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六章父爱如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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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那一天的情景,在我困倦、懈怠的时候,在寂寞的午夜,如电影中的慢镜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1991年秋天,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清晨4点钟,父亲轻轻叫醒我说他要走了。我懵懂着爬起身,别的新生都在甜美地酣睡着,此刻他们心里该是怎样一个美好而幸福的梦想啊!而我由于心脏病,学校坚持必须经过医院专家组的严格体检方能接收。前途未卜,世路茫茫,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感觉包围着我,心里是一片荒芜与凄苦。待了许久,我说,你不能等我体检后再回去吗?话里带着哭腔。父亲抽出支烟,却怎么也点不着。我说你拿倒了,父亲苦笑,重新点燃,狠狠吸了两口。我突然发现地下一堆烟头,才知道半夜冻醒时那闪闪灭灭的烟头不是梦境,父亲大概一夜未睡吧!

    沉默。同学们一片鼾声。

    “你知道的,我工作忙。”父亲拿烟的手有些颤抖,一脸的愧疚,“我没有7天时间陪你等专家组的。”

    又沉默了好久,烟烧到了尽头,父亲却浑然不觉。我说你走吧,我送送你。

    父亲在前,我在后,谁也不说话,下楼梯的时候,明亮灯光下父亲头上的白发赫然刺痛了我的眼睛。一夜之间,父亲苍老了许多。

    白天热闹的城市此时一片冷清,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我们父子俩。一些不知名的虫子躲在角落里哀怨地怪叫着。

    到了十字路口,父亲突然站住,回过头仔细看了我一眼,努力地一笑,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没什么事的,你回去吧!”然后转过身走了。

    我大脑里一片茫然,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离去,努力地捕捉着昏黄路灯下父亲的身影。我希望父亲再回一下头,再看看不曾离开他半步、他最喜爱的儿子。却只看见父亲的脚步有些犹豫,有些踉跄,甚至有一霎那,父亲停了一下,然而倔强的父亲始终再没转过身。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父亲早已在我的视线里消失,转身回去的一瞬间,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7日后体检顺利通过,我兴奋地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却淡淡地说:“那是一定的。”

    只是后来母亲凄然地告诉我,在等待体检的那些日子里,平日雷厉风行、干练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半夜里会突然惊醒大叫着我的乳名,吃饭时会猛然问母亲我在那个城市里是否水土不服,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我所在城市的天气预报……听着听着,我的泪又出来了……

    这些事父亲没有提起过,我也从没主动问及过。我明白,人世间的痛苦与劫难,有些是不能用语言交流的,即便是父子之间。父爱如禅,不便问,不便说,只能悟。

    最后一句话

    有丢三落四的毛病,早晨洗脸,会忘了关水龙头。用高压锅煮粥,最后粥成了炭。最危险的一次,高压锅炸了,击碎了油烟机。这个消息被他的母亲知道了,母亲一大早赶到城里,一开门便问:“人伤着没有?”

    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从小很宠。娶了老婆后,母亲总是交待他的媳妇,他不吃辣,晚上睡觉喜欢把手伸出来,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等等,为这些,他的媳妇和母亲关系搞得很僵。老太太也知趣,一般不来城里。想儿子了,才会到儿子在城里的家,坐一会,看看儿子,平平淡淡地交待几句就回乡下了。

    有段时间,他听说母亲的腹部经常隐隐作痛,但他一直没在意。最后他父亲打电话来说,母亲因为疼痛已经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了,他才感觉到事态严重。他租了车,把母亲拉到医院检查,结果十分残酷,母亲得的是绝症。

    母亲似乎知道了结果,很淡然。她说,活了六十六,我也该知足了。他听了,说:“妈,你怎能这样说呢?”随即,泪就下来了。

    一个星期后,他的母亲做手术。麻醉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护士说:“叫我儿子进来。”医生劝道:“现在除了医生其他人是不能随便进手术室的了。”

