司,脱下鞋子,叫杯热茶,请秘书小姐:

    (一)叫车房来拖车,(二)有无相熟的通渠师傅,(三)查一查哪只欧洲洗衣

    机较经用。

    没有秘书,没有倒茶的阿彬,也就没有我,我苦笑,这个世界与我相依伴的,

    竟是这两位左右手。

    这是一个典型的星期六早上,再也猜不到会发生一连串诡异的事。

    正在看早报喝茶,电话接进来,“朱陈丽华女士。”

    我笑着听电话,“怎么,蜜月回来了,头上顶着夫家的姓字,生怕别人不知

    道你俘虏了老朱。”

    陈女士答非所问:“你一定要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先答应告诉我。”

    “好好好,到底是什么。”

    “你光顾哪个整形医生,面孔改造得象剥壳鸡蛋似的。”

    我沉默好一会儿,“我不知你说什么。”

    她在电话另一头长叹一声,“果然否认,顾玉梨,十年老友无所不谈,真的

    不能告诉我?”

    “你说得很对,事实是脸皮也确需拉一拉,可惜没有时间,这三年来我没有

    放过长假,而且,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吾爱,昨夜我识相,见你同年轻男友在一起,不与你打招呼,真没想到他

    的魅力如此伟大,使你看上去年轻十多年。”

    陈丽华的语气非常讽刺。

    “等一等,你弄错了,昨夜我没有出去,我与女儿在家看希治阁旧片三十九

    级。”

    她不出声,哼哈冷笑。

    “我干么要骗你,你弄错人了,我比什么时候都象一只老袋。”

    “不可能看错,明明是你,还朝我眨眼。”

    轮到我叹息,“丽华,我们都太累——”

    “我马上过来。”她挂上电话。

    刚蜜月回来还这样,由此可知是真的走火入魔。

    老板传我,给我机会听滔滔不绝的宏论。本来星期六办公室气氛比较松懈,

    但她一惯摆出最最认真的样子来,她喜欢表现急智,吃一碗云吞面,也要及时描

    出它的功过是非黑白;她的心得与众不同,她的感观永远不落俗套。

    我暗暗打个呵欠。

    三十分钟后,因为我表现欠佳,她又叫别的同事做听众。

    甩了难,回自己房间,丽华已经驾到。

    她一把抓住我手腕,细细端详我,原来特地赶来检查我的面孔。

    看在十年交情上,我任她放肆。

    “是什么道理,”不消十分钟她便承认错误,“那不是你?这才是你。”

    “真不知你说什么梦呓。”

    “明明昨日看见你。”

    “一个象我的女孩子,年轻貌美,但不是我,你看错了。”

    “真的,她全身晶光灿烂,穿着一件夏装,白底红点点,腰身细得象是会折

    断,在舞会跳牛仔舞,任由男伴把她拉得满场飞,裙子洒开来,象把伞。”

    神经,这怎么可能是我,不怕骨头散开乎。

    不过十多二十岁的确置过那样的裙子,吊带装上身衬一件齐腰圆角的小外套,

    随时可以脱下展览圆浑的手臂。

    “玉梨,她真的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人有相似。”

    “没有象得那么厉害的。”

    “她有青春,我没有,怎么一样。”

    “你不感兴趣?”丽华说:“换了是我,一定找她来印证一下。”

    我只是笑。

    她看看手表,“一起午餐吧。”

    “我约了孩子。”

    丽华独自说:“我几乎肯定昨夜那个是你。”

    不同她瞎缠,把她送走,办完公事,赴约。

    每星期六,为了女儿,两个志不同道不合,再也无话可说的陌路人被形势逼

    在一块儿聚会。

    这是咪咪的意思,她已经失去太多,为着顺她心,我俩一直勉力而为。

    前夫渐渐疲态毕露,有好几次缺席,又好几次迟到早退,反而使我松口气,

    真使人唏嘘,从前,看到他的衣角,都会兴奋,现在,他死他活,都稀疏平常,

    为什么人心变起来,会有这般极端的表现。

    女儿比我早到,仍然穿着早上的露背装,“爸爸不来了。”

    我暗暗说真好,随即叫丰富的食物。

    “他约好了新女朋友。”咪咪说。

    有什么稀奇,或者她会与他合得来。

    “而你,你还没有追求者。”连女儿都对我失望。

    “你呢,下午有没有事?”

    “有。”

    “就穿这条暴露的裙子?”

    “妈妈,我真佩服你,永远小事当大事,大事当无事,你应该为别的事耽心,

    譬如说——”

    我拍拍她的手,“他来接你了。”

    咪咪一转头,立刻摆出矜持的样子,惹得我莞尔,过来人明白其中奥妙,才

    十四岁就抗拒不了异性相吸这道理,非要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

    小子长得很英俊,还在发育,声音似小公鸡,穿着有名气男书院的校服,对

    伯母很客气有礼,把咪咪接去看电影。

    女儿早熟,令我大势去得更快。

    走出馆子,惯性走到停车场,待找不到车子,才猛然省起,车子根本没开出

    来,真是魂不附体。

    是星期六下午呢,竟没有地方可去。

    两次失败的婚姻,应当死心,回家午睡吧。

    第一次维持了两年,第二次十五年,一开头便决心要一个孩子。

    咪咪出世时似一只小猫,故有这样的小名。

    到家,女佣愉快地说:“新洗衣机已经送来。”

    自从她驾到以后,一年总有好几样电器报销。她说话十分有技巧,譬如说:

    “熨斗忽然坏掉”,“电话掉地上破裂”,完全象集体自杀,与人无尤。

    渐渐学会她的口气,异常管用,象“报告已经失效”,“工作死期无法接触”

    等,完全没有抬头,不知是谁的错,老板听糊涂了,随便抓个她平时不喜欢的人

    来出气,事情不了了之。

    我喜欢向没有知识但有聪明的人学习,他们那一套不讲理、原始,令人难堪,

    但往往行得通。

    受过教育的女人事事讲风度,连唯一的武器都失掉,任由社会宰割。

    总算到家了,扭开电视,搁起双腿,开始甜蜜的周末。

    电话铃响,还真不想听。

    “我是你前夫。”

    真想仿荷里活女明星冷冷而性感地问一声:“哪任前夫?”

    但身上背着三千年文化的包袱,不能豪放到这种地步,故此守礼地:“有什

    么事?”

    “我刚才见到你。”

    “在什么地方?”我纳罕。

    “你没睡好,还是怎么的,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什么?我坐直。

    “你同一个老公公在一起,玉梨,那是很坏的选择。”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个下午都与咪咪在一起。”

    “明明是爱克森化工公司的茶会,下午三时,我通气,才没有跟你打招呼。”

    我握住电话,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已经有两个人称在不同的场合见过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我。

    “你看错了。”

    “不可能,别忘了我们曾是夫妻。”

    “玉梨,你似乎一夜间老了下来。”

    “胡说什么,前两个星期才见过面。”

    他自顾自说下去,“虽然已分手,也想为你好,看到你那么憔悴,心中不好

    过。”

    我啼笑皆非,“是是是,得不到你爱情的滋润,一下子就老下来了。”

    “玉梨,你多保重。”

    “慢着,你说你看到的我象几岁?”

