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 第十二章 ‘’中原突围“

(88106 www.88106.info)    第十二章 “中原突围”

    一

    1983年早春，我从能源学院前往河北石油局报到，参加毕业季的实习。河北油田位于冀鲁豫三省的交界处，这里是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中国古老文明的发源地。从河南安阳一下火车，我就慕名前往小屯村看个究竟。通往郊区的公共汽车恰好在这个举世闻名的村庄停一站，我很容易就找到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殷墟遗址的挖掘现场。很可惜，挖掘工作在雨季到来之前已经停止，所有袒露的坑穴都用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在工地旁的帐棚里，我碰到一位守护挖掘现场的考古所研究生，他看我一副落魄的样子，便邀请我吃了一顿午饭，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让我倍感温暖，我衷心地祝愿他——此时已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术委员了。

    在这位研究生居住的简陋帐棚里，到处散落着刻有甲骨文的兽骨，主要是牛肩胛骨和海龟的腹甲。这位考古新秀告诉我，远古时期这里曾是海洋，往北500公里的北京当时也是海洋，只有太行山和它的余脉是陆地；所以殷人轻易地就能找到大自然馈赠的海洋生物甲壳，并在上面书写娟秀的“板书”。我后来一直后悔没有“顺”走几块兽骨，因为当时它们就近在咫尺，不过上面都有一种用特殊染料编写的号码，丢失了追查下来，没准能判个“斩监候”，这可是国家一级文物呀。

    河南省简称“豫”，古意为“象之大者”；假借为“娱”，是快乐的意思。把它拆开，“予”的意思是授予、给予，还有把东西推送之意；甲骨文是形声字，这“豫”字应该怎么理解呢？在我心头一直是个谜？直到前些年听了历史地理学家讲的课，在解读甲骨文时找到了依据——商王当年曾在王城附近的原始森林猎过象；那么3000多年前，中原的地理地貌和气候环境应处在亚热带时期，亚洲象在河南地界儿上出没并不稀奇。历史地理学帮今人拨开了远古文化的迷雾，让我们仿佛看到在三千多年前，中州大地上，我们的先祖们牵着大象，为华夏民族的前程披荆斩棘┄┄。

    不久后，我分到了河北油田。建设初期的石油企业日子相当好过，不断有新的油气田发现，石油天然气产量逐年递增，大批石油工人从全国各地涌来，作为石油战线的上产大户，令世人瞩目。尤其是在西北、东北长期恶劣环境下工作的石油职工们，纷纷争相报名调往这个新油田。因为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石油企业地处中原和长江流域；中原地带四季分明、气候宜人、交通便利、物产丰富，是四海为家的石油工人中年后首选的落脚之地。

    然而，时过境迁。90年代中期后，河北油田的产量始终维持在400万吨上下，职工高达8万人，发展后劲明显不足。在全国陆上老油气田中，人均油气产量倒数第一。如何走出困境？中原石油人在不断地苦苦思索，寻求着答案┄┄。

    我的一位同事——名叫苏坚强，个子高高的，大家都管他叫“大苏”，此时刚被任命为河北油田对外合作办的副经理。这家伙上任后无所事事，恰逢华北几省联合组织了一个土产畜牧业代表团前往非洲考察，他非要掺和掺和，局里领导拗不过他，去吧！反正也没什么具体任务，转一圈涨涨见识也算没白跑一趟。

    大苏是个认死理的家伙，不撞南墙心不死。他就像京剧《三岔口》折子戏里武打的场面，对手双方摸着黑儿找对方┄┄。冥冥之中，大苏预感到非洲这片热土的地下蕴藏着液体“黑金”。一到非洲，这家伙就像追踪猎物的狼狗，用灵敏的嗅觉四下里寻找商机——终于，在他新结识的苏丹朋友介绍下，大苏与三个加拿大石油商在喀土穆不期而遇。

    二

    话说上世纪六十年代，西方石油巨头“七姐妹”之一的雪佛龙公司进入苏丹开展石油风险勘探。到1983年时，雪佛龙已在苏丹发现数个待开发油田，探明石油储量1.8亿吨，同时在三区、六区发现一些中小型的油气区块。由于发现这些石油资源，引发苏丹国内的南北战事再起┄┄。第二年，雪佛龙公司三名雇员惨遭南方游击队的杀害，雪佛龙公司被迫撤出苏丹。此后，雪佛龙忍痛放弃在苏丹的石油权益，将所持有的油气资源卖给苏丹的康可公司；不久，康可公司又将这些石油资源转卖给加拿大的一家国有石油公司。

