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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齐王道:“喂!你说谁哪!你骂谁是狗?”

    季姜已经跑远了。

    齐王笑笑,摇了摇头。

    尽管齐王有些做法让季姜无法理解,但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关心齐王的生活,所以当那只该的野鸡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夜啼时,她决定说什么也要逮住它,叫它以后再也不能打扰日理万机的齐王的睡眠。

    她在宫里找了一夜。

    第二天,她呵欠连天地为齐王梳头,齐王笑道道:“怎么样?吃不消了吧?早跟你说我起居无常,很难侍候的,还不信!”

    季姜又打了一个呵欠,道:“不是大王你难侍候,是那只野鸡难伺候。”

    齐王目光一动,道:“你说什么?野鸡?”

    季姜道:“近来不是老有野鸡叫吗?我怕它打扰你睡觉,昨晚我去抓它了……”

    齐五道:“结果没抓到,是吧?”

    委姜道:“咦,大王,你怎么知道的?”

    齐王回过头来,抓住季姜的手,拍了拍,微笑道:“好丫头,辛苦你了,去睡吧。今天不要你侍候了,把觉补回来,以后别再管那只野鸡的事。你抓不住它的。”

    季姜很高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来。

    补个觉是小事,她高兴的是齐王的体贴,只是说到那只野鸡的时候,齐王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为什么呢?

    项羽终于真正感觉到了那个他昔日不屑一顾的侍卫的份量。

    他的爱将龙且率二十万大军伐齐,居然一天之间就败了个干干净净,主帅当场被杀二十万哪!这是个数目?就韩信那点后力,二十万伸长脖子由他们砍,也得她几天啊!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然而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必须面对现实,赶快采取补救措施了。他派了一个名叫武涉的说客来游说齐王,希望能劝说齐王反汉联楚,或者至少保持中立,三分天下。

    武涉的口才不可谓不好,搬出一大套证据,说明汉王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而项王与齐王有此时此刻,可以重新联合云云。说得指天划地,唇焦舌燥,自以为就算石人也动心了。哪知齐王只是这样淡淡地回答道:“我在项王手下为臣,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所以我才弃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信,给我数万人马,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会有今天。背叛这样亲近信任我的人,是会遭天遣的。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劳驾替我身项王道个歉吧。”

    武涉走后,蒯彻来了。

    蒯彻今天的打扮有些稀奇,青袍高冠,竹杖芒鞋,一副江湖游士的样子。一开口,说的话更稀奇道:“大王,想看个相吗?”

    齐王笑道:“蒯先生在玩什么花样?你什么时候人这个了?我怎么不知道?”

    蒯彻底正色道:“在下年轻时曾受高人传授,学过相术,不信大王您试试看”

    齐王忍住笑道:“好吧,那你先说说看,给我看相是怎么看的?”

    蒯彻道:“贵贱在于骨骼,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经此三项来参验相人,万无一失”

    齐王点点头,道:“嗯倒也不是信口开河,有点道理,那你看看我这相怎么样?”

    蒯彻向四周望了望,道:“我想单独对大王说”

    齐王挥手命左右退下。季姜最后一个退出。很细心的把门带上了。

    她觉得蒯彻不像是真要给大王看相,而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说过了大半天,蒯彻才出来。皱着眉,似乎心事重得的样子,一句也不说,就走了季姜跨进殿内,齐王也正起身向里面走去,见她进来,便道:“季姜,你来得正好,跟我到书房里来一下季姜跟上去好奇地道:“大王,蒯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

    齐王一边走一边道:“哦,没什么,就是看相。”

    季姜道:“骗人!看相看那个半天?”

    齐王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看相。”

    季姜满心怀疑,噘起嘴不说话。

    齐王看了看她,一笑,跨进了书房门,季姜进来,齐王叫季姜先坐在一旁,自己取出笔墨开始绘一幅图画,想一想,画一画,有时还用尺矩精心测量,季姜好奇,走到齐王背后看一进却看不出是什么,只得重又坐下,闷闷地看着。画完后,齐五将那幅画交给季姜,道:“季姜,你去给我找个临淄城手艺最好的冶工,叫他照这张图给我打顶紫金冠,钱花多少无所谓做工尺寸一定要地道,记住了吗?”

    季姜接过图一看,外形果然是顶王冠,只是构造挺复杂,她卷起图一脸的不高兴。

    齐王道:“咦?又不是苦差事,你拉长了脸做什么?”

    季姜道:“神神秘秘搞了半天,我以为大王你在弄什么军政要务呢,原来是这个!大王,你以前可从来不讲究这种衣冠饰物的呀1”

    齐王道:“我现在讲究了,怎么,不行吗?”季姜道:“没什么不行,你是大王么!只是你挡不住我在心里看轻你”

    “看轻我?”齐王笑了起来,“你这是跟我说话吗?没上没下的”

    季姜道:“”有上有下的人不敢跟你说真话,我可是真心为了大王你好,这叫“忠言逆耳”。

    齐王笑道:“不得了,拿大道理压起我来了!行了,快去给我办事吧!”

    季姜拿着图画怏怏不乐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大王,刚才蒯先生真的是在给你看相?”

    齐王收拾着案上笔墨,道:“是啊”

    季姜道:“那他说你的相是怎么样?”

    齐王漫不经心地道:“他说:“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季姜一怔:“面相不过封侯,背相贵不可言?这算什么意——啊,我知道了!”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道:“大王,他不是看相,是劝你背汉自立哪!”

    齐王道:“我知道”

    季姜道:“你知道?那大王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齐王道:“我说我会考虑的”

    季姜急道:“这种事怎么能考虑来考虑去要当机立断!要我说上回你就不该把那五万精兵给张良……”

    齐王道:“那又是一回事,我应该给他的”

    季姜更急,道:“怎么会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早晚要和汉王角逐天下,就该趁早削弱他的实力,壮大自己哪有这样倒着来的?你这不是为自己的将来增加麻烦么?”

    齐王道:“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季姜道:“有什么好理由?”齐王看了一会季姜,道:“丫头,说你小吧,你好像又懂得挺多的。也好,就跟你说吧,也许人能理解,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吗?”

    季姜道:“听说过。他们说你出身寒微,经历过很多坎坷。大王,自古英雄多磨难,总算你已经出头了,也没白吃那些苦”

    齐王点点头,道:“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想像,一旦我得到权力,会对那些给予我权力的人产生怎么样的感激!你知道退避三舍的故事吧?”

    季姜道:“知道。晋文公在外流亡时,楚成王厚待过他,后来他回国继位为君,晋城楚城濮之战时,晋军退避三舍共九十里地,以报前恩”

    齐王道:“我也是这样。登坛拜将之时,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汉不负信,信不负汉。我也知道,汉王贪心重,疑心更重,我们君蔬未必能善始善终,但毕竟是他给我起家的军队,所以那时我就想好了,倘若将来他对我有侵夺之事,我必当让他三次”

    季姜道:“三次?在次……啊!已经有三次了!大王,你看,破魏,代后收你的精兵是一次,破赵后修武夺军是第二次,平齐后再派张良来调你精兵是第三次,大王,你让够了,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齐王笑笑,一挥手道:“行了,做你的事去吧”

    季姜心中疑惑解开,便不再生闷气,高高兴兴地拿着图画走开了。

    晚上,那只该死的野鸡又开始啼叫了。

    季姜拉开房门冲出去。

    门外空荡荡,月光洒落在青石铺的地面上,冷冷清清。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

    季姜仰头观看,流星拖着细细的光带,向远方飞去,渐渐消失。

    年像这样的流星似乎特别多,她有好几个晚上都看到有流星从王宫上方掠过了,不矢怎地,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在验证她的预感,宫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一些东西陆陆续续的失窃,不久以后,又陆陆续续地重新出现,出现的地方千奇百怪,墙角,厨下,花园,有时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原地。也有一些东西失窃后就再也没找着季姜先是以为宫里出了内贼,但失窃的东西五花八门,也不见得特别值钱,如:熏炉,铜镜,陶壶、宫灯……窃贼为何不拣最值钱的偷呢?

    当被窃物重新出现时,季姜感到不对劲了,世上哪有偷了东西再放回去的窃贼呢?她原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齐王的,但见有这样的异状,放心不下,便去跟齐王说了,不料齐王却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哦,知道了”

    齐王近来好像心思很重,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也不大要季姜去读简册了,可她看不出齐国近来有什么事会让他烦心的少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季姜还可以忍受,但当宫里凭空多出一样庞然大物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那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走近马厩,想看看齐五准备今天骑着去看练兵的那匹追风是不是安分第一眼看到,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把隔壁几名马夫都惊醒了众人冲过来一看,也都大吃一惊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站马厩里!一样纯白的毛色,一样瘦长的四腿,连马身上的烙印,拴马的缰绳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件奇事很快就报到齐王那里,齐王道:“嗯,别管它,由那马待着”

    季姜忍不住了,道:“大王,我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齐王道:“什么不对劲?”

    季姜道:“我怀疑宫里有内奸!”

    齐王笑道:“别逗了,内奸白送我一匹马?”

    季姜发急道:“大王,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大一匹马弄进王宫,也能神不知道鬼不觉地潜入你的卧室,楚霸王要你的人头,赏千金,封万户候!想要剌杀你的人排着长队呢!

    齐王道:“赏千金、封万户候?我的脑袋就值这个价?咳!这个项羽,到现在还看不起我,下回我也开这个赏额要他的脑袋!”

    季姜气得直跺脚:“大王,大王,你是怎么回事?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

    紫金冠取来了,果然打造得很漂亮。

    齐王拿起来望头上比了比,较季姜道:“来,帮我梳一下头,我要试试这顶新冠。”

    季姜拿起黄杨木梳过来,为齐王解下旧冠,开始为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道:"大王,你远来为什么事伤脑筋?"齐王把玩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嗯?你怎么知道?"季姜拔下一根头发,齐王"哎哟"一声,道:"干什么?"季姜把头发拿到齐王眼前,道:"大王,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我还从没见你这么伤神过。大王,到底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分点忧吗?"齐王接过白发,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季姜,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道:"丫头,你心真好。不过,不要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不用伤脑筋了。"季姜把他的头拨转过去,继续为他梳着头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能告诉我吗?"齐王又玩弄起手里的紫金冠来,道:"唔……将来我也许会告诉你。"一名待从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马厮里那两匹追风又只剩一匹了。

    齐王继续玩弄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哦,知道了,下去吧!"季姜怔住了。

    齐王道:"咦,怎么不动了?还没梳好哪,继续啊!"季姜道:"不行了,大王。王宫的守卫一定要换!这里成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的活物,人家想弄进来就弄进来,想弄出去就弄出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齐王道:"哎,不就一匹马么?没事!你放心。来,继续梳,梳好把这顶紫金冠给我戴上,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季姜忧心忡忡地为齐王扎着发髻,道:"大王,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齐王道:"嗨!你看你,多了一匹马你紧张,少了一匹你又紧张。干什么呀?我本来就只有一匹追风,现在这不是正常了吗?"季姜将紫金冠为齐王戴上,道:"大王,我不是说马,我是说你。你……你近来有些变了,你自己知道吗?"齐王道:"哦?我变了?哪里变了?我不知道啊。"季姜道:"该关心的事,你和关心,不该关心的,你却关心起来了。大王,你……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齐王道:"咦,什么叫该关心的?什么叫不该关心的?这是你的看法,不能硬加给我嘛。来,镜子再过来一点。"季姜捧着铜镜站在齐王面前:"大王,许多人一登帝王之位就变了,希望大王你不会……""再高一点,对!"齐王对着镜子,满意地欣赏着头上的紫金王冠,道,"你看我象这样的人吗?"

    四月,宫里来了一位客人,神情冷漠,面容瘦削,一身黑衣。

    他自称叫"沧海客".齐王对这位冷漠的客人很客气,延入内室说话。这黑衣人却似对齐王很不客气——也不是不客气,而是他对齐王说的话不恭敬得叫人吃惊。

    他坐定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很好,我主人果然没看错你。三年不到,你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侍立在角落的季姜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人怎么敢这样跟大王说话?