    “五十多。”

    “别夸张。”

    “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放下电话。

    跑到镜子前,再一次照看自己的皮相。

    即使最刻毒的人,也不能说镜中人有五十岁。

    她们是谁呢,断然不是顾玉梨本人。

    一位比我年轻十多年,另一位比我老十多年,奇就奇在长得出奇的相似,连

    老友与前夫都看错了人。

    也许她们的眼睛有毛病。

    也许根本不那么象。

    一个最普遍的游戏便硬是说谁谁象谁谁谁,等到当事人双方见了面,往往发

    现除了性别不差之外,再也没有类同的地方,不欢而散。

    在姬斯蒂原著改编电视剧镜子谋杀案中渐渐盹着,亲眼看见自己越变越年轻,

    只比咪咪大三、五岁,心中知道做梦,唏嘘中又有几分欢喜。

    如果真的可以从头来过,说什么都学乖,争取每一个机会。

    刚在咬牙切齿的励志,女佣人大惊小怪地把我推醒,“太太太太,新洗衣机

    也开不动。”

    我睁开眼睛,“好好好,我叫他们来换一架。”

    “太太,要赶快,天气热,衣服多,用手洗,烦死人。”

    是是是,好好好,是我的箴言。

    别人说不是够性格的,我说不就该枪毙。

    女儿的电话接着来。

    “妈妈,你闲着吧,为我到时装店拿件衣服好不好,我明天要穿,现在我走

    不开。”

    “小姐,你需要的是近身丫环。”

    “妈妈,帮帮忙,单子在我书桌上。”

    婴儿时期不是这样的,养到五六个月,忽然吹气似的胖起来,手臂和腿都一

    截截,粉白粉白,只要做出嗒嗒声,她立即手舞足蹈。

    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不可思议。

    不过总算可爱过。

    刚到五六岁时带她去看《雪姑七友》,紧张得整整九十分钟都坐在戏院椅子

    边缘,不敢透大气,散场时给我深深一吻,似白马王子把雪姑吻醒。

    算了,这都是无价的快乐,由她赐与我,就替她去做一次跑腿吧。

    售货员见到我,熟络地过来招呼。

    “顾小姐,今天来看什么?”

    我看住她。

    我从来没进过这家店。

    咪咪长得不象我,而且跟她父亲姓,店员口中的顾小姐不会是她。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店员一怔,细细打量我,随即乖巧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好家伙,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怪事。

    “是不是我很象一个?”

    店员不好意思,“骤眼看真象。”

    我接上去:“但实际上比我年轻一大截?”

    因为这间店出售的时装鬼怪得很,只适合少女。

    店员点点头,“不知两位可有亲戚关系。”

    “我姓顾,她也姓顾吗?”

    “是,真巧。”

    我替咪咪取了裙子。

    心中好奇得不得了,又不能出口探听,只得打道回府。

    一整个周末都纳罕另一位顾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咪咪问:“母亲母亲你为何沉默,是不是寂寞?”

    小姐在外头跑累了,就回来折磨老娘。

    浴室里师傅在通渠,水深两公分,大毛巾全部出场,场面悲壮,象打仗。

    明天就星期一了,真好,又可逃回公司里,私人办公室简直已成了我的保护

    壳。

    “太太,洗衣机明天一定来吗?”

    乖乖不得了,明天不来的话恐怕要我动手洗。

    想起来问:“咪咪,你爹爹最近又同谁走?”

    “一个模特儿。”

    “漂亮吗?”

    “很会化妆打扮。”

    “可你老爸并没有钱。”

    “她有,她开着时装店。”

    我马上说:“就是你叫我去取衣服那一家。”

    “是,六折,她很够意思。”

    “多大年纪?”

    “才二十多岁,妈妈,人家多有办法。”

    怪不得关怀我未老先衰。

    “妈妈,不是我说你,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今晚电视演希治阁的密使,一起看吧。”

    年轻人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努力钻研不会带来什么,嗯,顶多是争取到一

    间或两间时装店。

    “你一天对牢电视看陈年旧片是行不通的。”

    看谁教训起谁来。

    星期一,女佣说,如果洗衣机事件再不安排妥当,大家就得买新的内衣裤。

    衣服堆山积海搁在浴室,她拒绝用手。

    整件事似失败的婚姻,换来换去,想尽办法,绞尽脑汁,难题仍然存在。

    不但不想回到公寓来,最好搬到另一个公寓去住。

    在露台上看到一只飞的老鹰,英俊自在地它快活地打圈子,我羡慕地对它说:

    “你真好,既不用交税,又不忙升职,更不必付房租……”

    后来终于上班去。

    老板兴奋地跳来跳去,指挥如意:好,不好,坐下,站起,喝茶,散会。口

    气象训练小狗小猫,专门用单字,方便汝等低级小动物把命令记在心。

    就这样混过一个上午。

    难怪女人都怕回到厨房去,老老实实,厨房内的功夫马虎不得,不是人人会

    做的,上午老板背黑锅,下午弟子服其劳,打真功夫,苦也苦煞脱,当然是坐办

    公室轻松。

    中午到银行去。

    轮至我,窗口里出纳员看我一眼,立刻说:“顾小姐,你的皮夹子漏在我们

    这里了,我去拿给你。”

    我大吃一惊,连忙打开手袋检查,咦,没有呀,一只古兹皮夹子用了多年,

    好端端在手袋中。

    “小姐——”

    她选出一只鲜红漆皮的皮夹子,我看到它,震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幸巧里面有你的照片,”她笑说:“不然只得交到警局去……顾小姐,顾

    小姐。”

    我着魔似的伸手过去取过那只小银包。

    是,是我的东西,是我失去的小银包。

    但不是昨天,上个星期,上个月,去年失去的。

    这只红色夹子有十多年历史,早已失踪,怎么忽然在银行出现?

    打开它,里面有一张小照,年轻的我穿着白底小红点子的裙子,坐在浅水湾

    的沙滩椅子上欢笑。

    我失声问:“你们在什么地方找到它?”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是你上个星期五遗漏在此地的。”

    我一听,顿时歇斯底里起来,嚷道:“不,我没有来过,星期五我根本没来

    过。”

    排在背后诸人齐齐惊异的看向我。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星期五明明由我招呼你,你来换一百美金。”

    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

    半晌,我抓着红色夹子逃出银行。

    口渴,晕眩,心跳。

    我走到附近一间冰室坐下。

    皮夹子内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学生证,几张旧百元钞票,以及公路车本

    月票。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是1968年的夏天,打算赴美国读书,故此到银行去兑美金付报名费,那一天

    后,就失去它,根本不知道漏在哪里。

    怎么十八年之后,忽然冒出来。

    一脊背的冷汗,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

    星期五,上星期五,出纳员说,我去过银行,顾玉梨去过银行。

    那是实实在在的顾玉梨,不是与我长得相象的一个女子,因为有红色皮夹为

    证。

    据出纳说,顾玉梨在该所分行兑了一百元美金。

    真疯狂,是,我是做过那件事,不过不是在上个星期五,而是在十八年前的

    一个星期五。

    那时候出纳小姐恐怕还在读小学。

    我用力地摇头,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到了,还需要回公司去。

    但是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字楼有人生日,买了蛋糕庆祝,吹蜡烛之前,惯例要把愿望在心中念一遍。

    秘书因而说:“顾小姐,你没有什么愿望了吧?你那么能干,什么目标都达

    到,公司给房子车子,每年度假的飞机票,又有家庭,精乖伶俐的女儿……”

    我直愕了一个下午。

    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我还是别人的模范。

    不觉陷入深思中。

    1968年暑假,是,才十九岁,已在恋爱,他被家庭送到美国马利兰念书,我

    想尽法子要跟着去,但没有成功。

    打击失望之余,感情没有出路,故此相当主动地外出约会,在这种心情下,

    根本不可能做出理智的事来。

    那是一生当中最冷的夏季。

    都几乎遗忘了,那时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不是为着失而复得的红色夹子,根本不会想到陈年旧事。

    一开门咪咪说:“爸爸来看你。”

    前夫细细打量我,我皱起眉头问有何贵干。

    “我不能关心你吗?”

    再下去就快要求复合。

    “今天你还精神……也许是灯光差,星期六下午的你吓我一大跳。”

    他巴不得我既老又丑了此残生,分手后竞争更强,前妻每况愈下,才能使他

    信心十足。

    咪咪说:“妈妈打扮起来,男人还是回头看她。”

    “我已说过,你看错人。”

    “那白头翁是啥人?”

    咪咪问:“妈妈,你有个白头发的男朋友?”

    前夫冷冷地说:“是个寿星公。”

    我忍不住问:“你所见的我穿什么衣服?”