    苏丹是1956年脱离英国殖民统治、宣告独立的北非国家，作为穆斯林国家它属于伊斯兰教的逊尼派。执政的全国大会党前身是全国伊斯兰阵线，由穆斯林兄弟会演变而来。执政党主张根据伊斯兰教义制定国家法律，实行政教合一的政体。随着美国与苏丹关系的逐步紧张，加拿大政府作为美国的亲密盟友，也不能袖手旁观，宣布将这家持有苏丹石油权益的公司“招牌挂”——整体出让。

    此时，一直觊觎苏丹石油资源的三个加拿大人暗地里偷着乐了——他们出资300万加元在巴哈马群岛注册了一家石油投资公司，于1994年花了较少的钱收购了这家加拿大国有公司在苏丹的权益。公司专门雇佣了一位在阿拉伯世界中与逊尼派宗教领袖熟识的巴基斯坦人，让他与苏丹政府打交道，公司很快取得了新区的探矿权。之后他们的石油勘探不断捷报频传，在124区发现商业油流。同年，哥几个又在加拿大注册了一家叫阿拉基斯的公司，上市融资后开足马力在苏丹扩大勘探成果。就在这个时候，美国正式宣布制裁苏丹，严禁美国与盟国的公司与苏丹做生意。美国对阿拉基斯公司发出警告:你加拿大小兄弟怎么不听话呀？还认老大哥吗？赶紧的，从苏丹撤资。这几位加拿大人正犯愁呢，他们的救星大苏出现了。

    大苏了解完情况，赶紧回国向油田领导汇报。会上一讨论——油田领导头脑还算清醒，人贵有自知之明，咱一个中型油田企业独自吃不下这块海外大“肥肉”，还是向总公司汇报，立了头功，领导自会为我们识大体的举动主持公道，抓紧到北京总部汇报去┄┄。

    油田派了一位副局长带队，领着大苏等一行上了北京。然而可气的是连续几天约不上总公司的老总，这可把大家急坏了┄┄。大苏当年也就三十出头，年轻气盛，他自己径直上楼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总经理听完大苏的简短汇报，二话没说，当机立断，马上约见国务院的分管副总理进行汇报，得到首肯后，总公司迅速组成高级别的代表团，在大苏的陪同下前往苏丹。到苏丹后，中国石油代表团与苏丹政府进行了多轮石油勘探项目的谈判，取得实质性进展。

    苏丹——位于非洲东北部，红海西岸国家，北邻埃及，西接利比亚、乍得、中非共和国，南毗肯尼亚，东壤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东北濒临红海。苏丹古称“努比亚”，早在公元前后阿拉伯人就从埃塞俄比亚进入努比亚，在13世纪阿拉伯人征服了努比亚全境，逐步实行伊斯兰化和阿拉伯化。北苏丹人也称“黑色阿拉伯人”，约占全国人口的70%，南苏丹则以黑人土著为主，多信奉基督教。南北苏丹后来的决裂，这其中交织着宗教和种族矛盾、地域冲突，还加杂着地缘政治、以及大国之间的利益博奕。

    大苏曾陪同代表团参观了总统府，总统府正是当年英国对苏丹实行殖民统治时期的总督府。这是一座三层宫殿式白色建筑，进大门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两排巨型象牙凌空交叉的迎宾长廊，气派非凡。在一楼大厅一个侧门入口处的白墙上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查理·乔治·戈登死于1885年1月26日。大家一定还记得镇压太平军的洋枪队长英国人戈登吗？戈登随英法联军于1860年9月抵达天津，其后参与了占领北京与火烧圆明园的行动。1863年戈登率领洋枪队镇压太平天国革命“有功”，同治皇帝特地赏给他一件黄丝绸马褂，这件黄马褂至今还陈列在苏丹哈里发博物馆内。戈登之后回国，官拜英国殖民地苏丹的总督。19世纪70年代末，苏丹爆发反英国殖民主义的马赫迪起义，几年后马赫迪率起义军攻陷喀土穆，冲进总督府，戈登被苏丹士兵用长矛刺死。

    李鸿章不忘与戈登共同“剿灭”太平天国的旧情，1896年他出访英国时，专程前往戈登陵墓敬献花圈。这让陪丈夫在中国生活过的戈登夫人满怀感激，送给李鸿章一条在英国名犬大赛中荣获冠军的小狗。等到李鸿章归国后，给戈登夫人郑重地回了一封感谢信，信上文绉绉地写道：“所赏珍味，朵颐有幸！”原来中堂大人把这条洋狗烹吃了！此信在英国报纸上刊出后，一时传为笑谈。