    齐王却毫不以为忤地道:"一切皆拜贵主人所赐,大恩不言谢,图你带来了吧?"季姜越听越惊奇。

    黑衣人道:"带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画模样的东西,放在几案上,又取出一卷小的,道,"计划有些变动,你先帮我搜集一下这些东西。"'齐王接过那卷画,展开看了一会儿道:"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工程上是用不着的。"黑衣人道:"出了点意外,我主人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以这些为原料重做一个。原料品种很多,纯度又很高,搜集起来有在麻烦。不过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应该不难做到吧?"齐王想了想,道:"得给我时间。"黑衣人道:"两年怎么样?"齐王点头道:"可以。"黑衣人道:"我主人不会让你白做的。等大事成功,他会额外给你报酬。"齐王道:"不用了,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黑衣人道:"那你可以开工了吧?"齐王道:"我还有一个要求。"黑衣人道:"什么要求?"齐王道:"告诉我原因!"黑衣人道:"什么原因?"齐王指着几案上那卷大的画卷,道:"施行工程的原因。"黑衣人沉声道:"我曾经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好好地去做就行了。"齐王道:"但我必须知道!"黑衣人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想毁约吗?"齐王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且正是为了工程。"黑衣人道:"什么意思?"齐王道:"我不能无缘无故大兴土木,总要给国人一个交代。"黑衣人道:"以你现在的权势和威望,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可以不作任何解释了。"齐王道:"也许,可你忘了一件事。"黑衣人道:"什么事?"齐王道:"权力威望再大的帝王,也会老的。"黑衣人一怔。

    齐王缓缓地道:"工程耗时太长了,我可以控制现在,但不能保证将来。告诉我原因!那样我也许可以制订出一个长期有效的计划,保证工程的实施。"黑衣人摇了摇头:"抱歉,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主人从没跟我说过。"齐王道:"那好,回去转告你主人:我想见他。"黑衣人全身一震,道:"你……你说什么?"齐王道:"我要见你主人,亲自问他,他也许会告诉我原因的。"黑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道:"你……你确定吗?你真的想见我主人?"齐王道:"是的。请你转告他:不管那原因有多艰深,我相信我是能理解的,请他试一下。"黑衣人看了齐王许久,点一点头,道:"我可以把你的要求转告给我的主人,但我什么也不能保证。下个月我再给你回音。"说着,起身向外走。

    齐王道:"等等,我还想问件事。"黑衣人回过头来,冷漠的脸上微现怒意,道:"我希望你不要再在工程的事上……”

    齐王道:"不,不是工程的事,我想问点关于你自己的事。只是出于好奇,你若不愿回答也没关系。"黑衣人有些意外地道:"关于我?什么事?"齐王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也只是个凡人。"黑衣人道:"不错。"齐王道:"那你当初是怎么跟随了你主人的呢?"黑衣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惆怅,许久,才道:"他和我曾祖有过交往,我出于仰慕,就追随了他。"黑衣人的话很短,可不知怎的,三言两语之中,却似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之感。

    齐王被他这样的语调听得一怔。

    黑衣人看着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地道:"我走了。年轻人,你才华出众,前途无量,好好把握住自己。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与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转身离去。

    季姜看着黑衣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齐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齐王开始派人搜购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丹砂、雄黄、石墨、水晶、铅、云母、独居石……有的一下子就要许多,有的却只要一点点。搜购来后,都分门别类堆在西配殿。

    在齐王大忙特忙这些事的时候,剻彻再次求见,又眼齐王在密室里叽哩咕噜了半天。

    剻彻出来后,守在门外的季姜追上去道:“剻先生,剻先生。”

    剻彻停住脚步,回头道:咐么事?大王又叫我吗?"季姜一笑道:"不是,是我有一些事想问先生。剻先生,我知道你在跟大王说些什么,我只想问问,大王同意了吗?"剻彻一笑道:"你小丫头懂什么?"说完转身就走。

    季姜道:"不就是劝大王背汉自立吗?".剻彻猛地停住脚步,回转身道:"你说什么?"'季姜一撇嘴道:"紧张什么!我又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和先生一样的想法,也劝过大王,可就是摸不清大王的态度。先生,刚才大王怎么说?他同意了吗?"剻彻看着季姜,叹道:"丫头,难怪大王说你和别的女孩不同——可是,你难道没发现大王现在都在忙些什么?"季姜道:“忙什么?不知道啊,成天叫人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把西配殿都腾出来堆放这些玩意了。打仗好像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吧?"剻彻道:"打仗?哼!丹砂、雄黄、铅……这些不是炼丹用的吗?"季姜呆住了,许久,才猛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大王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种荒唐事的!"剻彻道:"我也不信啊,我认识他比你还早呢!可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唉……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对了,季姜,你在大王身边,你想想看,近来大王有没有接触过方士之类的人?"季姜道:"没有。哦,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样子冷冰冰的,自称什么‘沧海客'.大王和他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听不懂。只是他们话里好像没提到什么神仙丹药之类的事啊!"剻彻一顿足道:"那还不就是了?你以为方士都是直接打着神仙丹药的旗号来的?这正是他们的狡猾之处啊。山遥路远地绕过来,最后叫你堕入他的计中还不知道。唉!大王一世英明,怎么会……"季姜越听越心惊。

    剻彻摇头叹息着走了。

    季姜走进密室,齐王正呆呆坐着出神。

    季姜道:"大王。"齐王"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朝她看。

    季姜心里忧虑,走到齐王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好久,齐王才像是突然发现了季姜似的,道:"哦,季姜啊,有什么事吗?"季姜道:"大王,剻先生的话,你考虑好了吗?"l齐王笑笑,道:"哦,那个啊?小事。这两天我有别的事要考虑,等我忙完了再说。”说完,又两眼望着前上方,而起神来。

    季姜看着齐王,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儿,又烦闷又难过,只得站起来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齐王一点也没发觉她的离去。

    季姜坐在花园的池塘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相貌平庸,惟一略有可取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却又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忧郁。池边的垂柳、假山都在水中有着美丽的倒影,惟有自己的倒影那么丑。唉!

    那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国王,怎么会在意这样一个丑丫头呢?可她却在意他呵……齐王啊,齐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她叹了口气,想起身离去。

    突然,她全身一震,两眼死死地盯着水中的倒影。

    对面的假山倒映在水中,假山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头带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齐王—可刚才她明明看到齐王正坐在他的密室里苦思冥想;另一个,瘦瘦小小,看不清,可她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她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

    对面的假山上,齐王就站在那里,搂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肩头。那女孩又黑、又瘦、又小,相貌平常,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一那个女孩,简直就是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那个"齐王"开始说话了,晴空丽日,周用静谧无声,所以她听得清清楚楚。

    "你明白了吗?"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姜心里在大喊,身体在发抖。

    李代桃僵!

    偷天换日!

    "我明白了。"那一个"自己"点点头说道。

    天哪,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季姜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她恍惚看见有光芒一闪。

    醒来时,齐王坐在她床边。

    "好点了吗?"齐王关心地问道,"好点了?我扶你起来喝药。太医说你惊吓过度,开了药,已经熬好了。"季姜点点头,勉强坐起来,齐王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又端过药来,亲自用汤匙喂她。

    季姜一边喝,一边牙齿不停打架,磕得汤匙不停抖动,里面的药汁都溅到齐王崭新的锦袍上了。喂完药,齐王放下药碗,拿丝巾为季姜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的锦袍,道:"到底怎么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边,把我吓了一大跳。"季姜怔怔地靠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我看见了……看见了……"忽然扑到齐王身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齐王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别怕,别怕,慢慢说。我是齐王,没有咱们对付不了的事。"季姜哭道:"不是的,不是的,这次连你也对付不了的。他们……他们有了跟追风一模一样的马,有了……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还有……还有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过你,就……就用这阴险的法子……他们知道别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会怀疑你的真假,只有……只有我跟你没上没下……只有追风不认衣冠只认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啊……假如有一天,他们把我们全都暗中替换了,谁也没法发现。我们死了都不会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们怎么办啊?”

    齐王听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道:"季姜,我明白了。别哭,没事,真的没事,相信我。"季姜泪眼瞟胧地看着齐王,道:"大王……"齐王道:"好了,你睡吧,不会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睡吧!"说着拉过被子给季姜盖上。

    季姜却向里一缩,泪水未干的眼里露出戒惧的神色。

    齐王一怔,随即笑道:"你怀疑我是假的?我还要怀疑你是假的呢!剻彻给我看相的事我只对你说过,他说我‘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还有呢?"季姜心里松弛下来,道:"‘相君之背,贵不可言'."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齐王轻轻拍拍她的脸蛋,道:"小丫头,记性倒不错,好啦,乖乖睡一觉,别胡思乱想了。"说是别胡思乱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乱七八糟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睡着,又净是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成千上万匹一模一样的追风马挤在马厮里,自己拼命要找出真的,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会儿梦见齐王微笑着看着自己,然后慢慢从头顶撕下整张脸皮,里面是一张青惨惨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脸;一会儿梦见王宫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墟,只有几只野鸡在其中漫步觅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单、又恐惧……

    五月,那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又来了。

    自从被剻彻提醒,季姜就对这黑衣人满心反感。可齐王依然待他很客气,季姜只能憋着气气看着。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似乎对你发生了兴趣,很愿意见你一面。"齐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样子,道:"什么时候?今天能去吗?"黑衣人道:"可以,不过今天我们未必到得了,顶多能到海边吧。"齐王道:"海边?"'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个岛屿上。"'齐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带一个‘海'字。那我们该先到海边哪里?"黑衣人道:"芝罒不(此字上“四”下“不”。"'季姜越听越疑心。

    当齐王出来吩咐人备好马车时,季姜跟过来,悄悄地道:"大王,你别去。"齐王道:"为什么?"季姜道:"我看这个沧海客有问题。""哦?"齐王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季姜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齐王道:"邪路?"季姜道:"秦始皇出海寻仙,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唔一一"齐王若有所思。

    季姜道:"大王,秦始皇东巡,到过最多的山,就是芝罒不山,那上面还有秦始皇立下的两块颂德碑,我们齐国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还有派徐市、卢生、侯生他们出海求药,也多是从这里出发的。大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一你别去了,好不好?"齐王摸摸季姜的头发,又轻轻拍拍季姜的脸蛋,笑道:"别担心,我不是秦始皇。"齐王走了,说好三五天才能回来。哪知第二天,碰巧剻彻就来找他了。

    季姜吞吞吐吐地把齐王随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说了,剻彻仰天长叹一声,道:"天意!天意!大王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季姜,等大王回来后,你跟他说,我不能再事奉他了,让他好自为之吧!"季姜拖住剻彻的袖子,焦急地道:“剻先生,剻先生,你不要走,再试试吧!你口才那么好,如果连你都不能劝回大王的心意,还有谁能啊!"剻彻摇摇头,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这一步,都无法挽救了。"季姜哭着跪下道:"删先生,你再试一次吧!你再试一次吧!"剻彻看着季姜,叹了口气,扶她起来,道:"大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可他却不能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给我拿支竹简来吧,我留几句话给大王。"季姜抽泣着拿来竹筒,看着剻彻写完,交到她手里。剻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来。

    季姜心中生出一丝希望,道:"剻先生……"剻彻道:"季姜,请你顺便转告大王,以前我眼他说过的面相背相的话,并不完全是游说的借辞。我确实学过一点相术,大王五岳丰隆,但肩卓如刀,是大贵之中藏有大患的相。请他善自珍重吧!唉!他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辅佐的明主,可惜……”

    齐王终于回来了,一脸的疲惫,什么话也不肯多说,一进内殿,就往榻上一躺,呆呆地仰面看着屋顶。

    季姜道:"大王,剻先生他……他走了。"齐王道:"哦,是吗?"眼睛还看着屋顶。

    季姜道:"他给你留下了这个。"说完将竹简递给齐王。

    齐王接过,眼睛一扫,往旁边一丢,道:"咳!这个剻彻,当我在干什么啊!"又仰着脸出神起来。

    季姜拿起竹简,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将安所归乎?将以丹药御藏弓烹狗之祸乎?惟足下三思之。"又看看齐王,道:“大王,他还有话要我转告你。"然后就把剻彻关于面相的话说了一遍。

    齐王"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许久,齐王忽道:"季姜,我记得你说你读过《春秋》?"季姜一愣,道:"是啊。"齐王道:"那你读过《尚书》吗?"季姜道:"读过。差不多上古典籍只要能流传到今天的我都读过。"齐王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季姜,道:"哦?谁教你的?"季姜眼圈一红,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齐王有点慌了,忙道:"别哭,别哭,我问错什么了吗?"季姜摇摇头,擦了擦眼泪,道:"我的学识都是父亲教的,我父亲是秦朝的博士,始皇三十五年,受侯生卢生案的牵连,在咸阳被活埋了。娘和我逃回老家胶东,在海边打鱼。后来天下大乱,日子太苦,娘改嫁了,不要我了。"齐王眼眶有点湿润,拉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着道:"好了,苦日子过去了。那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好过。我还差点掉过脑袋呢,信不信?可现在咱们都好了不是?别哭了,我是齐王,要什么有什么,我会给你很多好东西,让你过得快快乐乐的。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找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学的夫婿,让你这一生不再……"季姜忽然把手抽回,板着脸别过身子坐着。