    “珠灰色的绸旗袍,配同料子中袖外套,”他冷笑,“不用否认了,你戴着

    我送的红宝石珍珠项链,嘿,我送的。”

    我还没出声,咪咪已经叫起来,“妈妈衣柜内没有旗袍,爸爸,你的确看错

    了。”

    女儿今日特别兴奋,因为父母亲居然共聚一室。

    他仍然坚持,“我认出你的项链。”

    我忍无可忍地问:“即使是,又怎么样?”

    轮到他说不出话。

    隔一会儿他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妈妈。”

    “对了,”他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新洗衣机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忘记插插

    头。”

    我耸然动容,他救了我们三个女人,“谢谢。”

    “不客气。”

    咪咪开门给他父亲,送走他后说:“你大可不必用那么讽刺的语言。”

    “对不起,我情绪欠佳。”

    “你们曾经深爱过。”

    “后来他忙于爱别人。”

    不,不是为他的不忠,而是为着他的坏品味。但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够同十

    四岁的咪咪说呢,我并不鼓励她早熟。

    将来她或许会明白,又但愿她永远不要明白。

    “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把红色夹子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老古董,哎呀,好不趣怪,”她把它打开看,“咦,照片里的人

    是你?好漂亮,当时多不多人追求你?”

    一连串问题,为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咪咪不肯把照片放下,她将它抽出来,“咦,后面还有题字:给传书,玉梨。

    六七年七月。谁是传书,名字多么好听。”

    我都忘了,连忙接过看。

    可不是,钢笔小楷,端端正正,十九岁少女的情怀,全部表露在这几个字里,

    却如此浪掷。

    照片来不及送出去,他已经离开,只通过三两封信,他便故意音讯全无。

    这一辈子所托非人,渐渐大约同命运的女性越来越多,是以都学习托给自己。

    这男孩子姓郑,叫郑传书,都想起来了。

    咪咪还在说:“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有那么美的名字?为什么他们都叫菲菲

    咪咪蒂蒂嘟嘟祖祖?”

    第二章

    郑传书很快结了婚,对象是同系的同学。

    当年的留学身份矜贵,如果愿意的话,眼睛可以长在额角上。

    “他是否英俊?”咪咪问。

    “去做杯冰茶给我。”

    “你是否很爱他?”

    此刻我甚至不会在街上认出他。

    什么都会过去,曾经为之流过那么多眼泪的爱情,何尝不是一样。

    “我告诉爸爸你升了职。”

    “他说什么?”

    “说这份工作坑了你。”

    “总比让他坑死的好。”

    “唏,你们真是敌人是不是。”

    是夜,我坐在床沿,试图以逻辑解释红皮夹事件,一败涂地。

    我把它捏在手中,终于入睡。

    可以说是进化了吧,从小银包到爱马仕鳄鱼皮包。

    朱陈丽华约我在工余见面。她的老朱给她一笔款子,叫她去挑一件首饰,她

    再也不肯锦衣夜行的,于是提携我去开眼界。

    珠宝店老板娘亲自出来招呼,取出的宝石都拇指大小,各种颜色都有,丽华

    犹疑不决。

    老板娘风趣的说:“最好是全部买下,是不是,顾小姐?”

    丽华并没有听出毛病来,我已经怔住。

    我轻轻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老板娘笑:“顾小姐,没想到你爱开笑,我见你才出来招呼的。”

    丽华抬起头来,倒抽口冷气:“好家伙,真人不露相。”

    我问:“我买了什么?”

    老板娘以为我想在女友面前保留秘密。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她派经理应付丽华。

    丽华早已误会,狠狠白我一眼。

    我急急追着老板娘问:“你几时见过我?”

    她诧异地说:“昨天而已,我们还把项链送到区先生那里去了。”

    “区先生是否一头白发?”

    “顾小姐,你应当比我们更清楚。”她瞪着我。

    我清清喉咙,从这里开始,非得靠演技不可了,于是笑一笑,“怕你们送错。”

    “怎么会,经理亲自去的。”

    “他还没交到我手里,你们是不是送到皇后行去了。”

    “让我看,”她翻出账单,“不,区先生着我们送到乔治五世大厦十六楼他

    的公司。”

    我吞下一口涎沫,记住这个地址。

    那边丽华叫我:“喂,别扔下我,过来帮帮眼。”

    老板娘对我说:“顾小姐,你今天又年轻又漂亮。”

    是的。

    我心中有点分数,这上下,不管我愿不愿意,总共有老中小三个顾玉梨在城

    里亮相。只有我是真的。

    她们是谁?

    我震惊地想起民间传说中鲤鱼精与金牡丹的故事来,太荒谬了,哪个妖精要

    幻变成我的样子呢,顾玉梨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个职业妇女。

    “玉梨,你怎么魂不守舍。”

    我连忙振作起来:“这颗红宝石不错就是它吧,价钱也适合。”

    丽华盯牢我,“好小子,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此刻我剖开一颗心给她看也不用,况且我的心脏根本剧跳得象移了位置,似

    要飞往乔治五世大厦。

    非要查清楚这两位顾玉梨是谁。

    不算过分吧,稍后她们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本市皇家警队找我顶罪,后悔莫

    及。

    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区先生那里去。

    他在开会,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

    传达员待我一如普通人,知会区先生的秘书。

    女秘书匆匆迎出来,礼貌周到,态度亲昵,可见那位顾玉梨在区先生心目中,

    地位重要。

    “顾小姐,你怎么来了,区先生在开会。”她说:“快请进来坐。”她并未

    注意到顾玉梨年轻了十年。

    女人的状态最难说了,睡得好一点,心情愉快,在恋爱中,刻意打扮过,加

    在一起,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

    一进入区先生的办公室,心怀为之一宽,没想到如此好气派。

    办公厅大得不得了,约二百平方米的地方,完全没有间断,一张中型桃木写

    字台背着窗口摆,他一张椅子,客人一张椅子,完全没有其他家私。

    我深深喜悦。

    “我叫人送杯冰冻糖蜜茶来,他半个钟点左右就散会。”

    秘书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

    且不管这顾玉梨是谁,我先替她庆幸,区先生显然是位财才兼备的人物。

    我走到书桌前去。

    才一眼就发觉银相架中的照片是我。

    老,是,比现在的我要老,但没有加朦镜头拍,笑得很畅快,眼角与嘴角都

    有皱纹。

    我缓缓放下相架。

    只有顾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确是顾玉梨。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几个、不,三个不同年龄的顾玉梨同时出现。

    我转过头去。

    是区先生,他亲自替我拿茶进来,一脸笑容。

    “不是说没有空吗,咪咪的情绪还没闹完?”

    我呆视他。

    区先生近六十岁了,头发白掉大半,却不损丝毫风度,倍添潇洒,难怪前夫

    说话酸溜溜的。

    我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说过她千百次。”

    “我有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天气热,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趋向前来,细细打量我,“咦,今

    天你好不精神。”

    “区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么?”

    “她叫你什么?”

    “谁是她?”他大吃一惊。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这有什么难启齿的。

    我握住双手,深深太息一声。

    “是否为咪咪烦恼?女孩子大了,心思较为复杂,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

    “我同你,”我清清喉咙,“到底已经到什么地步?”

    他既好气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这个地步。”

    这么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为查探这件事而结识到他。

    我的心一动。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轻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么老呀。”不由我不维护起另一个顾玉梨来。

    他一笑置之。我则怕她会忽然闹进来,表情甚僵。

    我站起来,“我告辞了。”

    “你看你还闹小孩子脾气,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又决定改口,“也好。”

    她会不会在家呢,我会不会看到自己?

    万一真碰了头,我会对我说什么?

    我们其中一个会不会消失?

    我并不害怕,只是无限的讶异好奇震惊,自内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门,见一见自己。

    车子驶向住宅区停下。

    我问司机:“就是这儿?”