    三

    代表团回国后，石油集团向国务院汇报了对苏丹油气勘探的总体部署，得到国家的大力支持。总公司使用政府的援外贴息贷款与苏丹政府签订了6区（穆格莱德地区）的石油合同，第一口探井即获得高产油流，进一步证实苏丹具有良好的石油勘探前景。决定扩大战果，收购加拿大公司在苏丹1/2/4区（黑格利、团结和基康油田）的油气资源权益。为了分散投资风险，对后一个投资庞大的石油项目，采取与其他外国石油公司联合投资的方式进行。

    一时间还真让总公司犯了难，多年来石油行业在国内按照计划经济模式运作，石油储量的转让均为无偿划转，从来不算经济帐。在国外收购石油天然气的商业储量，对国内石油界来讲还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诺大的总公司，难道连一个懂石油地质又懂经济储量的人都找不到吗？黄小丹终于脱颖而出——小丹在能源学院勘探系本科毕业前夕，听说学院有位在前苏联学习过储量评价的教授，右派平反后，第一次在国内招收研究生，于是鼓足勇气报考，并被录取。结果上了三年研究生，分到河北油田后没有适合的工作，他时常感叹无用武之地，生不逢时┄┄，就在此时，总公司一纸调令，让他前往总部国际合作局报到，成为石油集团海外谈判代表，这应了那句老话：“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与加拿大公司的谈判异常艰辛——最终，联合投资方拿下了加拿大公司75%的股权。加拿大哥儿仨如愿以偿，变现了2亿美金。阿拉基斯公司还保留了联合作业公司25%的股份，并在1/2/4区项目施工中享有物探、占井、试油和测试队伍的优先使用权，这三个人可是把钱挣到了“极致”。一年后他们又将剩余的25%股份卖给了加拿大塔里斯曼公司，全身而退，个个成了亿万富翁。2003年塔里斯曼公司又将股份转卖给印度石油天然气公司，此是后话。

    总公司为表彰河北油田为石油集团“走出去”发展战略所做出的贡献，将6区油田交给河北石油局管理，并承诺在苏丹工区优先使用河北油田的工程施工队伍。以此为开端，河北油田的各路施工队伍源源不断地开进苏丹，施展才华的舞台搭建起来了，大苏被任命为油田驻苏丹的区域总经理。

    我也赶往苏丹首都喀土穆，咨询开设项目资金的银行户头。大苏陪同我与苏丹银行洽谈相关业务，当我问及存款利息时，苏丹的银行主管很诧异地问道:“帮你们存款没要你们管理费就不错了，还要什么利息？”那他们真没办法，最后我们把项目的结算业务转到了阿联酋，授权交通部驻迪拜的办事处办理此项业务。

    青、白尼罗河在喀土穆交汇后，向北流向埃及。我比较喜好游泳，大苏叫上几位年轻人陪我一块游。苏丹人不食水中的活物，在尼罗河边上，几个黑小伙见我们是中国人，认定是啥都吃的民族，伸长脖子，摇晃着两个只臂膀，伸出舌头哇哇叫着┄┄，半天了我们才回过味来，大意是：告诉你们这些中国佬吧，我这儿逮着鳖了，大大地有！尼罗河的王八，长得跟小猪似的，吃时觉得有些粗糙。后来听人讲，传说当年肯尼亚的阿明总统吃过小孩，而且杀了人就往尼罗河里扔，水里的魚鳖们吃过大餐 ┄┄。

    在两国政府的大力支持下，1996年11月苏丹政府同意由石油集团控股40%，牵头组建国际石油投资集团，联合开发1/2/4区石油资源。与中国石油合作的三家外国石油公司分别是马来西亚国家石油公司（占30%股份）、加拿大塔利斯曼公司（25%）和苏丹国家石油公司（5%）。1997年3月参股者共同与苏丹能矿部签订了1/2/4区石油合同和油田至苏丹港原油长输管道建设协议。各股东方还联合组建了新的石油作业公司——大尼罗河石油作业公司，简称“大尼”；“大尼”按照国际石油公司的模式进行管理，按照国际标准组织作业。公司总裁由中方派任，中方人员在联合作业公司发挥了主导作用。