    她一听,在手术室大喊大叫起来。医生没辙,只好让他穿好防护衣进了手术室。母亲说:“儿子啊,以后自己烧饭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关煤气,要么以后不要用高压锅了,或者就吃快餐。”他走出手术室后,一直在垂泪。

    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手术结果比预料的更糟。母亲推出来后,已经不能说话。医生说:“情况真的很糟。”两天后,他的母亲走了。

    弓着身子的父亲

    我是晚上临睡前才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告诉我说二伯父快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大惊,细问之下才知二伯父的胃癌复发了,几年前二伯父曾做过手术,当时发现得早,把胃切除了三分之二,以为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几年以后突然复发并迅速扩散。

    我第二天便匆忙请假赶往老家的175医院,二伯父正在那里做最后的治疗,以期能多挽留他几天。我到的时候,二伯父尚还能自己活动,可已神志不清,认不出人了。由于肺部受到严重感染,二伯父的呼吸非常粗重,用“气喘如牛”形容并不为过,而且每次咳嗽都会咳出大量又浓又臭的痰液,还痰星四溅,连护理的护士都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父亲并没回避,二伯父咳声一起,父亲总会第一时间把痰盂放在他面前,一手托着,一手拿纸给他擦口。后来母亲私下底跟我抱怨说:连你堂哥都没这么孝顺,你爸他当小弟的干吗那么尽心。我能理解母亲的抱怨,兄弟与父子之间,自然是当儿子的该尽孝在先。然而,我亦理解父亲,他是一个传统伦理观念极强的人,长兄如父一直是他遵奉的人生信条。

    二伯父在我去的当天晚上突然进入病危状态。按老家的风俗,客死他乡意味着不得好死,一定是上辈子做孽,受到老天的惩罚。情急之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连夜雇车回家,堂哥很快从街上叫来一辆面的,办完一切出院手续,大家手忙脚乱地护送着二伯父回家了。

    回到老家,从公路进家门,要经过六七级用乱石堆砌的台阶,堂哥意识到最好的办法是把尚存一口气的二伯父背着进家门,便蹲下身要让家人把他父亲扶到他背上,可是父亲把他拦住了:“你一个小孩子家,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我来。”说着不容分说弯下腰让其他人把二伯父扶到他的背上。父亲弓着身子,不敢直立起来,两手紧紧托着二伯父的双腿。有一点要说的是,二伯父的身材相当高大,虽已病入膏盲,但仍有一百多斤的体重,几和父亲相当。父亲慢慢地挪着脚步,走到台阶时,只见父亲停了下来,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右脚先缓缓地伸下台阶,待右脚站稳了,他示意其他人扶着他,然后他又缓缓把左脚伸下来,站定以后,父亲又深呼了一口气,再伸右脚开始走第二级台阶,如此反复,在平常只需三、五秒钟便可走完的六七级台阶,父亲背着二伯父用了差不多三分钟。把二伯父背进房间,父亲已是满头大汗,双手按着腰部慢慢才直起身来。

    我不知该怎么去形容看到父亲做一切时的心情,沉重、悲伤、揪心,是,这些我都感受到了,这是人之常理。当一个前次见面还红润鲜活的生命,此刻却已奄奄一息,就算我们之间没有血肉相连的亲情,即使我们曾为仇敌,此刻我也会为之动容。