    他很出奇:“是玫瑰径三号。”

    “谢谢你。”我下车。

    那是座一层两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门口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去按铃。

    天气炎热,出了一身汗,终于叫街车返家。

    甫启门,就听见女佣与咪咪又在冲突,这次不但不觉得心烦,反而有种踏实

    的感觉,真好,人世就该如此厌闷,适才我仿佛置身迷离境界,感觉难以形容。

    且莫理她们,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开领口,喝将起来。

    待心理准备好以后,迟早要去探访她。

    咪咪跑出来,见我呆坐,问:“妈妈,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将起来。

    魂,魂不守舍。

    灵魂的屋子是身体,既然没有皮囊,那么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读过聊斋离魂的故事,倩女的身体并不能活动,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遥远的地

    方,与人结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顾玉梨的灵魂?那么,躯壳在什么地方?

    “妈妈,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脸色。”

    我回过神来,“我没事,来,再给我斟杯酒。”

    “别喝太多。”

    “你怕我醉?”

    “许多苦闷的中年妇女就是如此变为酒徒。”

    我笑一笑。

    “我与同学去看七点半。”

    “自己当心。”我对她说:“在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过是你自己。”

    “妈妈,我不知你说什么,至少我还有你。”

    “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嗳?”

    “你不是考虑自寻短见吧?”小孩始终是小孩,想到什么说什么。

    “才不会,我刚才找到人生新目标。”

    咪咪耸耸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静下来。我记得电视上有一套阳光下之罪恶,也正是我崇拜的亚素泰

    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连忙端坐沙发上观看。

    会不会看这种电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连串幻觉……

    但这是我多年来唯一的人生乐趣,生活太沉闷,巴不得跑进侦探片去担任一

    角,凶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计。

    啊,老一号的顾玉梨看情形过得不错,环境甚佳,这是一项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将来似乎有点意思。

    女佣过来同我说:“朋友约我出去喝一杯。”

    当然,她需要生活调剂。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哗,通宵达旦的狂欢。

    “去吧,我艳羡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电话似炸弹似响起来。

    还真不愿意去听。

    是朱陈丽华的声音。

    “你是谁?”她劈面问。

    “小姐,”我笑问:“你想找谁?”

    “玉梨?”她语气惊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没出去?”

    “丽华丽华,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谁来听这电话?”

    “哎呀,那你应该立刻赶来看看,我们在百老汇跳舞,又碰见那个同你一模

    一样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还是小的?”

    “比你年轻十岁。”

    我抓着电话发呆。

    “快来呀,还等什么?”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镜子一样,你没有好奇心?”

    我强笑道:“一定是个丑妇,你们这些人就爱侮辱我,专门糊乱指一个肉酸

    的女子,硬说象我,为什么不说僵死鬼象?更能满足你们。”

    “废话少说,到底来不来?”

    “好,来,你到百老汇门口等我。”

    “快点。”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妆?去它的,何必讨好自己,她不过是顾玉梨自己而已。

    我锁好门,赶出去。

    若不是喝了几杯,还真没有勇气,再说丽华也在,我同她两把嗓子联合在一

    起,可以退贼,不必怕一个小妞。

    迷底要揭晓了。

    车子十分钟到夜总会,丽华果然穿着亮晶晶的晚装站在门口等我。

    我连忙拉住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丽华忽然哈哈仰头大笑起来。

    我瞪着她,干么,疯了?

    “不是用这种办法,你肯出来?还不是捧着电视亲吻,闷得提早更年期。”

    气得我。

    “你这只妖精。”我举脚作踢她状。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来,快来,喝香槟吃鱼子酱,既来之则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兴高采烈,见我这个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丽华说:“你看这里多热闹,挤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难为

    自身。”

    我们排成一大条人龙,每个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没有这么疯,蛮有趣的,不禁拉住丽华,说声谢谢。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妆间。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层楼。

    我自一道回旋楼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风日下,要是咪咪穿这么短的裙子,一定要郑重对付她,不过不得不承认

    这少女的双腿确实很美。

    我们十七八岁时,亦流行过迷你裙,我莞尔,当时何尝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我并不在意,低头在她身边错过,但是她接着转过头

    来,使我不得不抬眼。

    这一照面,我如遭雷击。

    回旋楼顶有一盏水晶灯,发出柔和闪灿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

    对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阵晕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见年轻的顾玉梨好奇地瞪着我,双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终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喉咙干涸,心神大乱,横看竖看,这女孩都是十九岁时不快乐的顾玉梨,

    我当然认得她,比谁都了解她。

    与她僵持良久,终于由我先开口,颤抖着声音,“玉梨?”

    她点点头。

    我震动:“你怎么跑到86年来了?”

    她略见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触摸她,怕她是个影子,但这忧虑是多余的,她的皮肤,她的体温,

    与常人无异。

    我低声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她倔强的问。

    语气同我小时候一个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顾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个空间,怎么可能有两个顾

    玉梨存在。”

    我说错了,有三个顾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楼梯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无限活力,却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长嗟短叹,看到年轻时自己如

    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诉你,所以成年人都只会欺侮讥笑我们。”

    忽然她哀哀饮泣起来,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中。

    “是为着郑传书吧,他才不值得你那么做,后来他娶了别人,婚姻也不见得

    特别幸福。”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我觉得无比滑稽,永远?什么是永远?三、五、七年后,一切都丢在脑后,

    搜索枯肠,也不复记忆。

    “你会的,将来还会发生许多大事,都要你奋力应付,宝贝,前面的路长而

    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开我的手,跑上回旋楼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刚想追上去,后面丽华赶来,也叫着玉梨。

    一迟疑间,我已追不上她。

    丽华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没想到已是午夜,女儿比我先到家,见我夜归,赐我以

    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惊小怪地问:“你去疯狂过了?”

    我把她拉在怀中,觉得异常幸福。

    遇见十九岁彷徨的顾玉梨,才发觉自己已拥有太多,不禁骄傲起来,从一无

    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双手,没有指引,没有忠告,没有借力,也都熬过

    去了。

    还有什么不足呢,感情上一点点创伤又算得什么。

    许久许久没这样满意,不禁微笑起来。

    酒精做祟,我伸个懒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红日炎炎,昨夜之事虽然记忆犹新,一时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头一丝温馨,她们这一代可真甩苦难,好

    受教育,只要照顾自己便可,不比我们小时候,总有义务要做家中生力军,非提

    供金钱上的贡献才算孝顺儿女。

    咪咪细细打量我,“居然没有醉酒后遗症。”

    “咪咪,你有无读过狄更斯的圣诞颂歌?”

    “有。”

    “在那本书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见到他年轻的自己?”

    “他做梦而已,他做梦遇见过去圣诞的鬼魂,把他带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还看见他年老的自己孤独无依。”

    “妈妈,这不过是一篇小说,拿种种比喻来作警世恒言,劝人为善,算不得

    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妈妈,不要想太多,不要不开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机不坏,我就是天下最开心的人。”

    “你的要求应当高一点。”

    我莞尔:“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为什么不希望恋爱?”咪咪不满我的胸无大志。

    我吐吐舌头:“快点上学去。”

    是日,老板特别浮躁,大声呼喝,声音都沙哑,大家的胃液都惊恐的窜动,

    影响健康。

    为什么没有人带老板看从前的她以及未来的她?

    也许她可以从中学习,改掉一些不必要的习气。

    大家缩在房内,埋头苦干。

    前夫打电话来,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亲,看中一层小公

    寓,手上款项短了一点,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说了一个数目,我十分惊异,这不过是我一季的治装费,再也没有理由不

    答应的,但为免使他产生错觉,引起自卑,我故意踌躇了一下才说好。

    他十分感激。

    这时才发觉他手头甚显拮据,然而还一直坚持把最好的留给咪咪,可见为人

    尚有可取之处。

    于是我请他有空来吃饭。

    曾经一度,我俩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渐渐有点谅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径三号。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开,受阳光催放,发出水果酒般的清香,闻

    了真会醉。

    还怕什么,我同自己说,你已见过另一个顾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号前去按铃。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个老妖精呢?对于未来的自己,我一点把握都没有,环境造她,不

    是我之天性。

    看样子她很有点办法,不是省油的灯,要小心应付。

    可以这样客观地谈论自己,太荒谬了。

    没有人应铃。

    我寂寥地徘徊一阵,才乘车回家。

    用钥匙开门,女佣见到我,鬼叫起来。

    她原来棕色的面色转为浅灰,用手指着我,“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她退后一步。

    “别过份,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么,那么刚才那个是谁?”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数。

    我能找她们,她们当然也可以找上门来。

    “那,那是长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开玩笑,是不是?”