    四

    由于中方对联合作业公司相对控股，从而取得了公司的经营控制权，使得中方管理者游刃有余地行使公司管理权限。几年来公司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国际化的管理和技术人才，石油收益也实现了成倍增长——2000年大尼公司在124区的产量突破1000万吨/年；之后随着37区投产，2006年大尼公司在苏丹的产量达到2600万吨/年，等于在海外建成一个特大型的石油生产基地，同时也为我国开拓海外能源市场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大苏的区域公司作为海外市场的先导，承担起在苏丹工程项目的招投标、商务谈判和后勤保障职责。局里同时为工程施工单位到海外闯市场制定了配套政策、激励机制和保障体系——凡是在海外中标的项目涉及到装备配套和更新，局里通过发放内部贷款，由施工单位自行购置出国机具及耗材；从钻井顶驱、钻杆操作系统、防喷器和录井仪，到配套物探震源车、压裂车组，来者不拒。这极大地激发了工程技术队伍闯外部市场的热情，各类施工队伍源源不断地开赴海外市场。就连建筑、运输及通讯等石油行业的辅助生产单位也在苏丹成立了分公司，通讯公司在喀土穆建成苏丹全境的第一座BB机传呼台。

    油田以苏丹为跳板，不断延伸油服业务。向南、西南——进入肯尼亚、尼日利亚、安哥拉等中非和西非国家，向北——进入中东的沙特阿拉伯、科威特、阿联酋、伊朗等国家。此后，河北油田的工程技术队伍一发而不可收拾，逐渐以“铁军”的形象和名气出现在国际油服市场上。

    我在苏丹工地上曾与井下试油队的一位老师傅聊天，他指着腿上久治不愈的脓疮，向我发牢骚：“下次打死我也不来非洲了”。后来听他的工友讲，这位老师傅归国时途经香港，拿到了用汗水换来的美元工资，笑逐颜开，他急切地回身问带队的领导:“我下次啥时候来苏丹？”

    苏丹人的穿戴很简单，男子穿白长袍，女子穿花色袍；千万别小看苏丹的姑娘，这里盛产女模特——1.80米以上的身高，高瘦的身段让人联想到长腿鹭鸶；米兰、巴黎、伦敦和纽约的四大国际时装秀场经常能见到她们的身影。我们还曾到喀土穆的露天菜市埸逛街时偶遇到一位中国姑娘——她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爱上了同班的苏丹男同学，毕业后随他回到苏丹生活。它乡遇娘亲，大家都感到十分的惊喜，道别时她眼睛里流露出对家乡人依依不舍的神情┄┄。

    6区的生产区域在穆格莱德，这里也是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的著名小说《英国病人》故事的发生地；小说曾获英国布克奖，同名电影获奥斯卡奖。电影中凄美的爱情故事让70后们泪流满面┄┄，如果怀揣着此书站在穆格萊德镇的街头，你能想象出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在苏丹工作期间，我的一位同事突然病倒了，住进了中国在喀土穆的援非医疗队，我们几个人轮流着陪护他。这期间，我与医疗队的大夫、护士们都混得很熟络。其中有一位女大夫聊起和爱人在这里的日常生活，言谈话语都透出一种情不自禁的恩爱┄┄。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卫生部门居然允许夫妻俩同时出国援外，真够有“创意”的，当年，石油系统的规定就是三个字——不允许。

    一次查房时，我当着大家的面问这位女大夫:“你俩都出国了，孩子怎么办？交给老人带吗？”她居然不搭理我，表情冷淡——弄得我十分窘迫，不知这话哪儿得罪她了？

    同事的病情好转，我去给他办出院手续，遇到上次和那位女大夫一起查房的男大夫。他见到我，把我拉到院子里悄悄地说:“那个女大夫出国前就离婚了，援外医疗队有规定，在非洲工作期间不允许回国探亲。这位女大夫已经和医疗队里一位同样离过婚的男大夫在一起“搭伙”了，如果感情好，将来回国补办结婚手续┄┄。原来如此，我心里埋怨自己——你真是个棒槌。

    石油行业有矿权的概念，要探矿，就要交给国家资源的矿权使用费，占用了资源而不使用，要支付未使用的赔偿金。油田给在区域公司工作且有存续婚姻的员工每月一百美元的补助费，好事的家伙称之为“空闲补助金”，要是文明点儿讲，称“心灵抚慰金”比较好听些。

    工区卫生室有位离了婚的女大夫，大家发补助没她的份。她问谁谁都不吭气，只翻翻白眼就不理会她了，这让性情开朗的女大夫气坏了┄┄。她找到大苏经理申诉——心直口快的她讲完后，沉寂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到了后尾，大苏才幽幽地回了一句话:“你呀！闲着也是闲着。”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