    齐王道:"咦,怎么啦?"季姜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满心不舒服,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齐王看着她,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轻轻抓着她的肩头将她身子扳过来,道:"好季姜,帮我一个忙:给我查查看,上古有没有一个叫篯铿的人?""篯铿?"季姜心里奇怪,一动脑筋,忘了刚才的不高兴,沉吟着道,"篯铿……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嗯,我去给你查查。"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

    齐王道:"他可能比夏禹还要早一点。"季姜道:"嗯,比夏禹还早,夏禹之前是尧舜……那得去查《虞书》……"忽地站住,大叫一声道,"啊!你是说他啊!"齐王一下坐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季姜,道:"你知道了?"季姜笑道:"谁不知道他啊,这么大的名声,想不知道都难!你怎么跟我说这个名字?这是他的本名啊,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了。"齐王催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季姜道:"他就是彭祖啊?"齐王失声道:"彭祖?那个长生不老的彭祖?"季姜道:“是啊,大王,你那么大声干吗?"齐王呆呆地坐了许久,才道:"跟我说说彭祖的事。"季姜道:"这事说来就玄啦。有人说他活了七百多岁,有人说他活了八百多岁,从尧舜时一直活到商末周初。商末不是纣王在位么?纣王听说有这么一个异人,特地派人去向他请教长寿之道,然后他就开始胡吹啦!说什么他是个遗腹子,小时候怎么怎么啦;什么父死母亡,战火烽起,四处流浪啦,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死了四十九个妻子,五十四个儿子,饱经忧患,心力交瘁啦……总之把商纣王骗得晕晕乎乎,还想请他出山从政呢!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已经溜掉了。大王,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商纣王,被人家开涮成这样还不知道,难怪要亡国了。咦,大王,你问这事干什么?"齐王道:"季姜,你再跟我说说,史书上说他到底是怎么得以长寿的?"季姜道:"那肯定是蒙人的啦,谁能真活那么长?据史书上记载,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也没什么秘诀,只不过吃些桂芝,做些导引,注意冷暖,知足常乐罢了。这不是老生常谈么?还有个说法更可笑,据屈原在《楚辞·天问》里说:‘篯铿斟稚,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意思大概是说他做得一手好野鸡汤,奉献给天帝,天帝喝了高兴,就赐给了他长生。"齐王道:"野鸡汤?天帝?嗯,也不尽是讹传,也许…”

    季姜道:"大王,你说什么?"齐王道:"没什么。哦,对了,你知不知道,篯铿的曾祖父是谁?"季姜道:"大王,这你可问巧了,史书上还正好是有记载的,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颛顼帝呀!”

    齐王像是很有些意外,道:"颛顼帝?那……史书上有没有关于颛顼帝的记载?"季姜道:"有当然是有啦,他是五帝之一嘛。不过说来倒是很奇怪,正史上关于他的记载是五帝之中最少的,野史中倒很多。五帝之中的黄、眷、尧、舜,都有大德盛名传世,惟独没听说颛顼有什么盛德,也不知怎么会列为五帝之一。大王,你要听正史的记载,还是听野史的?"齐王道:"不管正史野史,你都说给我听听。"季姜道:"正史上说,他为人静默深沉,对鬼神的祭祀很虔诚,连礼义纲纪都是按鬼神的指示制订的。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样治国居然还挺有效的,北至幽陵、南至交趾、西至流沙、东至蟠木,日月所照之处,动静大小之物,莫不前来归属。"齐王道:"那野史呢,怎么说?"季姜道:"那可就离奇古怪得吓人了!颛顼不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吗?据说他出生前,昌意行走于河滨,见到一条黑龙背负玄玉图而出。后来颛顼降生,恰好左手有龙纹.右手有玉图。于是黄帝认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黄帝崩逝,果然传位颛顼。在他的即位仪式上,出现了许多吉祥奇异的征兆:高空的神鸟从云间降落,随着音乐起舞和鸣,海中浮现出奇异的巨鱼,也跟着音乐的节奏游动。颛顼帝甚至还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样叫‘曳影剑'的奇物。传说那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若四方有乱,此剑即会腾空而起,飞袭敌方,千里克伐,无可抵御。一演示之下,那些使者当然看得目眩心惊。回去以后,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首领都服服帖帖地奉事中原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有误。"齐王眼睛看着前方,自语道:"不错,他是做得到的……难怪篯铿要追随他……黑龙……‘曳影剑'……‘曳影剑’……为什么叫‘曳影剑’呢?黑龙……黑龙……"忽然将目光移向季姜,道,"季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吗?"季姜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和没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要说有吧,有谁能证明它真的存在呢?要说没有吧,为什么上古传说又那么言之凿凿地多次提到它呢?大王你看,你这锦袍上织的不就是X龙吗?这种纹饰自古到现在,一直是极为尊贵的,总不会完全无缘无故吧。"齐王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绚丽而又威严的X龙纹,沉默了许久,摇摇头自语道:"不,不会的,他的脸明明很正常……唉,我想到哪里去了!太荒谬了。"六月,齐王继续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矿物,同时开始自己翻阅一些上古典籍,不懂的地方时常来问季姜。

    季姜越来越担心,因为齐王问的东西越来越远离现实,全是些与军国大事无关的上古玄怪之事,有些连她也回答不出来。

    七月,张良再次代表汉王出使齐国。

    "汉王与项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张良道,"很不顺手。现在暂时退回壁垒坚守。汉王问你,齐国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来帮他灭项羽了?"齐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实力,道:"楚军强悍,真要彻底歼灭,我需要有绝对优势的兵力。"张良道:"汉王打算和你、还有彭越一起发兵,共击项羽。你任元帅,三路大军都由你指挥。可以了吗?"齐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阵法弥补,应该能击败项羽了。"张良道:"好!只要你出兵灭了西楚,汉王说了:‘楚国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剖符定封,世世勿绝'."说着,张良将元帅虎符授交齐王。

    齐王拜领后,道:"子房,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大局已定,我有把握在近期内灭掉西楚,来,今晚咱们把盏夜谈,一醉方休!”

    张良笑道;“陪你聊天可以,饮酒可不行。我近来正习道家导引轻身之术,不能沾荤酒。”

    齐王道:“开玩笑!你是尘世中人,学什么道家方术!走走走,喝酒去。季姜,你叫人去把那几坛上好的……”

    张良道:“不跟你开玩笑,我真的在练。”

    齐王一怔,道;“你真在修练?”

    张良道;“真在修练。”

    齐王上上下下打量着张良,道:“为什么?”

    张良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

    齐王愣了好久,才摇摇头道;“我搞不懂你。这样吧,就来一点果酒,齐地的果酒清洌甘甜,不带人间烟火气,误不了你的修炼。

    话虽如此,当宴席罢上,季姜为张良斟酒时,张良还是只让斟了极浅的一小杯。席上珍馐美味很多,张良却只肯吃一咪清淡的蔬菜,连蒜姜之类的都不碰。

    齐王有点看不下去了,道;“子房,就算要修道,也不能这样过于节食啊。汉王对你多方倚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饮食太少,会把身体搞垮的。”

    张良道:“不少了。我已经几年滴酒未沾了,今天破例,还是看你的面子。我修习的是赤松子那一路,修到后来,是要辟谷的。”

    季姜在旁边听得吓了一跳,道;“辟谷?是不是就是什么都不吃?”

    齐王也吃惊不小,道:“子房,人生短暂,何必如此自苦呢?”

    张良微微一笑,道:“苦?这就是要看你怎么看了。”轻抿了一口酒,道:“我幼年时,家里人曾抱着我请蓍名的相士许负看过相。许负说,这孩子眉目过于清秀,虽职颖异常,却是福薄之人。劝家里人让我从小吃点苦,粗养粗长,对我反有好处。可家里人怎么肯呢?我家五世相韩,是出了名的大族,怎能叫人说连个孩子都养不好呢?结果,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小时候倒是舒服,长大可就不好过了:体弱多病,颠沛流离,没过上一天好日了。那都是我小时候把那点微薄的福份提前挥霍光了啊,无福可享,就只剩下吃苦了。我现在这样节食惜福,正是保命之道。而且我确实感到,自从节食以来,身体要比以前好多了。”

    齐王怔了怔,摇摇头,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套谬论?照你这么说,每个世家子弟都注定下半辈子要吃苦了?”

    张良道:“这倒不一定。各人各福,我福分薄嘛。”

    齐王笑道:“胡说!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不就是在为你在博浪沙给了秦始皇一下子,才弄得流亡多年,把自己身体折腾坏的嘛!说什么福薄福厚!”

    张良道:“可我不正是因为出生世家,世受国恩,才会去刺杀秦始皇的吗?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韩国民众,至于这么做吗?”

    齐王道:“歪理,全是歪理。”

    张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也许吧。冥冥之中的事,有谁知道呢?我所说的因果,也许还只是我个人的臆测,离真正的因果还差得很远呢。”

    齐王道:“越说越玄了。你呀,聪明人脑筋一动到歪里,比笨人还难拉回来。很简单的事,偏要往复杂里想,还会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法来。算了,不跟你争这些了,说到博浪沙,我倒有件事想问你——其实老早就想问了,可又怕你误会。”

    张良目光一动,道;“你问。”

    齐王道:“人家都说,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击毁了秦始皇的副车。可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使行动那东西?况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只可居高临下,或在近距搏击,那就必须是高山深谷、密林苍莽的地形,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时去过,一马平川,无险可恃,顶多就几个低矮的沙丘,连棵像相的大树都没有。当时我见一就想:这种地方怎么可以用来行刺?怎么设伏?怎么出击?一击不中又怎么全身而退?我打仗用的鬼点子算多了,可这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哎,告诉我,你倒底用的是什么妙计啊?

    张良转动着手听酒杯,叹了口气,道;“终于有人想到问这些问题了。”

    齐王奇道:“以前竟从来没有人问进你吗?”

    张良道:“你以为人人都会有你那份细心和智慧?何况那些愚民愚妇,再无法解释的事,他们也会编出个说法来。我就曾亲耳听到一个人在酒肆里口沫横习地说我雇了一个神力过人的大力士,身高八丈,腰大十围。你想想看,那还是人吧?”

    季姜“扑哧”一声笑了。

    齐王笑道:“这样的人,给我用来攻城倒正好,云梯都可以省下了。”

    张良也笑了笑,道:“不过也难怪,这件事确实让常人无法猜想。不要说他们,就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明知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也依然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说着,张良敛容危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这要从人的故国初亡那时说起。我说过,我家五世相韩,我祖父做过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丞相,我父亲做过厘(上面是未和反文,打不出了)王、倬(竖心的那个)惠王的丞相,世受国恩,无以为报。所以我想,就算复不了国,至少也要杀了那个暴君,替韩国报仇。

    “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变卖了万金家产,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要寻防能助我刺杀成功的奇人异士。

    “人人都说我疯了,毁掉这么大的家业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许吧。当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动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做这种事,结果都能失败而告终,我一个亡了国的纨绔子弟,又怎么可能做成功呢?况且听说自从荆轲、高渐离相继行刺失败后,秦始皇对六国之人大起戒心,防范更加严密。就算我愿意走忍辱负重、屈身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举难逾登天,可还是要这么做。我年纪轻轻,还没有在韩国做过官,氢也没什么门客故旧,更没有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威望。除了行刺,我还能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

    “我遍游天下,四处寻访,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有几次险些把命都丢掉了,我不抱怨吃这些苦,我只抱怨: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

    终于有一天,啊,上天垂怜我,让我在淮阳见到了那个人。他叫沧海君……”

    齐王悚然动容,道:“你说他叫什么?”

    张良道:“仓海君,怎么了?”

    齐王喃喃地道;“沧海君……东海君……沧海客……难道真会那么巧?不,不……”忽道,“他长什么样子?”

    张良道:“面貌倒无出奇之处,只是一脸冷漠,再加上那一身黑衣……”

    齐王“啊”的一声,站起来道:“你等等。”说着迅速转入内室。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卷帛画走出来,将那画展开摊开在案几上,道;“你看持,是这个人吗?”

