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父子夜谈

(88106 www.88106.info)    夜越来越深沉了，乞活堡逐渐安静地进入睡眠，除了堡外蜒溪撞击山石发出的清脆声响，便是旷野深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叫。乞活堡至砀郡一带的雾从四周的树林里逐渐走了出来，汇聚到大路上，终将这条原本开阔的大路笼罩在看不见的影影憧憧里。

    沉重的雾气里，马蹄像是包裹了一层棉布一般，声音也显得格外沉闷。浓雾之间无法看清来人的脸，只看得见从口中呼出的白气。来人身材颀长，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身上的衣服在浓雾下被打得湿漉漉的。在一条通往林间的小路口子上，那人勒住马停了下来，向四周观察了一下，似乎不是很拿得准应不应该往这条路走，来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小路，小心翼翼地催着马走了进去，直到绕过路边的树林，看见远处旷野边缘一间小屋透出来的点点光亮，马上的这位才长舒一口气，然后警惕地观察了下四周，靠近了小木屋。

    “吱——”，小木屋的房门虚掩着，来人栓好马以后伸手推开了房门。小屋内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和几把椅子，桌上的油灯随着推门进来的风而摇曳，房中只有一人身穿斗篷，负手背对着房门而站立。

    “父亲”，推门而入者脱下披风，油灯映出一张英俊的面庞来。房中人听到来人说话后，转身褪下斗篷，露出满头银丝，开口道：“霖儿，你来了，坐”。

    来者正是慕容霖，两方坐定后，慕容霖轻声问到：“父亲，你这次离开清州，会不会……”。老者微微一笑道：“呵呵，我做事你也知道，一贯是很小心的。不过我假死这么多年，瞒过了所有人，想来即使有人看到我估计也认不出我，或者不敢想看到的是我吧”。

    “父亲”，慕容霖皱了皱眉头：“这些年来除了兄长外，连孩儿都很少见到父亲，每次见到父亲也不过匆匆数语，一直未能好好与父亲长谈，孩儿一直想不通为何父亲当年要假死，还请父亲答疑”。

    多年前慕容氏在慕容霖父亲慕容和的带领下，荡平了东方，拥有数州之地，正在众人猜测其会入主朝堂，封侯拜相之际，这位慕容氏的领袖便莫名其妙地突然暴毙，引来无数人的扼腕叹息，只留下当时还处于弱冠之年的慕容永独撑大局。

    “哈哈”，慕容和抚了抚自己的长须道：“当年想着你还年幼，其中缘由你无法明白。现如今你大了，出来做事也深得慕容氏上下的认可，这本早就该告诉你”。

    “方今大争之世，大丈夫谁不想带三尺长剑以取天下”，慕容和说到这里情绪一下就激动起来了，胡子都吹了起来：“我慕容氏先祖以渔民起家，筚路蓝缕，历经数代经营，终于可以在清州睥睨天下英雄。在先辈们共同的志愿下，慕容家拥有如此势力，试问在此纷乱的时代，谁不愿意与群雄一争高下？我承继了慕容家的家业，也当继承先辈们的夙愿”。

    “父亲有此大志，孩儿深感荣耀，我慕容氏数代传承，在当朝发扬光大，父亲居功至伟。但父亲为何要假死呢？有父亲在，我慕容氏好比有海船之龙骨，屋宇之大梁，父亲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呢？”，慕容霖英俊的面庞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面对儿子的这般质询，慕容和一声苦笑：“人生总是有太多变数，让人应接不暇。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物降一物啊。当年早清州我觉得志满意得，天下大事可以窥探之时，不料却突然出现了石勒这么一个人。此人实乃项王再生啊，这家伙总能在无比的困境中爆发出让人难以抵挡的战力来，出阵时一马当先，犹如凶煞一般，前朝时与其多次交手，竟无一胜绩，实在无法从正面击溃他啊”。

    慕容霖从小就知道这位皇帝的故事，当朝皇帝出身奴隶，机缘巧合而投身军旅，从小卒做起，每战必然奋勇当先，从而得到前朝将军的赏识，不断得到擢升，逐渐成为一方诸侯。每逢人谈起这位皇帝过往行阵的事迹，亲身经历者无不色变，与皇帝同阵营者战战兢兢不敢正视其人，与皇帝敌对者未战先怯毛骨悚然。那些事迹多年来翻来覆去地讲，慕容霖早就如雷贯耳了，但现今听到雄心勃勃的父亲会生出如此感叹，慕容霖却感觉从前的认识似乎还不够，这位皇帝在战场上的光芒简直如太阳般耀眼，竟然让父亲不得不躲避来自他的光芒。