    女佣惨叫:“鬼鬼鬼,你们中国特别多鬼。”

    我啐她,“你再说,你再说!”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太太忘记带锁匙,一开门,果然是你,你却跟我说,

    你要找你,我说,太太,你明明是你,还找谁去,谁知你笑笑走掉,现在你又回

    来,到底谁是你?”

    我捧着头,走到沙发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么两个人一式一样?”

    “她说什么?”

    “叫你明晚七点钟到她家去。”

    “你可别鬼话连篇,还有,这事不准同咪咪谈起。”

    “太太,我觉得好诡异。”

    “长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饭。”

    “我问她姓名,她说她叫顾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顾玉梨?”

    “你懂什么,中文不知有几许同音字。”

    女佣略为释然,但眼神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明晚七点钟。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乐椅中。

    她主动约我来了。

    试问又怎么会平静下来,见完年轻的自己,又见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挂电话给丽华,想与她倾诉几句,她却歉意地说,家中还有亲戚在吃

    晚饭,我连忙识趣地挂上电话。

    朋友不是每分钟都可以接触到,人人都有工作亲人,时间不够分配,就得排

    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来,她手中提着球拍子,一头汗。

    “过来过来。”我拍着椅垫。

    她连人带汗的过来挤在我身边,我深深嗅她濡湿的头发,庆幸她并不象我,

    外型与心情都似她乐观的父亲。

    “我与爸爸打球,他一个人,女友离他而去。”

    “啊,为什么?”

    “最近他周转不灵,三部车卖掉两部,没心情。”

    “他有的是办法,一个筋斗又回复旧观。”

    咪咪说:“他说如今机会又不那么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补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当初怎么嫁给他呢。”

    “你当心我将来也问你这个问题。”

    “起码要隔二十年我才结婚。”咪咪说。

    “怎么对婚姻有恐惧?”

    “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时失事。”她说得头头是道,

    “我看你这些年来双手没停过,吓死人,还是独身省事。”

    “是吗?”我感动起来,“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挤过来,脸皮贴着我脸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内。

    真感激上主赐给我这个女儿。

    “那你就伴着母亲一辈子吧。”我自私地说。

    “那好。”

    说都是这么说,我并不是怀疑小女儿的诚意,但再过数年,昏头昏脑不幸地

    恋爱起来,什么人都不再重要,老妈还不是对牢电视机喝威士忌过来她余生。

    是夜当然没睡好,第二天醒来,身体不知少什么,不归位,巴不得放十年假,

    但也逼着自己起来梳洗回到写字楼。

    女秘书抱着影印的文件出来,笑道:“没有那几部司乐机不知怎么办。”

    我说:“用手抄。”

    “也可用复写纸。”她说。

    我的心一动。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简单的影印机都会吓死。”她说。

    我凝神。

    “现在我们每架机器每月印万多张。”

    我没有说什么,心中疑团似见曙光。

    第三章

    女秘书笑着说下去,“科学进步,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实现,照相机

    留声机都妙不可言,还有,传真机可以把数千公里外的图片在十五秒内传到地球

    另一半,昨夜我母亲才说,洗衣机比神仙还好,大堆脏衣服塞进去,耽一会儿,

    雪白洁净的取出来,不是魔法是什么。”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在一边听得发呆。

    她把文件整理好,递上来,“看,比真本还漂亮。”

    我接过文件。

    她说:“迟早人都可以影印复制,公司放一个,家中放一个,真的那一个躲

    到一角不问世事,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接上去问:“但那些副本不可能做到有年龄分别吧?”

    女秘书侧头想了一想:“咱们公司有一付电脑,印起图则来,可以随时作出

    修订,出来的副本,跟正本不一定一模一样。”

    我坐下来:“我的天。”

    “它的记忆系统可以储三十年前的旧图片文件,一按钮,马上把它印出来,

    丝毫不差,还是彩色的。”

    我着了魔似的,是是是,我知道有这样一部机器。

    “真伟大。”

    “嗳,象神话故事中的法宝。”她说。

    我看着她,“你真聪明。”

    “我,”她腼碘起来,“我不过胡扯而已。”

    “老板今日脾气好吗?”

    “面如土色。”

    开完会,我匆匆走到科技部门。

    技术员迎上来。“顾小姐找什么资料?”

    “我的过去。”

    “嗯?”

    “我过去十年在本公司的资料。”

    “那最容易不过,”他微笑,以为我另有高就。“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我将来的资料呢?”

    技术员一怔,有点紧张,“顾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我不明所以,只得点点头。

    他松一口气,“当然,顾小姐是本公司高级职员,是的,公司打算根据各人

    过去表现,预测他未来成绩,在考虑升级时用。”

    “预测?”

    他笑,“预测一个在未来十年中的成就,比预测天气容易得多了。”

    我震惊地站在那儿。

    “不过该部门资料只供总经理过目,顾小姐,我们的前途,可以说受电脑控

    制了。”

    隐隐约约,我似明白了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顾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我如梦初醒,“没有了,谢谢。”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去。

    女秘书问:“会议顺利吗?”

    “老板直骂人。”

    “要不要胃药?”

    咦,怎么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开完大会出来,总是头痛脚痛,今天,

    心里有别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问秘书:“公司里最高级的科学家是谁?”

    “维修工程师。”

    “不,他是实践派,有没有谁想象力比较丰富?”

    “唏,算了吧,他们都忙着读马经,哪儿有空。”

    “一个也没有?”

    “有的话,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说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宁,因此没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满天红霞的美景。

    秘书说:“下班一条龙,我游泳去。

    “年轻真好。”我顺口说。

    她回过头来,“海滩上并没有牌子注明二十五岁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们几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说下去:“完全没有调剂,

    我认为不值得如此牺牲,不过一份职业而已,你们一走,即刻有人上来顶替,公

    司不会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着聆听。

    “对不起顾小姐,我只是个小秘书,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无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说得很对。”

    “不怪我吧,顾小姐?”

    我拧拧她脸颊。

    我们离开公司时是六点半,灯火通明,根本没有下班的意思,这整个城市有

    点走火入魔,习惯赶命,还动辄嫌他乡正常速度节奏缓慢。

    我不管了,我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紧张,即刻神经兮兮地淋浴休息,用两只湿水茶包敷在双目上,

    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发觉我比她老。

    一边吩咐咪咪,“那套咖啡与黑的麻布裙,叫佣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两季历史。”

    “只穿过三次。”

    “可怜的妈妈,实在很省。”

    “你懂什么,最笨的是比赛时装,老来只余一橱旧衣,除非有个大户无限量

    支持,否则整洁大方便可。”

    “嗯。”

    “这人有点苗头吧。”

    咪咪误会了。

    她以为我这陈年旧货终于有人问津。

    “是一位小姐。”

    “妈妈你真糊涂,女人同女人,于事无补。”

    咪咪的口气是妖精,也好,没有人会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担忧。

    但愿我十九岁时有她这般智慧。

    我说:“我约了人家是谈正经事。”

    “生意?”

    “把我那双唯一的高跟鞋取出来。”

    本想吃点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象是塞住一大团棉花,我们这种人是无

    论如何胖不起来的。

    到玫瑰径三号,早了十五分钟。

    准时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门外徘徊,心中模拟各种问题多则,预备弄个水落

    石出。

    终于在九点缺五分上去按铃。

    大门打开,她站在我面前。

    感觉就象照镜子,十分诡异。

    我们两人呆了一会,反而是我先开口,“你保养得真不赖。”

    她笑了,“请进来。”

    屋子里陈设大方名贵,我坐下,来不及地问:“你是不是真人?”