    张良失声道;“不错!是他!就是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好种冷漠的神情了……咦,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齐王收起帛画,微微一笑,道;“这个人做过的事多了,一言难尽。不地他接触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他会找上你,说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辈。好了,继续说吧,我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了。”

    张良道:“我们见面的过程很奇特。那天,我正一个人坐在客舍里,为钱财将尽、前途渺茫而发愁。忽然,一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我敢肯定,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可他不知怎地,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他能帮我完成我的‘大事’。

    “一时间,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异士!于是,我什么也没问,就向他跪拜下去,说:只要他能助我成功此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听任驱策,决无怨言。”

    “他上前扶我起来,看到我的脸,却愣了一下,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不,不行……你男生女相,恐怕日后难以服众……唉,可惜……”说着后退几步,坐下来,望着我,又叹了口气。

    “我被他的言行搞糊涂了,想问,又不敢问。他坐在那儿,出神地想着什么,时而喃喃自语道:“只能找那一个了……可是……唉!”时而抬头看看我,道:“嗯……这样安排的话,也行……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

    我越听越糊涂,他却忽然站起来,对我道:“明天早晨,我再来这里找你,你不要走开。”说完他就走了。

    “他那些古怪的言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按照他的嘱咐没有离开。我不怕他去告密,我相信自己的命运。何况生死早已不是我所关心的,只要有一丝刺杀成功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第二天,他如约而来,带来了一个狭长沉重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的物体,似椎非椎,似剑非剑,形状极其怪异。我看不懂。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此物是上古神器,可袭敌于千里之外,要谨慎使用。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使用之法。我记下了,可心里却半信半疑。

    “他又交给我一卷图画。说,两个月后,秦始皇又要开始巡遊了,图中就是他这次巡游的路线,我可以按这路线图找地方行刺秦始皇。我听了更是疑惑:秦始皇疑心极生,在咸阳宫苑中行走,都不准侍者泄露他的行踪,泄者立斩。这黑衣人怎么会这样神通广大,提前两个月弄到他的巡游路线图?

    “我满腹疑问,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就飘然离去了。追上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头也不回地说:他叫沧海君。这当然不会是真名,我明知他在随口敷衍,却也无法可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按照那路线图,沿途考察,最后决定选在博浪沙。如果那沧海君那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博浪沙将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

    “我就要一马平川,我就是无险可守。别人行刺需要隐藏之所,我不用。我将在离驰道十里的地方设伏,有谁能发现我?事发之后,又有谁能抓住我?要不是为了亲眼看到仇人的毁灭,我甚至可以待在更远的地方。

    “等啊等,终于,秦始皇的车驾来了。遥遥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举起那神器,按照沧海君教过我的方法,抚摸目标。我吃惊地发现,那神器竟能使我将那么远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专乘的金根车,驾六马,张羽盖,黄屋左纛,不错……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了第二辆金根车,不,不止!还有第三辆、第四辆……我越看,心越往下沉。

    “长长的队伍里,前前后后竟有十九辆金根车!

    “十九辆中,当然只有一辆是真的,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辆呢?

    “我不能把时机白白放走!我不想让这独夫再多活一天!长期郁积着的亡国之恨涌上心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把那神器对准了一辆看起来最华丽的金根车。唉,其实我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该想到:秦始皇为人严峻深刻,怎么会把自己的坐车打坐得那么花哨繁复呢?唉!”张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无比懊悔的神情。

    齐王道:“那辆车到底是谁坐的呢?”

    张良道:“后来我打听到,是秦始皇的一个宠姬坐的。”

    齐王道:“那么那件……神器又是怎样摧毁那辆车的?”

    张良闭上眼眼,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亲眼看到,那神器怒矢离弦般飞出去,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像闪电一样从空中划过,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影,然后,几乎是一眨眼间,它击中了那辆金根车。随着一声可怕的轰然声响,一蓬巨大的火焰从那里升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我震惊得忘了自己是在行刺,只呆呆地向那里走去,想去看个究竟。我遥遥地看到地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还在燃烧着的车子残体,侍从、宫女们全都被这剧变惊呆了,站在那儿发愣。很快,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清醒过来,他们首先做的,不是检视车子的残体,而是迅速冲向另一辆金根车,将那辆金根车密密地围护起来。然后一部人开始分头向四面搜索。

    “我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选错目标了。

    “天哪,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人,他授予了我如此威力奇大的武器,而我竟然失手了!我的悔恨难以用语言形容。

    “朋友知道了我做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夸赞我的胆量,有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算什么有胆量有本事?我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人!我把一切都搞错了,我愚蠢,我无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错误……这件事成了我心中啊深的憾恨,然而别人偏偏常因此称赞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藏起来,让时间洗掉世间众人对我的一切记忆,我的避世静修的念头,其实就源于此。但后来群雄逐鹿,风起云涌,我身不由已卷入其中,想退也不能退了。看来,真正要修道只能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了。”

    张良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无限萧素。

    室内沉默了许久,齐王忽道:“子房,你刚才说,那神器飞出去后,身后拖着一条白影?”

    张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怔,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而且那白影在空中凝固了许久才慢慢消散。”

    齐王道:“白影……拖着一条白影……拖,就是‘曳’……嗯,对了……”

    张良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齐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来,干了这杯!”

    张良走后,齐王又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与前段时间的沉思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神情间多了一层忧虑之色,这是季姜从未见的。以前就是遇到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难题,齐王也能轻松自如地解决,从不会显示出忧虑的样子。季姜非常担心,关切地问道:“大王,你在忧虑什么?跟项羽的决战吗?听说范增已经让陈平的离间计赶跑了,气死在半道上。现在项羽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大王你不必须为此……”

    齐王摇摇头,道:“不是为了项羽。”季姜道:“那是为了什么?”

    齐王吧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有些事……不大对头,我说不出来。齐王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头深锁,轻声自语道:“难道是因为那强大的攻击力量?可他并没有敌意啊……何况他还要靠我们……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逄担心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样巨大的神力,如果存心要做什么不利的举动,又有谁拦得住呢?唉!到底哪里有什么问题呢……”

    季姜的目光跟着齐王转来转去,道:“大王,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

    齐王抬眼看了一下季姜,隔了一会儿,忽道:“季姜,陪我玩一局‘八宫戏’。”

    季姜一怔,道:“‘八宫戏’?大王,你要下‘八宫戏’棋?”

    齐王道:“是啊,去把棋盘棋子拿来。”

    季姜道:“大王,如果你正为什么事伤脑筋,就别下这棋了,这棋挺费神的。”

    齐王道:“这你就不懂了,脑子越练越好使,这棋能帮我开拓思路,去拿来吧。”

    季姜有些不情愿地拿来了棋盘棋子,陪齐王下了起来。现在季姜已经对八宫戏的棋路摸乡里很熟,能跟齐王走上三四十步了,好也对这游戏越来越感兴趣,只是此时却无心多下。

    齐王摆开局阵势,指着道:“季姜,你看,八宫戏是按八卦的原理来的,遵循天地生化之道,多玩玩,对脑子绝对有好处。”

    下了几步,季姜道:“也就大王你了,要换了旁人哪,八卦生克,千变万化,非搞得晕头转向不可。大王,你居然拿这么深奥的东西来锻炼脑子,真叫厉害。”

    齐王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厉害?八宫戏只是八卦一个微不足道的衍生物罢了,发明八卦的那人才叫厉害呢!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代表天、地、雷、木、水、火、土、山泽,再两卦相重为六十四别卦,不得了!把天下万物都囊括进去了,叫人钻一辈子也钻不完。”

    季姜道:“大王,你不要跟那人比。人间没有超得过你,可那一位不是人,是半人半蛇的天神伏羲,那智慧当然不是咱们凡人能比得上的。”

    齐王拈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道:“是吗?有意思,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居然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忽然,齐王拈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道:“半人半蛇?你说半人半蛇?”

    季姜道:“是啊,传说伏羲不是人首蛇身么?上古龙蛇不分,也有说他人首龙身的。哎,管他蛇身龙身,想想都恶心死了,古你怎么会编出这么难看的神呢?真不知……”

    “啪”的一声,齐王手上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才定下来。

    季姜抬头,只见齐王两眼定定地望着半空中,吓了一跳,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喃喃地道:“人首蛇身……伏羲……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说着,慢慢把目光转向季姜,“季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伏羲的事。”

    季姜道:“那些事有什么好听的?大王,伏羲氏的时代离现在少说也两三千年了,那时的人类连记载史事的能力都没有呢。那时的事流传到现在的,大多已经歪曲得不像样了,十句里只怕有九句是假的。”

    齐王道:“别管什么真假,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季姜奇怪地看了看齐王,仰起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一般的说法,认为伏羲是雷神之子,开辟以来的第一任统治者。三皇五帝之首的‘泰皇’就是他。诸子百家的典籍,提到他的也不少,不过大多是杜撰出来的以佐证自己观点的,不足为信。真正可信一点的,我看就《周易·系辞》中一段讲得还可以。那里面称他为‘包牺氏’,包是包罗万象之意,牺就是以牲畜奉祀神灵。文中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季姜的记忆很好,旁征博引,一一道来,讲完后,道:“大王,你怎么近来尽对这种上古之事感兴趣?一会儿彭祖,一会儿伏羲,还有什么颛顼帝啊龙啊之类的,这些传说与现实无关,又大多荒诞不经,大王你最好别沉溺太……”

    齐王喃喃自语道:“这是恩德啊,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忽然全身一震,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啊!不!”

    季姜吓了一大跳,道:“大王,你……你怎么了?”

    齐王背着手在室内来回急速行走着,道:“对了!对了!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那么……啊——”齐王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颤声道:“天哪!我竟险些做下如此可怕的事……”

    季姜慌乱地道:“大王,你冷静点,冷静点。到底怎么了?”

    齐王木立当地,一句话也不说,室内只听得到他那急促的呼吸声,许久,齐王沉声道:“来人!”

    一名侍从应声而入,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齐王道:“传令:把西殿那些东西全给我扔出去!扔河里也罢,扔山沟里也罢,扔得越远越好,一丝一毫也不准留下!”

    那侍从一愣,但还是道:“是。”转身出门传令去了。

    季姜奇怪地道:“大王,那些东西不是你命人搜集来的吗?现在怎么又叫扔了?”

    齐王摇摇头道:“这就对啦,大王。丹药这东西最害人了,哪个帝王一沾上它啊,准好不了,大王你能及时醒悟,真是太好了!大王,我真为你高兴。”

    齐王看了看季姜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齐王把一卷长长的画像展开,摊在几案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季姜走到齐王身后,见那画卷有两幅画。左边一幅画的是一座形状古怪的高山,山顶呈平滑的圆形,旁边还标了许多数字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山体上画着十余条或粗或细的直线,不明何意。季姜想了想,不记得齐国境内有这样一座古怪的高山。再看右边那幅,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渤海海图。齐国的地图她看过无数次,记得海岸线的形状。只是这幅看起来更具体、更精细,而且画的重点似乎不在陆地,而是海上,海中大大小小的岛屿都标得一清二楚,有些连她都不知道。

    齐王的视线似乎全在海图上,死盯着一刻不放,却看也不看那幅怪山图。

    八月,那个可恶的黑衣人又来了。季姜看见他就来气,走得远远地往下一坐,气哼哼地斜眼瞟这边。打定注意齐王就算叫她也不过去侍候——只当没听到!哪知道这次谈话齐王从头到尾没有叫她一声。

    “你怎么还没开始?”一坐下来,黑衣人就用训斥的口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王平静地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黑衣人道:“什么东西?”

    齐王道:“曳影剑。”

    黑衣人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你能给张良,为什么不能跟我?”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齐王,许久才道:“我跟你说过,凡人不能窥测天机的。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齐王道:“我没有存心打探,是无意中得知的”

    黑衣人道:“那你要曳影剑干什么?”

    齐王道:“用它对付汉王!”

    黑衣人道:“汉王不是你的对手,不必动用这样的神器,再说这也不在我们的交易条件之中。”

    齐王道:“如果这是工程的需要呢?”

    黑衣一怔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明年年初,我将与汉王合力进攻项羽,项羽一灭,我夺取天下的惟一障碍就只剩下汉王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国家不统一,工程给以开展,我和汉王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决战。汉王现在的实力已不可不视,又有萧何、张良这些能臣辅佐,对付他很不容易。不错,我早晚会打败他,但那将至少用去三年时间。最主要的是……”齐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那时,国家人口将有可能以一千三百万以下,而这对工程是很不利的。”

    黑衣人道:“一千多万人还会不够?”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没治过国,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老、弱、妇、孺能算劳力吗?干活的人不要吃饭吗?我的军队士卒、朝廷官吏不要供养吗?你以为一千多万人全能派出施行工程?何况战火过后,满目疮痍,民生艰难,总要与民休息一段时间,做一点恢复重建的工作吧?”