    此次回来,除了探视二伯父,父亲还让我给他带回五千块,他要还债用的。父亲在电话里极其不忍地向我提及此事。我听得出,父亲一定是因为无计可施了,否则他不会轻易向我开口。父亲的欠债源于几年前的一次创业冲动中,在已跨知天命之年,他突然说要和乡里几个人合伙办糖果加工厂,看他的样子,颇有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味道。我当时正在厦门做去北京的准备,对父亲的决定没表示异议。现在想来,当时我没阻止他是很大的失误,父亲为人,老实且胆小,这种性格哪能在生意场上混,更何况他已年过半百,他承受得了成功,却不一定承受得了失败,当然,这都是事后诸葛之说了。春节回家时,父亲他们的糖果加工厂已热火朝天开了工,看他每日早出晚归的忙碌,我为父亲这把年纪尚有如此创业激情深为鼓舞,也没多问其它细节,几天以后,我就因工作外派到了北京。在北京一年多,每次打电话回来,父亲都说一切安好,不用我牵念。我哪里知道,其实父亲他们的糖果加工厂没维持一年就倒闭了,这是我从北京回来以后才知道的,加工厂被人骗了不说,还欠下一大屁股债,最后他们几个合伙人因债务分摊不均起讧。到这关头,吃亏的自然是老实人,父亲很“顺理成章”就成了替罪羊。从那以后,只要有人上门讨债,其他人都通通推到父亲身上,说他是经手人。可怜父亲,一向开朗爱热闹的他,从此变得沉默怕见人,遇到债主追债上门,父亲没辙,一向百忍成金的他只好任人黑白颠倒编派甚至辱骂,他倒霉也认了,不该自己还的债也替人垫了,可一大笔债岂是父亲能填平的,而追债的人只认钱哪认人,还是天天往我家跑,父亲被逼无法,不得不时常跑去向亲戚朋友借钱来还不该他还的债。都说这个年头欠债的是爷讨债的是孙子,可父亲就是摆不出一副爷样来威风几把,倒被逼得像一只落水狗一般人人喊打。二伯父病重那几天,又有人拼命追债,父亲要护理二伯父,又要应付追债的人,其狼狈和窘迫可想而知,正是在这种情形下,他才开口向我要钱。

    钱我是带回来了,我带回来的,还有一肚子怨气,父亲他干吗非得背这些冤枉债,别人耍赖咱耍不起,但总躲得起吧,干吗非得受这股窝囊气。

    当看到父亲弓着身子背二伯父,我突然之间才发现,父亲老了,我记忆中那个伟岸健壮的父亲已经彻底地老了。

    我蓦地惊醒,我不能怨父亲,父亲没错,错的是人心不古。更何况,父亲的创业,也是为了帮我积累立业成家的物质资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不长眼,谁也不可奈何,我有什么理由去怨他。

    老家的乡亲都说父亲可怜,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喊一声冤。其实不用去了解打听,我便可知道,即使再给父亲一千个胆,他也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乡里人说他可怜,无非是人之同情弱者的本性使然,倘使他们也是债主,面对父亲这等忠厚之人,他们也同样会翻脸不认人,认钱不认理,世道本如此,并不是我刻意因父亲吃亏而善恶不分吹毛求疵。我亦深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去怨天尤人,去护父亲之短。父亲既然已经趟了这趟浑水,即便他再无辜,谁叫他无自知之明,看不透世道险恶而要挣扎于生意场上。

    二伯父顷刻之间就要撒手人寰,追债的人还是一如既往三天两头往家里钻。父亲已经彻底显出了老态,独自一人时,他常不由自主地发呆,眼里透散着亲人病危的伤心和世道炎凉的寒心,更有一种夕阳黄昏的无限落寞。

    我心酸,可我无力去为父亲分担什么,于世道钻营上,我很不幸继承了他血液中忠厚老实的基因。如今,我已而立之年,立业成家于我犹是不小的梦想。有时我也常慨叹命运的不公,这世道总是有些人非法地暴富,有些人却合法地贫穷。可是我并没抱怨什么,我深知人生决非只是物质财富可以衡量,芸芸众生中,大多数的人也都是在平凡中惨淡前行。父亲用“长兄如父”教诲我为人儿孙应尽的孝道,尽管他也用“百忍成金”让我看到他无能的懦弱,然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反哺相报的道理,我懂。

    我做了决定,等二伯父的事情料理完善后,让父亲母亲跟我到厦门,我给不了他们富裕宽绰的生活,但给他们一份“为霞尚满天”的安定晚年,对于一生勤俭的他们来说,我能应付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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