    “骗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阵晕眩,“那你是什么?”

    她没有即时回答,沉吟着。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真的顾玉梨。”

    “你怎么知道?现在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镇静一点。”

    “你到底是什么?”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说得啼笑皆非,沉默下来。

    在这所静寂幽暗的寓所内,我看到了自己,与自身对话。

    “我觉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羡慕地说。

    “托赖。”

    我低下头,“区先生似乎很照顾你。”

    “我知道你去看过他。”

    “他是不是真人?”

    “当然是。”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

    可比我有办法得多。

    我叹息一声,“谁不想认识那样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了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乐。”

    “因为我是个失败者。”

    “我不准你小觑自己,因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这明明是一双活生生温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拥抱少年顾玉梨

    时,也感觉她的**存在。

    她说下去:“我认为你做得不错——”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自然帮我,正如你适才说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

    没有听过一首诗:月边河塘照瘦影,卿须怜我我怜卿。”

    “那又有什么不好,”她说:“我若不是一个自爱到极点的人,就不会捱到

    今天。”

    我深深震惊喜悦,这确是我,语气姿势论调,都属于进化的顾玉梨。

    但是我不能说她是十九岁的顾玉梨,她们是两个人,若果没有我做桥梁,他

    们俩见面不相识。

    人真是会变的,非随环境变不可,适者生存。

    我问老练的顾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当然。”

    “你要嫁给区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会的。”

    “别太天真,别忘记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说话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备,真痛快。”

    “我知道这些日子里你很吃了一点苦,父母没留给你什么,丈夫又没送给你

    什么。”

    这话听在耳朵里,只沉得无限窝心慰贴,又带来几分辛酸,一刹时不知如何

    应付,只得傻笑,笑着笑着,忽然发现自己双眼润湿,啊,多年来感情压在心底,

    哭笑难分,一切委屈屈辱无奈,都不敢发泄,我连忙用手掩住脸,精心描绘过的

    化妆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干,照顾得也还周全,放心,明天会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问:“是应允。”

    “当然。”

    “谢谢你的鼓励。”

    “其实在心底,你一直振作,不停鼓励自己。”

    “我们可以时常见面吗?”

    “恐怕不行。”她感喟。

    我立刻自作聪明,“你要回去了?”

    “不,我只有这么多。”

    “我不明白。”

    “我的寿命只有这么多。”她补充说。

    “什么,可是我活到你这个岁数就得返回极乐世界?”

    “不不不,我们可以活至耆耋,但此刻你所看见的我只有三个月时间效用。”

    “可以用我了解的言语解释吗?”我迫切地追问。

    “我想你也有点明白,我开头时已同你说,我不是真人。”

    “你是什么?”

    “用最简单的话说,我是若干年后的顾玉梨的一段立体映像。”

    “完全同真的一样。”

    她微笑,“顾玉梨真本是你。”

    我站起来,又坐下,如是三数次,心痒难搔。

    “你明白没有?”

    “哎呀呀,的确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的意思是,真版顾玉梨并没有突破时

    空到处乱走,只是她老年及少年时的录映带在这一刻播放。”

    “老年?太难听了。”她微笑摇头。

    “谁干的,由谁主办,是哪一群科学家的杰作?”

    “每年都选数名志愿者,我是其中之一。”

    不禁深深吁出一口气,兴奋得睁大双眼。

    我相信她,但谁来相信我?

    “其中过程很复杂吧?”

    “不会比复印机或录相机更难操作。”

    “区先生爱上了一个幻象?”我笑。

    “不,顾玉梨是真的。”

    我大声说:“我头都昏了。”

    “他会找到你的。”

    “什么?”

    “我恐怕时间到了。”

    “等一等,我有太多问题,既然你不是真的,如何同我一样吃喝玩乐?”

    “傻女郎。”

    “回答我呀。”

    “影印的拷贝又何尝不可以书写做记号邮寄珍藏。”

    我呆在那里。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见我?”

    她凝视我:“你的生活太沉闷,需要刺激带来生机。”

    “是谁支使你来到这里?”

    “实验室,把我接收回去之后,他们可以了解当事人的反应。”

    我皱起眉头,“这群科学家总有一日弄得人人灵魂出窍。”

    “玉梨,我们约会的时间已到。”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

    “我不想离开你。”

    “我总是与你同在的,若干年后,你就是我。”

    “你给我极大的安慰。”

    “好得很,回去吧。”

    “还有一位顾玉梨。”

    “差点忘掉她,她真令人难堪,不过不要紧,那愚昧的青春迟早会过去的。”

    “真不忍心看着她的天真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

    她沉默一会儿,“我们都是那样长大的。”

    我挥拳,“可恨的是她心甘情愿地让那些人占便宜。”

    “不是那样,她永远不会学乖,不是不象天路历程的,生命充满苦楚,不行

    了,口气越来越象你。”

    她笑着打开大门送客。

    “你明天还在吗?”

    她摇摇头。

    我黯然。

    “谢谢你。”我握紧她的手。

    “说得好,一个人最好的朋友,终究不过是他自己。”

    我们拥抱,说了再见。

    她关上门。

    我刚转头,情绪还没恢复过来,就听见有人叫我。

    “玉梨。”

    是区先生。

    “到什么地方去,我送你一程。”

    我呆呆看着他,他要找的并不是我,我只是替身。

    他要见的,是屋内那位八面玲珑的顾玉梨,此刻的我段数还差得远,有待慢

    慢修炼。

    有口难言,我结结巴巴。

    他看着我好一会,“玉梨,你是否不舒服?”

    我摇摇头。

    “也许是我多心,老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同。”

    什么有点不同,简直是两个人。

    “来,我们去兜风散散心。”

    她是故意的,有心把这位区先生让给我。

    我随他上车。

    以她的聪明智慧,挑的人总不会出错吧。

    我感慨万千,但是生活总有办法令我们失望,永远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事

    又是另一样。

    “你好静,”区先生说,“怎么,不高兴?”

    “没有没有,只想喝一杯。”

    “那还不容易。”

    “什么时候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你?”区先生不胜意外,“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职业。”

    “那是因为我最近情绪不安。”

    区先生凝视我,他是聪明人,知道不对劲,但找不到破绽。

    我尴尬地朝他笑一笑。

    “还有很多事是你不晓得的。”

    “过去的事提来做什么,”区先生说:“大不了是感情上受过一些创伤,我

    不信你械劫过银行,或是替金三角做过货贩,提来做甚。”

    “我想找个人告解一下。”

    区先生笑了,“开头我觉得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精明,最近一两次相处,发

    觉不是那么回事,你还有很天真的一面。”

    “只有在熟悉可靠的朋友面前才可放心露出真面目。”

    他愉快地说:“谢谢你。”

    我们在一间私人会所喝两杯才打道回府。

    月亮极好,照无眠,坐在露台上,套句陈腔滥调,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涌现,

    思潮起伏。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怀念过去,以后不必也不需再回忆这一切不愉快的事。

    “妈妈。”

    咪咪在我身后。

    “还不睡?”

    我连忙说:“一起回房去。”

    “今晚送你回来的,可是你男朋友?”

    “还没到那个阶段。”

    “外型好极了,中年男人的魅力具震荡感。”

    “你倒是看得仔细。”

    “当然要格外留神。”

    “什么时候了?”

    “清早四时。”

    “不如不睡,这一躺下去,恐怕起不了身。”

    “告假?”