    黑衣人被他说得怔住,道:“那……你算出来是怎样的呢?”

    齐王道:“战后余生者,往往妇人多于男子,一千二三百万人里,青壮年男子能有个两成就不错了,也就是二百四五十万人吧,这太少了。我算来算去,要使工程在我有生之后完成,至少要有男丁四百万,那么国家的人口基数就必须保证在两千万以上。当然,天下安定之后,人口会逐年递增,但就算把这个因素算进去,初始人口也不能只有一千二三百万。”

    黑衣人踌躇着道:“那你打算做?用了曳影剑就可以不发生战争了?”

    齐王道:“是的,用曳影剑除地汉王,事后谁也无法追查。到时一片混乱,群龙无首,我将力主由汉王幼子继位――汉王表示过,他喜欢如意甚于太子。凭我的地位、权势,群臣必无人能拗。如意幼弱,我自任辅政,逐步翦除异已,尽揽大权于一身。一两年后,形势差不多可以了,我再逼他禅位于我。如此则不战而尽得天下,对国力的损耗岂不是要小得多。”

    黑衣人震惊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的计策!也只有你想得到了。好吧,我去跟主人说说试试。曳影剑威力太大,制造也很麻烦,主人轻易是不肯动用的。”

    齐王道:“可以的话,多给我几支。”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多给你几支?你以为是买东西吗,想要多少就多少?这种神器主人那里都不多。一支够你用了!曳影剑无坚不摧,汉王又不是铜筋铁骨,你要多了干什么?”

    齐王道:“张良杀死秦始皇了吗?计划得再好,也可能出意外。汉王为人狡诈,有好几个替身,我不能保证一击必中。去年荥阳之围,假扮汉王出降、被项羽烧死的纪信你听说过吗?你去打听打听,他跟汉王有多像!有时连我们群臣都分不清!”

    黑衣人神色间似乎被齐王说服了,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同意,不过……你说得确实有理,我尽力而为吧。”

    黑衣人走后,季姜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大王,你终于看出这个沧海客不是好东西啦?”

    齐王一怔,道:“你说什么?”

    季姜道:“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跟他说的一定没一句真话,你在蒙他呢?是不是?”

    齐王脸色一变,道:“季姜,你看出什么了?”

    季姜凑到齐王耳朵跟前,道:“大王,你有个小毛病,一用计,右手就喜欢握着左手的食扳来扳去。放心,你这毛病只有我知道。”

    齐王松了一口气苦笑道:“都是跟师傅学的,改不了,终于叫人看出来了。”

    季姜道:“我成天在你身边呀?也要细看才看得出来呢。大五你可狡猾了,知道自己有这毛病,有时不用计也扳几下,叫人家摸不着规律。我观察了好久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真、 什么时候是假。”

    齐王伸手轻轻捏着季姜的下巴怜爱地端详着。道:“小鬼头,我还说可惜你是女的呢!好在你是女的,要是你是男的,恐怕没哪个君王敢用你。”

    季姜头一扬,道:“哼!还是看不起人!我为什么非要被别人所用?我要是个男的,老早就自己打天下了,干吗还看人脸色?”

    齐王道:“唔,这倒是……咦,对了,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季姜道:“我没这么说呀,大王。你和别和君王不一样,自己见识高,还能包容采纳别人的意思。李左车那样有才气有傲骨的人,不都给你收服了?我休是个男的啊,跟谁争天下也不跟你争。我愿意做你的臣子,不过小的不行,至少也得是个丞相。”

    齐王笑道:“嗬!至少?你可够谦虚的,还有比丞相更大的官吗?再行为表现上你就得篡位啦!”

    季姜道:“我就服你一个人嘛!别的人我都没放在眼里。”

    齐王道:“越说越好玩了,还当真哪?行了,说正经的,季姜,你今天看出的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尤其不要在那个沧海客面前流露出一星半点,知道吗?”

    季姜不高兴地道:“大王,那么多军政密件我都替你保管得好好的,这点小事你还不放心我?那个沧海客阴恻恻的,冷得叫人汗毛直竖,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巴不得你早点疏远他!你对他耍点计谋给他点苦头吃,我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来坏你的事?”

    齐王点点道:“这样就好。不过季姜,你不要这样漫不经心。这不是小事,真不是小事。只要你泄露了一点点口风,就会造成远比你能想像得到的大得多的牺牲。我决不是在吓你,季姜,你明白吗?”

    五天后,黑衣人沧海客又来了,带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小看上去可以放进一张琴,但里面肯定不是琴,因为黑衣人抱着它的样子有些吃力,显然分量不轻。

    两人进入内室,又谈了很久时间。

    出来时,齐王送他到门口,道:“……就请贵主人等我的捷报吧。对了,你现在打算回岛吗?”

    黑衣人道:“是的,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齐王道:“既然事情都已办完,不妨多留几天吧。孤岛生涯,日复一日,不嫌无聊么?临淄景物繁华,所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这景物在外地可不容易见着。我叫人拿我的车驾载你在城里四处看看,怎么样?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种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了吧?”

    黑衣人脸上现出一阵怅然之色,但很快消失了,叹口气道:“算了,我看得够多了。盛衰交替,永无休止。兴盛时顾念留恋,将来徒生憾恨,不如不看。”

    齐王笑道:“既知盛衰是常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就趁兴盛时多留点愉快的记忆,将来衰落,不去看它就是了。好比春兰秋菊,本就该正当时令去欣赏,谁叫你一直盯着它到凋谢呢?生命是用来享受的,否则纵得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黑衣人似在些被打动了,默不作声。

    齐王道:“临淄城北有一座颛顼祠,有年头了。前几天我叫人修缮了一下,齐鲁一班老夫子还作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历数了从颛顼帝到高阳八恺的种种功绩德声,文彩可真不错,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典故。我看了才知道,高阳氏一族原来曾如此昌盛。怎么样,有兴趣看一下吗?碑文、壁画、塑像,全都是齐国一流的好手制作的,包你看了不会失望。”齐王似是很随意地说着,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黑衣人的脸色。

    黑衣人动容了,点一点头,有些感动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去。”

    宫门大开,齐王的车驾鱼贯而出。

    齐王亲民,出巡不大警跸清道,以免惊扰百姓。所以,当车驾缓缓驶入临淄市中时,行人商贾们也不惊慌躲避,反而兴奋,好奇地盯着主车车窗垂着的那一薄层黄绢帘幕,希望能幸运地一睹这位名震天下的国王的风采,但帘幕纹丝不动。

    宫中,齐王整装待发。他小心地把一只狭长的木匣包裹好,再捆扎到他追风的背上。

    季姜走过来,摸了摸追风的脖颈。

    齐王一语不发,脸色凝重地忙碌着。捆扎完后,摇了摇那只木匣,看看捆得是否牢固。

    季姜道:“大王,你……你要去打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战争了,是吗?”

    齐王道:“是的。”回过头来,看着季姜,道:“你能陪我去吗?”

    季姜和齐王对视了片刻,道:“我去。”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相信我了?”

    季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道:“因为我没有选择,大王,我只能相信。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连你都不可相信,我……我……”

    齐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伸手捋捋季姜的头发,托起她的头来,轻声道:“季姜,你对我同样重要。”说罢,一挥手,一名侍卫牵来一匹马,交给季姜。

    季姜接着缰绳,道:“大王,我们要去哪儿?”

    齐王跨上追风,道:“芝罘。”

    临淄城中,熙熙攘攘。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什么样的戏娱都有。车驾在人群中缓缓前进,黑衣人隔着薄薄的黄绢帘幕看着车外的一切,目光有些惆怅。

    驿道上,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前进。蹄声得得,仿佛急促的鼓点,敲击得一路尘土飞扬,在这队人身后形成一条黄龙。

    季姜大声道:“大王,为什么要这么急?”

    前面的齐王头也不回地道:“那条调虎离山计拖不多久,他很快会醒过神来的。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季姜听得迷惑不解。齐王不再说话,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奔驰得更快了。

    临淄城中,车声辚辚,人语喧哗。忽然,有人喊道:“萠疯子来了,萠疯子来了!”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癲癲的人过来,笑嘻嘻地唱着一支调子古怪的歌,一群小儿跟在他身后起哄相和。但显然谁也没听懂他的歌词。

    车中的黑衣人浑身一震,他听懂了。那是一首古曲。“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諌兮,来者犹可追也……”

    那疯子唱着,忽然冲向齐王座车,一下扑在车窗前,低低地道:“大王,萠彻没疯,疯了的是你。我不想为你陪葬,所以只能佯狂避祸。大王,我是多么想念过去的那个你啊。唉,那时你那么聪明,那么果决……”黑衣人看着帘幕外侍从们连拖带拽把这疯子拉走,神情中现出一丝深思。

    萠彻仰天大笑,一甩手摆脱众侍从,继续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哈哈……”又笑又唱,扬长而去。众小儿跟在他身后,拍着手学着他的声调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

    车驾前行了一会儿。车中的黑衣人忽然脸色一变,跳了起来,一把拉开车门,揪住车旁一名侍从的衣襟,大声道:“你们大王呢?他去哪里了?”

    终于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滨。

    一行人下了马,都已汗出如浆,疲累不堪。季姜也累,更多的却是兴奋。她站在海边,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中欢喜无限。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季姜吧道:“唉,住在海边时,从没觉得它的好。在临淄待久了,才发觉有多么想念它。”

    齐王在旁边地上不知忙些什么,口中道:“给我看看海风的动向。”

    季姜一怔,道:“看海风的动向?大王,你……”回过头来,只见齐王带来的那只长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开来。匣子里并排放着三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物体,通体闪着金属的暗光,却又看不出是哪种金属旁边还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附件,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诡异。

    齐王从匣中取出一支那长形尖头的怪物,手脚敏捷地在地上组装起来,道:“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怎么判断风向了。”

    季姜道:“当然不会。可这是……”

    齐王道:“那就给我看看吧!现在海风的方向和强度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齐王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季姜疑惑地看着齐王,抬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一阵,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大王,要出海么?今天这点风恐怕张满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风,稍偏北一点,风力很小,三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道:“很好,你站过去一点。”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齐王架设起来,尖端斜斜地指向海面的天空。

    季姜道:“大王,这是什么?”

    齐王道:“曳影剑。”向季姜挥了挥手,“再站远点,再远点,对,就这样。叫侍从们也站在那边,跟他们说,注意来路。如果见到沧海客来,拦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季姜道:“沧海客?那个黑衣人?大王不是安排他在临淄城闲逛吗?怎么会来这儿?”

    齐王道:“他会来的。他不算聪明,但经历得太多了,总比一般人警觉。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大概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季姜越听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头一震──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向声音来处望去,果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她倒抽一口冷气,虽然遥远,但看得出骑者是一身黑衣。季姜惊疑不定地回头看齐王,齐王却是恍若未闻,只半跪在地上对那“曳影剑”作最后的细微调整。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马上那黑衣人的面貌也已看得见了,果然就是那沧海客。

    齐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马急驰,越来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齐王手中的动作了,黑衣人脸色聚变,惊叫道:“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齐王头也不抬,沉声道:“射他的马!”

    侍卫们弯弓搭箭。

    黑衣人叫道:“住手!住……”

    一阵“嗖嗖”声响,数十支羽箭射中他座下的马,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黑衣人摔了下来。马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季姜正惊怔间,忽听“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地一震,急回头看去,只见那支黑黝黝的曳影剑竟已腾空而起,尾部拖着一道白影,呼啸着向大海飞去。

    季姜和众侍卫都看呆了。那边黑衣人大叫一声:“不!”从地上爬起来,向齐王那边冲去,众侍卫回过神来,忙上前挡住。黑衣人拼命要挣脱阻拦,一边叫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支曳影剑很快飞得不见踪影,齐王眺望了一阵,又开始架设第二支,这次他的手法更熟练迅捷了。

    黑衣人挣扎着大叫道:“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你不想活了吗?”

    季姜见黑衣人那一向冷漠的脸上充满了惊惶与愤怒,目眦俱裂,状似疯狂,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便冷笑道:“疯子?你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疯子呢!”

    黑衣人转向她,急急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主人在做什么!他在找死!你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季姜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大王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做的一定是对的。”

    黑衣人又急又怒,道:“不!不!他错了!他错了!你没看到曳影剑的威力吗?那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神授予他的。他竟用来……”

    第二支曳影剑腾空而起,带着长长的白影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黑衣人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不!”他的胳膊被侍卫们死死抓住,只能望向季姜,焦急地叫道:“拦住你主人呀!快拦住他呀!拦住他你就是救了他,他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呀!你快拦住他,快救他啊!”

    齐王开始架设第三支曳影剑。

    季姜看了看齐王,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怎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每次战役前,他做的那些令人不解的布置一样,事实证明他最终总是对的。”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挣扎了,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支飞出的曳影剑。

    曳影剑越飞越远,越看越小,终于消失在大海尽头。

    海鸟又开始在海面优美地盘旋飞翔,而海浪依旧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平静的大海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衣人喃喃道:“我就你在找死!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想过对付他?可他是神啊!和他作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从来没人能成功。”

    齐王注视着海面,道:“未必,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对付他,而是用他自己的力量。”

    海面平静依旧。

    黑衣人道:“愚蠢啊!能制造矛,自然也能制造盾。你这点小伎俩,怎能损他分毫?”

    忽然,齐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东西,初时还太远,要极目 及力才能看到。渐渐地,那缕黑色扩张弥漫开来,将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众人顺着齐王的目光看着这奇景,又是惊讶,又是不明所以。隔了一会儿,那儿传来一阵低沉连绵的滚雷般的声音。那声音使季姜的心一跳。

    齐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很轻松,他转向黑衣人,对侍卫们挥了挥手,道:“放开他——你认为我拿曳影剑直接去进攻他那固若金汤的巢穴了?我是拿它们去攻击那座岛屿了!”

    黑衣人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三支曳影剑,是无法摧毁一座岛屿的,但火山岛是例外。”

    又是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季姜把视线转向大海。

    黑衣人的面部肌肉开始可怕地扭曲,道:“你……你……”

    齐王道:“我打仗从来不喜欢硬碰硬,借助外力是我的爱好。天地自身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一旦激发出来,能摧毁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神。”

    黑衣人一声怒吼,像只疯狂的野兽猛扑过来,扬手一掌狠狠地打在齐王脸上。齐王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嘴角流下一丝鲜血。众侍卫大吃一惊,忙又冲上来七手八脚制住黑衣人。黑衣人挣扎着吼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遭报应的!”

    齐王擦掉嘴角的鲜血,平静地道:“抱歉,我毁了你的家。但够对得起你了,把你拖在临淄,不让你回岛跟它同归于尽。”

    黑衣人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齐王叹了口气,道:“你跟了它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也没发现吗?好吧,我问你,这一千八百年里,它有没有让你见过它袭白袍下的真形?”

    黑衣人道:“那关你屁事!我知道他天生异相!他是神,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齐王道:“不,它不是神。它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异类。你注意到了吗,它走路时……”

    黑衣人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子!你自作聪明……”

    季姜忽然尖叫一声,道:“都不要吵了!”

    两人一怔,都朝她看来。

    季姜颤声道:“你们……你们闻到了吗?”

    齐王诧道:“闻到什么?”

    季姜急促地道:“海腥味!海腥味”

    经她一提醒,众人立刻发觉,海面上吹来海风,不知何时开始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海水咸腥味,而且似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硫磺的味道。

    季姜看着大海,脸上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海面依旧平静——似乎太平静,刚才还在海面上空飞翔鸣叫的海鸟此时一只都不见了,海面空旷得有些诡异。遥遥的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那白线慢慢地变近、变粗,黑衣人脸色微变,道:“怎么回事?现在怎么会潮?”

    季姜喃喃道:“不是潮,不是潮……”忽然大叫一声,“海啸!是海啸!”

    现在众人都看出来了,那白线越来越粗,显然是一列浪墙在急遽推进,不禁心惊色变。黑衣人和齐王也忘了他们的争吵。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快!快跑!”几个人立即向马匹冲去。

    季姜尖叫道:“不!我们跑不过啸浪的!快上山!上芝罘山!”一语提醒了众人,大家忙向芝罘山上冲去。

    这一带的芝罘山山形极其陡峭,众人丢弃了一切累赘之物,还是攀爬得气喘吁吁,由于用力,更由于惊慌,每个人的心都怦怦乱跳,但都一语不发。风中带来的海腥味更浓了,让人闻不寒而栗。

    渐渐地,海风中又隐隐夹带着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深海中的精怪一齐敲响了无数面牛皮大鼓,那声音震得人更加心慌。有人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只见刚才那道白线此时已变成一列遥遥可见的长长的浪墙,两边望不到头,仿佛一条横亘海面的长蛇。

    齐王沉声道:“别看,快上!”

    季姜慢慢落到了后面,但咬着牙没吭声,依然手攀脚踩往上爬。忽然,她踩着的一块风化的岩石碎裂了,一脚踩空,惊叫起来,齐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去,碎裂的岩石窸窸窣窣掉下山崖,齐王看也不看,一语不发将季姜拉到自己身前,推着她向上去。

    爬到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时,海浪轰鸣声已轰轰隆隆如在耳旁,令人心惊肉跳。有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道浪墙看上去已高达丈余,由于推进速度太快,浪头竟始终微微前倾而不倒下。

    那浪墙一尺一尺向上增高,一里一里向海岸推进。

    七十里,六十里,五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

    终于,在浪头离海岸只剩约三四里时,众人已全部爬上了山顶,松了口气,或坐或站,筋疲力尽地看那大海。

    此时的大海已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景象:那弓起的浪墙,竟已高达数十丈,仿佛一头巨大得无以伦比的大鸟,正张开它的翼翅,向海岸猛扑过来。而海浪的轰鸣声,也已是震耳欲聋,那声音超过了最大规模战役中千军万马奔腾时发出的声音。

    “轰”的一声巨响,可怖的巨鸟覆盖了沿岸的一切,扑上了高大的芝罘山……

    许久,许久,海啸才稍稍平息去一点,众人犹沉耳中轰鸣不绝,一时竟分不清是耳鸣还是真声。而山脚下,已是一片汪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海啸,”季姜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幸而芝罘山还算够高。”

    齐王走过去,蹲下来,抓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好季姜,你很聪明,你救了我们大家。”

    季姜忽然扑到他肩上大哭起来,道:“大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大海,喃喃道:“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

    齐王拍拍季姜的背,站起来,道:“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它太危险了。”

    “危险?”黑衣人不于激愤,只是用一种无限疲惫的声音道:“到底是谁危险?是你杀了他。在起用你之前,主人就曾经犹豫过。他说,你太聪明了,聪明的近于危险。可以不用,就尽量不用。可前面两个都……唉,天意,天意。”

    齐王道:“前面两个?你说前面两个?在我之前你主人还选过两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第一个是赢政,第二个是张良。他们也很优秀,又不像你那样聪明得叫人担心。可是遍及政贪心太重,野心太大,不断与我主人讨价还价,有了秦国要天下,得了天下要长生,工程成了他要挟的筹码,主人无法再忍耐下去,于是让我去找张良。张良天赋高超,品性纯正,一切都是那么符合我主人的要求,可他偏偏长了一张柔弱如女子的脸,这使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铁腕君主。就这样,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主人才选用你。”

    齐王忽然想起一件事,道:“这么说来,当初你化名东海君,去见秦始皇,其实是去和他谈判的?”

    黑衣人道:“是啊。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程上,一心只想套出我长生的奥秘。他已经贪婪得不可救药了,白费了我主人几十年的心血,唉……”

    齐王道;“几十年?你们很早就已经和他有接触?”黑衣人道:“是的。”

    齐王道:“多早?”

    黑衣人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确切地说,从他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和他父亲在赵国作人质。每次跟赵国的孩子玩游戏,总是非做大王不可,不惜打架打得遍体鳞伤……唉,主人在他身上下的本钱是最大的。否则,以他父亲那样不得宠的地位,以他自己那样暖昧不清的身世,怎有可能继承王位?秦国宗嗣繁盛,条件比他优越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要是没有我主人,他主辈子连王位的边都休想沾上”

    齐王恍然大悟,道:“难怪天下一统后,他着了魔似的不顾群臣劝阻,屡屡到沿海巡游,还派人出海找你,原来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黑衣人道:“我不明白。”

    齐王道:“你确实不会明白。要明白,这一千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你早该明白了。你安于做一个盲从的神仆,不敢对任何事表示怀疑。这,这也正是他当初选择你做他的人间的信使的原因。而我正好与你相反,这也就是人直到最后关头才选择我的原因。”

    黑衣人道:“不要跟我故弄玄虚!”

    齐王道:“我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确实无法跟你详细解释。我问你,你能接受‘宣夜说’吗?”

    黑衣人怔了怔,道:“不,我相信‘盖天说’。明明天穹如盖,怎么会是无形无质的虚空呢?这太荒谬了。”

    齐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大概也不会理解它那幅浮在空中的星象图吧?”

    黑衣人道:“那……那是星象图吗?我……我不知道。”

    齐王叹道:“你看,你连最初步的东西都无法理解,我又如何你解释宇宙未形成前的最大奥秘?如何向你解释你主人隐藏在这奥秘中的可怕阴谋?就是我,那次跟你主人谈了一天后。也是回去想了半个月才完全明白的。我告诉你,你是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无意义的长生使你的心灵沉寂得太久,你已经不会思考过于深奥的问题了。”

    黑衣人怔了半天,才道:“什么奥秘?什么阴谋?这又和天文星象有什么关系?你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疯了,一定是疯了!”说着,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疯了……疯了……萠彻说得不错,你真的疯了……哈哈,多么可笑!主人竟是被一个疯子置于死地……”

    十月,齐王调兵遣将,南下与汉王及各路诸侯会攻项羽。在齐王的指挥进击下,项羽左支右绌,势力范围越缩越小。

    十一月,齐王收紧包围,项羽连同他的十万大军被困垓下。

    十二月,大战开始。

    临淄齐王宫里的季姜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赶往定陶,在那个战时前沿基地等待齐王,即早日与凯旋的齐王相见。赶到定陶时,听到一个好消息:联军已经胜利了!项羽兵败垓下,身死乌江,各路兵马或扫荡余寇,或凯旋归国,定陶是好几支军队的共同基地,此时各军陆续返回。热闹非凡,整个定陶城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季姜很高兴,问路问到齐军营垒。齐军军容整齐,甲胄鲜明,明显比其他几批人马雄壮得多。凭着齐王宫的信符,她进了宫,打听齐五的所在。几名将官认得她,知道她在齐王面前极受宠幸,便很热心地领她去王帐,说:“齐五有事出去了,你等一会儿,他下午再回来”

    几个人一边带路,一边得意地向她述说这次战役的激烈之状,说到起劲处,眉飞色舞,豪气冲天,季姜听得也是大为兴奋,道:“那后来呢?到底是谁杀了西楚霸王项羽?”

    几个人一听,互视一眼立时泄了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一人道:“别提了,这事说来就叫人窝火。”

    季姜诧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愤愤地道:“我们辛辛苦苦设下十道埋伏,层层削弱,逼得项羽最的只剩二十六骑逃到乌江边。好,一窝蜂拥上去的全是汉军!哼没本事打硬伏,倒有本事打死老虎。”

    另一人道:“咱们齐王也真是好说话,后撤三里,说:“不要跟汉王的人争功”。可这哪是争功啊?是争一口气啊。”

    又一人道:“算了,不就是赏千金,封万户候吗?让他们去争,去抢,天下人的眼睛都亮着呢,谁不知道打败西楚霸王的是咱们齐军?

    先一人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我们种树他们摘果子?是这个汉王也真做得出来决战时缩得比谁都后,跳出来捡现成便宜比谁都来得快!”

    又一人道:“就是。什么德性!”

    季姜眼珠一转,笑道:“你们以为吃亏了哪?齐王是照应你们?汉军才叫吃亏了呢。”

    几个人大为诧异,一人道:“季姜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汉军占了这么大便宜你说他们吃亏?”

    季姜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得到那金千斤,邑万户?”

    那人道:“想!当然想!”

    季姜道:“你们呢?”

    那几个人道:“想啊,谁不想呢?”

    季姜道:“对啊,谁不想呢?齐军三十万人,谁不想得到这赏金封邑的?可楚霸王只有一个啊!”

    几个人一怔,有人若有所悟:“啊!对了,听说汉军工企业了争抢项羽的尸体,自相残杀而死的就有好几百,挤死的,踩死的不计其数,最后硬是把尸体扯成五块,拼起来殓尸时简直惨不忍睹,后来那赏金封邑也就分成了五分,一人一份。”

    季姜道:“是了,那不过就金二百,邑二千户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最终抢到手的也还罢了,那些尸体没抢到,自己反倒成了尸体的才叫冤枉呢!黄金封邑再好,总不及自己的性命珍贵吧!你们说,和汉军相比,你们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

    几个人恍然大悟,对这貌不惊人的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均想:难怪齐王对她这么倚重信任,果然有过人之处,纷纷道:“季姜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等愚鲁武人,竟这么长时间没能领会齐王一番苦心。”

    说话间已到了营帐,又一人道:“不过我看齐王在彭城扔掉那在神镜实在没道理。那时可没汉王的人来抢啊,大家一心一意愿意献给他,干吧这么做呢?”