    “不行,八点正开会。”

    “我还以为办公时间是九时到五时。”

    “时势不一样了,”我感叹,“经济不景气,公司不再聘新人,两个人做三

    个人的事,或是索性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老板认为很应份,所以大家都早到迟

    退。”

    咪咪吐吐舌头,“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叫我醒定做人。”

    我笑出来。

    七点半到写字楼,精神亢奋,并不觉特别疲倦,嘿,同事已有三四个人在看

    报纸喝咖啡,昨夜象是没有回家睡觉似的。

    我喃喃说,莫非都服食了安非他命。

    秘书小姐替我做一杯滚热的红茶,两个茶包,保证赶走瞌睡虫。

    她把报章上的专栏读出来,“顾小姐,你听听这个,躁狂症是一种影响情绪

    的精神病,与抑郁症相反,病人日常情绪十分高涨,想收敛一点也办不到。”

    我转过头来,咦,这是说谁呢,好不熟悉。

    她读下去,“——病人日常生活显得充满活力,很旱起床,搞到深夜才上床,

    喜欢夸张地表现自我,平常说话总是滔滔不绝,而且速度十分快,但内容支离破

    碎,不能集中在一个主题上……”

    我眼睛一亮,老板,我们的老板,她很明显患了这样的症候,叫什么?躁狂

    症。

    “——他们的情绪十分高涨,很多时为别人带来欢乐气氛,由于不能自制,

    他们的玩笑不是每个人可接受,他们对前途充满幻想,随着病情加深,病人失去

    判断能力,幻想变得夸张而不实际。”

    秘书小姐向我眨眨眼。

    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也想到。

    我越来越喜欢她,如此伶俐剔透,她不会长居人下。

    我问:“怎么医治呢?”

    “不知道。”

    “会不会致命?”

    她还来不及回答,我们已听到患者的声音,先是抱怨车挤,复是天气不好,

    再就是伙计不力。

    最后她问:“谁的花,顾玉梨,啥人送顾玉梨花?”

    声音如闻噩耗。

    什么花令她这么反感?我们这里女职员大不乏人收花,尤其是她自己。

    我连忙探出头去看。

    呵,难怪,太夸张了,花束直径怕有一米,全部白色,香气扑鼻,栀子、夜

    来香、百合、铃菊、姜兰、蝴蝶兰、茉莉、满天星、康乃馨、玫瑰、全部都配在

    一起。

    我心花也跟着怒放,因此被开除也是值得的,扬了眉吐了气才死,夫复何求。

    “是谁?”秘书问。

    我微笑。

    跑到窗口去看着天空。

    她已经回去了吧,三个顾玉梨已经走掉一个,她留给我宝贵的人生哲学,永

    志难忘。

    老板推门进来,“你认识区慕宗?”

    我点点头。

    “你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

    “他是一个十分得体的男人,不多见了。”

    我当然知道。

    “也许我们对男人要求太高,想想他们也真可怜,一点错不得,否则就让女

    人看不起。上周末也坐船,一个个中年男士都穿着时髦的便装,颜色鲜艳,拎着

    手袋,配着他们的斜肩,雪白皮子,小肚腩,象什么?象上朝的师奶。”

    我一口茶含不住,直喷出来。

    “玉梨,好自为之。”她出去了。

    “谢谢。”

    瞧,做人老板,没有三两道板斧,还真罩不住。

    秘书问:“她怎么查出来的?”

    “神通广大。”

    “顾小姐,你再也不用郁郁不乐。”

    小女孩把事情看得多么简单。

    我同她说:“我想查一个叫郑传书的人,你帮我找私家侦探也好,查电话薄

    黄页也好,务必把他揪出来。”

    她即时记录在案。

    我想见他,把事情弄清楚,将精力省下来,做别的正经事。

    十多二十年没见面,不知他近况如何,见他一半为自己,也是为少年顾玉梨,

    我总得有一手资料知会她,才可以令她信任我。

    下午,区慕宗来接我下班。

    他问我:“花束还合意吗?”

    我却说:“不要再送花来,与我的身份不合,叫我难做人,你是图一时之快,

    我却被人视作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又好比小掘金娘子找到户头。”

    他笑着摇头叹气。

    “我已经苦了这么久,熬出头来,不在乎归宿,倒是求想享受,正式地、理

    智地、愉快地,谈一次恋爱。”

    “这倒又不是怕人见笑了。”

    我心想,笑死他们,祝他们呛死。

    “你已搬回去同咪咪住?”

    “最不喜欢人家打听我的消息。”

    “我还算是‘人家’,他点点头,”“咪咪对我还比你亲密一点。”

    “你同咪咪说过话?”

    “今早。”

    他真有点能耐。

    “她说什么?”

    “我答应这是我们的秘密。”

    “太信任男人,她是要吃亏的。”

    他取出一支平扁盒子,“请笑纳。”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我说:“请收回去,我用不着这样的东西。”

    他很诧异:“是你亲自挑选的。”

    我暗怪老牌顾玉梨太贪,“先放在你处。”

    “好,女人有改变主意三千次的权利。”

    “我到家了。”

    “稍后接你晚饭?”

    “我想休息。”

    区慕宗凝视我,“你使我心醉喜悦**着魔,你的妩媚诱惑我。”

    我笑出来,“真好听,谢谢你。”

    心想,男人到了那种年纪还有资格说傻里傻气的话,这就是两性至大的区别。

    深深叹口气。

    浸在浴缸里闭上眼睛,要设法寻找少年顾玉梨,应该不太困难,我知道她会

    到什么地方去,除去在百老汇跳舞,还有一间叫鸦片窟的酒巴。

    真可怖,竟会在那种地方出入寻求麻醉。

    年轻人行径真的匪夷所思。

    幸亏咪咪健康得多,不是没有异性朋友,但一切都在阳光下进行,免得我挂

    虑得头发白。

    电话响,我在浴室接听。

    “顾小姐。”是秘书的声音。

    “你还没下班?”

    “我在查你交代的那件事。”

    第四章

    要命,“有消息吗?”得重重赏她。

    “你要找的郑传书,公司里就有一位。”

    “啊!”

    “我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却忘了

    看自家脚底下。”

    “干得好。”

    “郑传书今年四十岁,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张董王工程公司转过来。”

    我呆住,年龄背景全对,没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员不得已出来的,起薪点比较低。”

    “他是否毕业自马利兰大学?”

    “正是。”

    是他了,我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属?”我问。

    “正是,史蔑夫对他的报告不够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开屏,也不屑拍马屁,如非专业人士,早已危危乎,现在

    混口饭吃尚不成问题。

    我说:“明天再说。”

    “是。”

    该夜做梦,竟看到衣衫褴褛的郑传书,拉着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还未上班,写字台上很整洁,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连小小的照相框也欠

    奉,自此可知,他不过当这里是暂来歇脚的地方。

    这态度是正确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职业里。

    有人认得我,“顾小姐,稀客稀客。”

    “郑先生通常几点钟回来?”

    “九点正。”

    “史蔑夫呢?”

    “这里都是九点,你们做京官,近大老板,当然吃力点。”他甚客气。

    “我稍迟再来。”

    “不送。”

    我希望心头有一点点异样,但是扪心自问,却是涟漪都没有一圈,泡泡也不

    起一个。

    那感觉不过似,对,象在文件柜中找旧年会议记录,当时我确在场参与那个

    事件。

    秘书对我说:“老板病了。”

    我笑,“这一天公司就白白损失两千大元。”

    秘书咋舌,“是我半个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营生,所以,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侧着头说:“总也要靠些运气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敏感。

    郑传书似在等我。

    一见我便礼貌地站起来。

    他胖了许多许多,额头是U字型秃发,但与我认识的郑传书扯不出关糸,他们

    是两个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郑传书永远是少年郑传书,这位先生却似当年的郑伯

    父。

    “玉梨,请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涂,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进公司就认出是你,同你少女时期一模一样。”

    “没有什么失态的情况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来往。”

    “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

    “一切都有时机。”他微笑。

    “有几个孩子?”

    “三个。”

    “哗!”

    “你呢?”