    季姜听得奇怪道:“什么神镜?”

    那人道:“我们攻入彭城后,一队兄弟在西楚霸王的王宫里发现了一面方镜,说起来真神了,那镜子居然照得出人的五脏六腑!大伙儿一合计,决定把这宝贝献给齐王。哪知齐王一看——你猜怎么着?”

    季姜道:“怎么着?”

    那人道:“齐王下令:立刻把这镜子抬出城,扔到泗水里去。唉,齐王军令森严,谁也不敢违抗,多好的宝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扔进了滚滚的泗水河,真叫可惜。”

    季姜愣了半晌,道:“齐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啊,要知道倒好了。”

    季姜思索了一会儿,也不过得要领,便道:“齐王必定有他的道理。好了,谢谢各位,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也歇一歇,就在这儿等齐王。”

    那几名将官走后,季姜把鞋子一甩,往齐王的行军床上一躺,连日奔波的疲劳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又是酸痛,又是舒坦,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又隐隐闻到枕上那股熟悉的齐王头发的味道,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齐王就站在床前,微笑地看着她,道:“怎么样?睡够了吗?”

    季姜见到齐王,说不出的开心,道:“够限,大王,你早来了吗?干么不叫我?”

    齐王道:“叫你你还能睡个够?来,擦把脸。”说着把一块拧好的毛巾递给季姜。

    季姜接过擦了擦,放下手巾笑道:“大王,你刚刚打败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就来侍候我这小丫头洗脸,我可得把这事跟家乡那帮小姐妹说说——多大的面子啊!”

    齐王轻轻捏了捏季姜的脸,笑道:“行啊,你说好了,说我侍候你洗脚都成,!就怕人家不信。”

    季姜道:“她们敢不信?她们要敢不信,大王你说诏告天下,寡人有疾,寡人好侍候人侍季姜氏洗脸之事,诚有之哉!诸卿勿以为谬也。”说完就咯咯笑了起来,齐王也哈哈大笑。

    两个嬉笑了一笑,季姜又道:“大王,我可听说了,这场仗你打得真叫漂亮!十面埋伏阵,把项羽玩得团团转。听说你还叫人夜里唱楚歌吧?唱得项羽简直要发疯,不知道你们究竟占了他多少地盘,他深更半夜在在帐里又唱又哭又闹,整个人都崩溃了。

    齐王叹道:“老实说,我有些可怜他。他人不坏,只是那张位子不适合他。说来也是乱世风云,硬把他推上去的,他也没有选择。如果他能清醒一点,有点自知之明,遇事多听听范增的,也许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然而人到了这个位置,又有几个能保持清醒?更何况还有那……”

    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

    季姜道:“更何况还有什么?”

    齐王道:“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东西已不能再为害人间了。”

    季姜越听越好奇,道:“大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为害人间”?

    齐王想了想,道:“好吧,都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面镜子……”

    季姜“啊”的一声道:“镜子?”

    齐王见季姜面色有异,道:“你听说什么了?”

    季姜点点头,道:“你们告诉我,攻入彭城时,得了一面神镜,能照见人脏腑的,好心献给你,哪知你下令把它扔进了泗水。”

    齐王道:“对,就是那面镜子。你不要听了好玩,那东西是害人的。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机理,但我知道那东西照久了会损伤人的心智。秦始皇、楚霸王都是得到它后变得性情乖戾、行为悖谬的。你说这东西还能继续留在世上吗?”

    季姜听得又是惊讶,又能眩惑,咋舌许久,忽然心念一动,道:“不过大王,我看其实你也不必把它扔掉的,可以拿它派另外一个用场。”

    齐王道:“什么用场?”季姜往同周围看了看,凑近齐王低声道:“把它献给汉王。”

    不料齐王一听到“汉王”二字,脸上的轻松喜悦之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烦闷之色。他在床沿坐下,一言不发,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季姜道:“大王,你怎么了?”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的谍报没错,那个沧海客现在是到汉王身边去了。”

    季姜道:“就是那个阴恻恻的黑衣人?那好啊。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成天鼓动大王你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段时间我还真有些替你担心呢!现在他又跑去蛊惑汉王了?那最好不过了!”

    齐王道:“沧海客不足为虑,我只担心……唉!”

    季姜道:“大王,你担心什么?”

    齐王道:“我担心……它……它其实还没死。唉,但愿是我猜错了……”说着抬头看看上方,眉头微蹙:“怎么会呢?那么惊天动地的海啸……难道它的生命力竞能强大到……”

    季姜握住齐王的手,道:“大王,谁没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错,他还没有死!随着这句冷冰冰的话语,一个黑衣人幽录般地闪入了营帐,“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你居然以为凡人真的能跟神斗!”

    季姜感到自己握着齐王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吃了一惊。再看齐王,只见齐王脸色极其苍白,吃力地道:“不……不可能,我叫人去打探过了,那岛上的火山灰有几丈厚,山口还有熔岩冒着热气!”

    黑衣人道:“不错,你是把他辛苦经营了两千多年的神殿毁了,那么多珍惜的神器啊……可是!

    你怎么损伤得了他本身?他是真正的天神,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偏偏不信,偏听偏信偏听偏信要跟他作对。好,现在你就等着受到惩罚吧!”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齐王道:“等等。”

    黑衣人停步回头,用戏谑的声音道:“怎么?后悔了?想求饶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齐王道:“它的异能还剩下多少?”

    黑衣人一怔:“你说什么?”

    齐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它的异能绝大部分来自那些器械。现在,它恐怕已没以前那么神通广大了吧?”

    黑衣人盯着齐王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就算是,对付你也足够了!”

    齐王道:“不错,我知道。它的智慧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倍,我本就没打算大获全胜,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满意了。”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满意?你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齐王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一种苍凉,道:“当我将那三支曳影剑射向大海的时候,就已准备好这一天了。

    让它来报复吧,我等着。”

    夜晚,军营里灯火通明,上上下下欢宴庆贺战争的胜利。

    中军帐内,齐王摆下了丰盛的庆功宴,一席一席向手下的将领们敬酒,说辛道苦。

    季姜站在他身旁,斟酒斟得胳膊都酸了,但心里很高兴。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众人一愣,谁敢在齐王的营垒中纵马急驰?马蹄声在军帐外止住。

    汉王带着一帮人一拥而入。

    从将还在酒醉和震惊中没有清醒过来,齐王已经跪下行礼,道:“臣恭迎大王御驾。

    不知大王驾临,未曾远迎,望大王恕罪。”

    汉王既不答礼,也不说“免礼”,径直走上齐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帅案上的元帅虎符,盘在手里把玩着,看着齐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灭,天下皆定,齐王,你恐怕不需要这个了吧?”

    季姜死死地抓住酒壶的壶柄,她所自己会控制不住将酒泼到汉王脸上去。

    齐王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紫绶,放到汉王面前,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道:“从今天起,你们一律受大王节制,听到没有?”

    众将愣了一会,才参差不齐地道:“听到了。”“是。”“知道了……”

    一个趴在席上烂醉如泥的将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吗?”

    汉王脸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只是那又笑意正浓的眼睛深处,有鸷鸟般凌厉的光芒一闪。

    齐王道:“不是我,是汉王!听到了没有?”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这次众将的声音总算整齐了一点。

    “咣当!”一声响,一只酒壶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

    季姜冲击波出了营帐。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剌骨的冷。

    季姜抱着又臂,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丘上,身体在发抖。她身上很冷,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烈火,那烈火烧得她想哭,想骂,想喊,但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件貂皮斗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回望,见是齐王,身子一摇,甩掉斗篷。

    齐王将斗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会着凉的。”

    季姜仰脸看着齐王,嘴唇颤抖着,眼泪淌了下来,道:“大王,你窝囊!”

    齐王沉默了一会,道:“是的,我窝囊。”

    季姜道:“你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齐王道:“是的,我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季姜道:“这是第四次了。”

    齐王道:“是的,这是第四次了。”

    和姜哭道“那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你说啊!”

    齐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季姜的头发,道:“将来你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的。”

    正月,汉王下了一道诏书:“诏曰:楚地已定,义帝亡后,欲存恤楚众,以定其主,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成候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党以少击众,数破楚军。其以魏故地王之。

    号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虽然一诏封二王,其实彭越只是个陪衬,彭越本就长期在梁作战,战后得梁地为王,是当初约好了的。但齐王徙封为楚王,却明显等于贬抑。以“习楚风俗”为借口,更是牵强之至。哪有是哪里人就非得去哪里当王的道理?可见这道诏书就是冲着齐王来的。

    季姜拿着诏书的抄本去找齐王——不,现在应该说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写着什么。

    季姜把抄本往几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这就是他当初承诺的“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

    楚王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道:“看过了,没错啊。”

    季姜道:“没错?明明说好是加封,现在却成了徙封,大王你还说没错?”

    楚王放下手中的笔,道:“算不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没回家乡了,正好回去看看,顺便办几件事。”

    季姜气得要发抖,道:“齐国给你治理得国富民强,年年鱼盐之利巨万,他一道诏书就给你剥夺了,扔给你一个土地薄瘠、战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点不当回事?”

    楚五王拿起写发的简册站了起来,走到季姜身旁,拍拍她的肩头,道:“楚国没你想得那么糟,跟我回去看看,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比齐国差呢!”说完向外走去。

    季姜又气又难过,道:“大王……”

    楚王回头道:“什么事?”

    季姜满肚子的话无由说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简册,道:“你刚才写的什么?”

    楚王低头看看,道:“哦,这个啊,他们叫我草拟的推戴书。”

    季姜道:“推戴书?什么推戴书?”

    楚王道:“推戴汉王称帝。”

    季姜看着楚王,说不出话来。

    楚王笑了笑,道:“没办法,诸候王里我地位最高,只能由我领衔。”

    季姜还是不说话,看着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实我也挺烦的,都是官样文章,到时他三辞三让,我还得率群臣再三劝进呢!”

    季姜盯着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五,我真希望被劝进的人是你。”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别说了,季姜,大势已去,大局已定。”

    季姜木然地坐下,看着楚王远去背影,轻轻自语道:“大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月,汉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三月,楚国,淮阴城泗水边,楚王静静地站在那儿钓鱼。

    一会儿,有人带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妇,一个是位四五十岁地方小吏模样的人,两个见到眼前这个头戴紫金冠王,身穿夔龙纹深衣的人,知道就是新来的楚王,忙跪下行礼,楚王走过去,扶住那老妇,道:“阿母,你不要行礼,我不能当您的大礼。”

    那老妇吃了一惊,颤巍巍地站在楚王面前,惶恐地道:“大王,这、这……”楚王一挥手,随从们抬来一只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妇面前,打了开来,只见一片金光灿然,时面竟是整整齐齐一箱的金块!

    楚王道:“阿母,这一千斤黄金,都是你的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到家里去。”

    那老妇道:“大王,这……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别叫我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老妇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

    楚王举起手中的渔竿摇了摇。

    那老妇恍然道:“啊!你就是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你叫韩……韩……”

    楚王道:“韩信。阿母,那会儿我饿着肚子钓鱼,您在这儿漂絮,见我面有饥色,便拿您带的饭给我吃,一连给了我几十天,我心里感激,便对您说,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对我发火,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看你可怜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什么报答吗!”阿母,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请你接受我这一点谢意。”

    那老妇又惊又喜,道:“韩孺子有出息啦!好,好……”

    那老妇离开后,楚王走到那跪着的小吏模样的人面前。

    那我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慢待了大王……”

    楚王道:“姚亭长,你没有罪,你也有恩德于我,只可惜为德不卒,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给我好处也指望不到什么报答,于是懒得再施恩于我,好吧——”说着手一挥,“把你该得到的那份拿回去吧!”

    一名随从端了一只圆盘来到那姚亭长身前,盘子里放着一串百枚装的制钱,姚亭长一愣。

    楚王道:“我在你家里蹭过的那些顿饭,顶多也就值这个价吧?拿去,顺便教你一件事:施恩不望报者,常常能得到非常之报;而施恩望报着,永远也别想得到。”姚亭长又惭又悔,抖着手拿起制钱,逃了似的去了。

    楚王拿起渔竿正要回身钓鱼,却见自己的几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被绳捆索绑,在卫士们的推推搡搡下之下踉跄而来,一见楚王,立刻“扑嗵”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楚王一怔,道:‘这人是谁?谁叫你们抓的?”

    一名卫士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脸拉了仰起来,道:“大王,这小子当年胆敢侮辱您,我们弟兄几个气不过,就去打听出来把他抓到了,本想一刀杀了他,又怕大王你不解恨,就押了过来由大王您处置。”

    楚王一看,见那人全身籁籁发抖,一脸惊惶之色,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印虎,我记得你以前挺横的嘛,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印虎抖得像筛糠一样。脸色惨白。

    楚王俯下身,在印虎耳边轻声道:“叫我钻你裤裆那会儿,你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印虎已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只求……只求……大王给……小人一个痛快的。”

    楚王直起身来,挥了挥手,道:“松绑!”

    卫士一怔,但还是依言解开了印虎身上的绑绳。

    钱了虎抖抖索索地站起来。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体格不错嘛!什么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间惹事生非!这样吧,我都城下邳那儿缺一个巡城中尉,你给我到下邳巡城捕盗去。把你的闲气闲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众卫士都愣住了。

    楚王回过峰,将钓线向河中一甩,又开始钓鱼起来。

    印虎一句话也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楚王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众卫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嗫嚅着道:“大王,为什么……”

    楚王看着水面的浮子,淡淡地道:“当年他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就不能杀了他吗?只是杀了他毫无意义,所以忍耐到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没有杀他的念头了―――难道我奋斗了一生,获得今天的权势地位,就是为了向这样一个小人物复仇么?自己想想都有些可笑,再说,”说到这里,楚王顿了顿,望向远方,“我能有今天,说起来倒也算拜他所赐,侮辱也是一种力量。所以,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把他抓来的。不过既然抓来了,也好。恩也罢,仇也罢,该了的都了了,省得牵挂。

    回到下邳王宫,季姜已等得很焦急了。

    “大王,”她一边帮风尘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风,一边道:“皇帝派来的使节在等你。

    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得很,跟他们主子一个德性,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倒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气炸了,大王你横扫天下的时候,这几个小子还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们在哪儿?”

    季姜道:“在偏殿。”

    楚王和季姜走在偏殿,几个人正在里面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其中一个人公然坐在楚王的王座,把脚搁在御案上。见楚王进来,几个人停止了说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伙像是其中为首的,冷冷报了一眼楚王,脚 也不从御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的架子呀!把我们哥几个晾在这里,自己跑到哪儿快活去了?”

    季姜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话,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劳各位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陛下有诏旨,问你两件事。”

    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诏询。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余孽钟离味,是不是躲在你这儿?”

    楚五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第二件事,”那使者说到这儿,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离座下阶。走到楚王跟前,低声道:“鼎心是不是在你这儿?”说完,目光灼灼的盯着楚王的脸。

    楚王神态平静,道:“我不明白上使大人的意思。”

    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有数。陛下还会派人来的。楚王,你最好识时务一点!”

    说完,那使者一挥手带着众人走了。

    季姜又气又恨,道?:“大王你还没失势哪,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简直是狗仗人势!”

    楚王摇了摇头,道:“还会有更嚣张的。”

    一个月后,更嚣张的来了,当时楚王正和季姜在泗水漫步。

    泗水两岸绿柳成荫,夕阳斜照,平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季姜心事重重,无心欣赏这些美景。楚王却悠闲地用一根柳条指点着道:“季姜,你看,这泗水源出你们齐国蒙山,流到我们楚国境内,蜿蜒千数百里,经过我、项羽和当今皇帝的家乡。似乎冥冥之中,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注定要纠结在一起……”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季姜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队人马渐近,到了近前,那些人勒住 缰绳停下,为首一人身着锦衣,头带锦羽冠,一望而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那人下了马,手持一枚龙首铜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道:“奉陛下诏,命楚王二事!”

    楚王道:“请上使吩咐。”

    那人道:“第一件事:尽速缉拿要犯钟离味,不得有误!如有窝藏纵放之事,按律严惩!”

    季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谁有资格惩处我们大王?!问问皇帝,他的江山是谁替他打下的?按律严惩?呸!不要说我们大王没有窝藏钟离味了,就算窝藏了,我们大王也是为皇帝灭了项羽,难道还抵不上一个……”

    楚王止住季姜,向那人道:“臣谨奉陛下诏。还有什么事?”

    那人走近了一步,手一伸,沉身道:“陛下命 你把鼎心交出来.”

    楚王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泗水,道:“我没有这东西。”

    那人又逼近一步,低声道:“要么是王位,要么是鼎心,你自己挑!”

    “王位?”楚王一笑,解下头下的紫金王冠,递到那人面前,“拿去吧,富贵于我如浮云.”

    “呸!”那人恼火地一挥手,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等着接受廷尉的传讯吧!”说完回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来路而去。

    季姜道:“什么是鼎心?居然拿夺爵刑讯来威胁您?”

    楚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想是将它留给将来的,也许那时的人会有足够的智慧解开它的奥秘,可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我享受新营已太久,不可能忍受得了那些折磨苦楚了―――”忽扬声道:“上使大人!”

    前方马上那人勒马回望。

    楚王道:“鼎心其实我已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说着,倒过手中的紫金冠,伸指在其中一拧一按,“喀”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白色薄片立时出现在他指间,“是这东西吗?”

    那人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惊之色,道:“啊!就是它!就是……”

    楚王手指轻轻一弹,那亮晶晶的小薄片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过几个身,掉入了水波轻漾的泗水河中。

    “你?!”那人又惊又怒,来不及发火,尽快指挥众随人道:“快!快!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水,快下水啊!全给我下水去找!去找!”

    楚王看着他们手尽快脚乱地折腾,慢悠悠地戴上紫金冠,道:“上使大人,请你回去转告陛下:如果陛下是明君,没有九鼎也一样,如果陛下是昏君,得了九鼎也枉然。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要想长治久安,就对百姓好一点吧!”

    那人没空搭理楚王,在河边跑来跑去,急吼吼地道:“找到了没有?找到了没有?快找、快找啊!”

    岸上那人欣喜若狂,连声道:“快拿过来!快拿过来!”

    那片小薄片到手,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它擦干包好,放入一只垫了丝绸的匣子里,贴身收好。然后狠狠地瞪了楚王一眼,上马率众离去。

    季姜道:“怪不得大王要特地亲手设计 这顶紫金冠,原来要拿这藏宝啊!哎,大王,你既然藏得那么好,又何必拿出来让他们抢到手?”

    楚王目视前方,淡淡地道:“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片废物―――那东西一见水就完了。”

    季姜道:“到底是什么啊?那么丁点大的东西,扔到河里还要下去捞,他们怎么就这么看重?”

    “那是历代帝王最梦寐以求的宝物。”楚王说着,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季姜,道:“季姜,我们坐到那边去,我要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但这个故事的跨度太长了,脉络也很乱,我直到近期才彻底理清了它的前因后果。

    首先,你要答应我,不管你对听到的故事如何惊讶,甚至怀疑,请先不要打断我,否则你会听得支离破碎,更加难以理解。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两三千年,也许是三四千年,总之那时的人类还没有记载史事的能力。一个不知名的、与我们迥然相异的天外生灵降临到我们这个世界上。它的降临伴随着惊人的“隆隆”声。所以,我们的先人把它称为“龙”,又有人说它是雷神之子——季姜,我说过了,不管你有多么惊讶,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使它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把我们的海洋当成陆地了。

    它认为如此平坦的地方正是适于停降的。于是,它把它驾驭的乘具——我们有人称之为“星槎”——降落在了渤海。

    我说过,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个世界对海洋一无所知。它们制造的器具坚不可摧,却惟独对我们这里最为平凡的海洋没有丝毫的防护能力。

    所以,星槎毁了,毁于海水的腐蚀。

    这个天外生灵异常惊恐。因为失去了星槎。它将无法回到它的世界。它开始考察的们这个世界。

    考察的结果使它更恐慌:这个世界缺乏制作“星槎”的原料!并且,这是一个还处在蛮荒中的世界,没有文字,没有计算,没有冶炼,没有建筑……总之,这个世界帮不了它任何忙。

    就在它濒临绝望的时候,它注意到了我们的月亮,注意到了月亮的力量。

    星槎坠海使它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但没有使它失去智慧。在它们那个世界,已经知道了一条宇宙间最为神奇的奥秘:天体间存在着一种彼此牵引之力,近者强,远者弱,大者强,小者弱,正是这种力量维持着日月星辰的运转。你在海边住过,总熟悉潮汐吧?潮涨潮落,就是这种力量引发的。同时,这种力量还能使时间和空间发生轻微的变形。如果能用巧妙的办法,把这种变形集中、放大,就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时间会翘曲,甚至翻转——不要问,我说过了,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它心中升起:只要能设法填平它的星槎所坠落的那片海域,然后将这片填出的平地“逆卷”到它降落的时间里去,使它在那次降落的最后瞬间,落到一片平地上而不是海洋里,那么灾难就不可能发生。

    填海虽然工程浩大,但不需要什么珍稀的原料,也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就行了。

    它为这个绝妙的设想而兴奋,立刻着手实施。

    一方面,它开始制作能控制时间变形的神器。这比制作一艘星槎要容易多了,所需的原料,也都能在我们这个世界找到:丹砂、雄黄、石墨、铅、云母、水晶、独居石……

    另一方面,它开始用它的智慧推进我们先人的繁衍和发展。它教他们渔猎、耕作、书写、计算……它帮助他们建立国家,制定礼仪,以保持长期的安定,使人口得以持续繁衍。为了尽快开启民智,它甚至把它那个世界的智慧的精华——八卦,都传授给了人类。如果它知道这东西日后会对一个年轻人产生怎样的启发,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先民们对它既崇拜,又感激,尊奉它为“伏羲”。“伏”,就是“溥”,博大、伟大的意思;“羲”就是太阳神羲和。先民们把他们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尊贵的名号奉献给了他。

    但是,我们到底该叫它什么呢?“龙”和“伏羲”都不是它的真名,然而我也不知道它的原名是什么,也许在它那个世界根本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姑且称它为“龙羲”吧。

    两项工作,要耗费龙羲很长的时间。但这对它不成问题,因为它的生命节律和我们不一样,它有足够的寿命来完成这些工作。

    成问题的是,它的形体给它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它的脸和人类一样,然而它的身体却完全不同于人类。随着智慧的开启,人们逐渐注意到它的形体的怪诞,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它。尽管它又教了他们裁制衣裳遮蔽身体,但已不能完全消除疑虑。

    它到底长了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凭着后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以及上古典籍中片言只字的记载,我推测它的身体大致像蛇一样,但比蛇身粗得多,鳞甲也厚得多。

    多么可笑!一个拥有如此高度智慧的生灵,却长着一副与我们这世界上最卑贱、最丑陋的生物一样的身躯。

    它不得不退居幕后,由一名信使为它在人间奔走行事。它赐予了这名信使长生不老的生命,以换取他忠心耿耿地为自已效劳。这名信使就是钱(加竹字头,后同)铿,后人所称的彭祖。

    龙羲把它的全部工作移到渤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继续制造它的神器,但它依然控制着陆地上的一切。它不停地干预着我们的历史,使这个国家朝着它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它为夏禹铸造了九鼎,以巩固帝国的统治。九鼎可以用来监视九州,使帝王轻而易举地扑灭尚在酝酿中的叛乱,避免因战争导致的人口减少、国力削弱。它要最大限度地增强我们的实力,以使我们早日有能力为它实施那项庞大的工程。

    夏、商、周三代过去了,我们由一个中原小国扩张成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我们使用的器具由木石变为铜铁;我们的算术已会计算面积、体积、效率,会解方程,会算勾股……施行工程的条件成熟了。同时,龙羲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也已大功告成。

    现在,只缺少一个工程的领导者了。

    他开始物色合适的人物。

    找谁呢?如此浩大的工程,会严重地动摇国本,不会有哪个现任统治者肯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它必须找一个有足够的统治才能、有强烈的权力**而又出头无望的年轻人,以获取权力为诱饵,以施行工程为条件,使他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

    它找到了第一个人。当时那人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但已显示出了统治国家的天赋和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勃勃野心。然而这孩子在王室中低微的身份,已注定他此生与王们无缘。于是,龙羲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个孩子,一步步为他铺平通向权力的道路。经过数十年的谋划努力,终于使这个孩子神话般地实现了他的帝王梦,成为了一个拥有空前强在的权力的君主。

    然而,龙羲没有料到贪欲的力量。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权力的孩子又向他索取长生之法,也许,得到长生之后他还会再向他索取别的什么。

    龙羲忍无可忍,让它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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