    “一个女儿。”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经辞穷,如何不着痕迹地请他去喝一杯呢,他会怎么想,如有误会,后

    患无穷。

    他终于说:“很久没见了。”

    真是,我欲惆怅问,我们会见过吗。

    他突然又说:“纵使相逢应不识。”丢起书包来。

    “没有啦,你仍然书卷气十足。”

    真没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灵。

    “几时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电梯口。

    郑传书的衣着打扮丝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个人散发着七十年代初期的气

    息,那该是他一生最灿烂的一段光阴,所以他不愿离开它,要把它紧紧抓住,旁

    人即时感觉得到。

    暮气沉沉的一个人。

    年龄上区慕宗比他长一大截,活力上他却比不上区慕宗十分之一。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

    与丽华谈起,她说:“还象男人算他够运,管是什么年代,我认得的几位中

    年男人,竟似老太婆,头发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齿也不镶,瘪嘴,身材发福,

    面白无须,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侠片里的公公。这种卖相怎么出来找生活,我真

    弄不明白。”

    我一味骇笑。

    丽华说下去:“近年来,中年女士不知保养得多好,这种事真要自己争气,

    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样子来。”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时髦。”

    “你的老区也不错呀。”

    我沉默一会儿,“丽华,你误会了。”

    “这城市有多大,豆干似,不见得有那么多人误会你。”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丽华气恼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电话。

    我叹口气。

    当夜就约好郑传书到鸦片窟去找人。

    重临旧地,了解年轻人泡酒馆的心情:气氛热闹,喜乐奔放,地方舒适,两

    杯啤酒,可以坐一个晚上。

    躲在这里,听不到成年人的噜嗦,暂离残酷的现实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装的少年下班来喝一杯。

    坐下没多久,便有人来答讪,哼,宝刀未老。

    “等人?”

    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我?”

    我摇摇头。

    他耸耸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开,并没有瞎七搭八缠上来。

    现代男女关系刮辣松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钟后,郑传书出现。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么选这个地方?”

    我颇为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说:“人老心不老。”

    “看样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处张望,少年顾玉梨还未到,是不是来得太早?记得我自己喜欢这个时

    候来吃客三明治。

    郑传书当然认为是叙旧约会,尽说过去的事,略见暧昧。

    “……后来奉双方父母命结了婚,他们支持这头婚姻,尽量在经济上支持我

    们,但我俩性格始终不合,你没有见过安琪吧,她喜欢把皮肤晒得老黑,眼皮搽

    银绿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忧郁的内心,陪着她的是几个男孩子。

    郑传书并没有注意到四周围发生的事,继续诉心声。

    “对不起,”我说:“那边有熟人,我过去一下。”

    我挤在人群中,走到她身边。

    “玉梨,”我叫她,“我有话同你说。”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趋近来。

    我握住她的手,“你还在这里,还没走?”

    她睁大眼睛,“是你,又见到你了。”

    我与她在一个角落坐下,趁着音乐没那么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头。

    “怎么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轻问:“他们没有明天,不负责任,你会吃亏。”

    “其余的朋友都没空。”她无奈地说。

    “当然,人家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做正经事要紧。”

    她不语。

    “将来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点,提起劲来,不要踏入陷阱。”

    我双眼都红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轻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郑传书。”

    玉梨动容,“不,那是他父亲吧。”

    “不相信?过去,我介绍你认识。”

    “他看上去似一个小老头。”玉梨表情古怪。

    “时间是很残酷的,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养得多好。”

    “谢谢。”我笑。

    我把玉梨带到郑传书的桌前。

    原以为他看到她会吃一大惊,吓了大跳,掩着嘴巴叫出声来。

    但是喝了两杯啤酒的郑传书茫然抬起头,看着我,又看我身边的少女,一点

    情绪都没有。

    电光火石间,我与少年顾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觑。

    当然,当然他没有感觉,他心中根本没有顾玉梨,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从未试过有,试问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俩多么相似。

    售货员与银行出纳都可以观察得到的事,他不以为意,因为他这次出来,目

    的是诉苦,不是为了认人,他才不在乎谁长得象谁。

    只见郑传书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们要坐一会儿吗?”他见话不投机,

    要先走一步。

    我点点头,“明天公司见。”

    “再见。”他蹒跚地站起来。

    也没叫结帐,便离开了。

    玉梨转过来看着我,双目充满惊惶、悲哀、失望、无措,她完全不置信,她

    此刻所爱的人,若干年后,会如陌路人一般。

    我搂着我自身年轻的拷贝,“弄清楚这件事,对我们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

    挂着跟他去美国,稍后可以专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学校,专修管理科,将来,做到

    我这样。”

    玉梨凝视我,“你快乐吗?”

    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看着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理由要不高兴?”

    她狡狯地笑,“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女孩不简单,我怜爱地看着她,不要紧,她会熬过黑暗期,闯出一条路来。

    世人全离弃她也没干系,她有她自己,一关又一关,她会征服所有的山。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帮不什么。”

    “不,你使我认识自己,请告诉我,今后我会怎样?”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轮到我滑头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未来,人类都渴望知道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睁大眼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我笑,“你以为人到中年,就不再调皮捣蛋?”

    音乐开始,舞池中年轻人甩手甩头,快活地运动。

    “我们散散步。”

    她与我离开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车虹彩,两个人都没有伞。

    我不忍把将来的荆棘告诉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过是走一日

    算一日,一日的担子一日当,算起来,有限温存,无限心酸,恐怕她预先知道自

    己的故事,没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过是实验室辑录

    的一卷立体纪录片,在这个时空播放出来。

    我竟关怀她,爱护她,与她发生了感情。

    “你几时走?”我问她。

    “我不知道。”

    “约什么时候?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游荡下去,直到永远。”

    “我有种感觉,就是这一两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嗳?”

    “年轻时总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认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认。”

    “我认,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肤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春过

    漂亮过,直到你出现,发觉上主确是公平,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

    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脚。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她说。

    “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

    她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它了,送给你做纪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摇摇头,“我要的,你不能给我。”

    “仍是郑传书?”

    她无奈苦笑。

    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

    “别玩得太疯。”我说。

    “我不会的,”她说:“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

    “再见。”

    她朝我摆摆手。

    我拉拉衣襟,雨丝渐急,面孔濡湿,头发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

    上来,一大班人,呼啸着离去。

    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

    并没有叫车,我踯躅回家。

    “玉梨!”

    我转头,是区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汤鸡。”

    我傻笑,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分外温馨。

    他说:“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一老一少,倒没有鸿沟。”

    “要不要继续话题?”

    “快回去沐浴睡觉,当心着凉生病。”

    “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区慕宗凝视我,“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来照顾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楼去。

    咪咪替我开门,“咦,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时候,让他等。”

    “哗,风骚。”咪咪笑出来。

    我坐下搁好双腿,态度有点洋洋洒洒。

    女儿端详我,“你恋爱了,妈妈,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这

    一两个月,生命又似复苏,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

    “我勘破了过去未来,大彻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再三道谢。

    “我很惭愧,”他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肯帮我。”

    他说得对,再早半年,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但如今,我体内每个细胞

    都已放松,心中再没有仇恨。

    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齿。”

    “现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对一位前夫来说,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

    我有点啼笑皆非,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个藉口,把他送走。

    尘埃落定了。

    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性情开始乐观,遇到难题,以游戏人间,幽默

    的态度来应付。

    秘书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对人说:“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顾小姐自

    从经常约会之后,整个人舒泰温和,她一放松,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

    她说错了,这里头,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然,我没有解释。

    当日下班时分,老板走进我房间,面色惨绿,双目无神,魂不附体的模样,

    愣愣地坐在我对面,象是有话要说,更象无从说起,看得出是非说不可,否则压

    力无法渲泄,会要她的命。

    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那又有谁是呢?

    “玉梨”,她开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经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这么严重,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静静地等她开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

    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见了自己,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看样子将来还会有

    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额角布满豆大的汗

    珠。

    “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你明不

    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这纯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

    焰。

    我斟一杯冰水给她,温和地说:“我真地了解,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

    “什么!”她讶异地跳起来。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我停一停,“要

    不必害怕,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证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称天下第一乐事,你听我慢慢解释,这不过是未

    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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