    “陛下之过往事迹，孩儿早已烂熟于胸，对于陛下的行伍之强势，恐怕天下英雄也少有人能抵挡吧。父亲能凭借数州之地与陛下周旋，让陛下不敢小觑，最终为陛下所看重，引为盟友，父亲也不逊于任何人，堪称当世之英雄！”。慕容霖郑重地说到。

    “哈哈，霖儿你这么评价为父，为父很是开心啊，英雄其人乃乱世男儿毕生所追求的事啊”，慕容和听到儿子这么开解心下稍微高兴了一点，但旋即又阴沉了下去：“但霖儿你不知啊，并非为父惧怕石勒，不敢与其正面交手，因而消极避世。恰恰相反，为父正是非常了解石勒，知道此人的长处，只要石勒在一日，则我无法从正面击破此人，从而不能参与天下大争”。

    “所以”，慕容霖恍然大悟：“所以父亲想从暗面着手，从石勒不擅长，看不见的地方对他发起攻击，所以--”，慕容霖抬头看着自己父亲，看着这位处心积虑要弘扬慕容门楣而操碎了新的半百老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就是父亲创立罗织堂的原因么？”。

    “对！”，慕容和斩钉截铁地说到：“为了战胜石勒，为了光大我慕容，为了成为天下人，我当要忍天下不能忍之事，存天下人不能存之心，只有这样我才能不辜负先祖，不枉费我多年的努力！”。慕容和拳头紧握，须发膨胀，整张脸都因为紧咬牙关而变得扭曲。

    慕容霖颓然地看着父亲，看着父亲为了这个目的而苍白的头发，看着父亲被处心积虑的算计而增添的皱纹，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的父亲，如今被这沉重的使命压弯了笔直的腰杆。这么多年的深居简出让当年带领慕容氏叱咤风云的青年领袖湮没了青春，只剩下眼神里的坚毅了。

    “父亲”，慕容霖眼睛湿润了，小时候自己声声呼唤的父亲，为了让慕容氏屹立于世，竟以牺牲自己的正常生活为代价，他强忍着悲痛说：“振兴慕容氏固然重要，但您不觉得这样做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啊！当年您假死的时候，为了达到真死的效果，瞒过了所有人，连母亲都不知道，我们以为你真的死了知道么！您知道当初母亲和我听说你过世的消息，看到满天招展的白色招幡，我们有多伤心么！母亲多少个日夜都是以泪洗面你知道么！孩儿视父亲为支柱，您能体会大厦轰然崩溃的感觉么！”。

    慕容和听到此处神色黯然，良久才悠悠地说到：“为了慕容氏的未来，确实是苦了你们了。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慕容氏能实现霸业，这些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父亲！”，慕容霖情绪激动，说到此处已是无法自持：“您能体会到母亲失去丈夫，孩儿当年失去父亲的无助么？母亲因此伤心过度患病而亡，孩儿从小便失去父亲的教诲，这样的伤痛父亲可曾替我们想过！”，慕容和听到儿子控诉默然无语，任由慕容霖湿了眼圈。

    “再者”，慕容霖压制住自己的情绪，饱含情绪地对颓然的父亲说：“慕容氏的荣光不是一代人积累起来的，也不会只在这一代便结束。父亲为何不看得长远一点，我们可以用更长的时间与陛下周旋，与天下周旋，即使这一代慕容被强权者阻碍，但只要我们慕容氏的家风得以传承，我们终究会击败所有对手的，父亲！”。

    “混账！”，慕容和勃然大怒：“你是在指责为父不顾家人，一心只为了权利么？你是在讥讽为父能力不足，无法战胜石勒那个暴徒么？！这些年来所有的事物都在像我计划的那样发展，慕容氏有你兄长撑着，我暗中指点，现在不是稳固的在朝堂上占据重要位置么？这些年我苦心经营罗织堂，罗织堂已成赵国第一大组织，势力遍布各地，你知道这些结合起来可以做什么么！什么叫一代慕容被阻碍，我慕容是不可阻挡的！”。慕容和听到儿子这般说法，气得咬牙切齿，满脸胀得通红。

    “孩儿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慕容霖看着发怒的父亲无比伤心地说到：“孩儿只是希望这件事情能够不用这么极端，孩儿希望一家人能够敦睦共处，共享天伦之乐。这样母亲不用那么早死，孩儿也可时常聆听父亲教诲，哥哥也不用像现在这般为了慕容而失去自我……”。慕容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父亲粗暴地打断。

    “你还是涉世太浅，有些事情不懂，你哥哥所在的位置承受着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压力，很多时候不能按照常理去思考，为了慕容，你哥哥有时候难免有点冷酷无情，显得不近人情，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与慕容崛起这一目的相一致的，世人无法理解他，我是能理解的”，慕容和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挠着自己的太阳穴不耐烦的说到。

    “好吧”，慕容霖见父亲已不愿再听自己的意见，喃喃道：“孩儿无法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无法体谅哥哥的承受的苦楚，孩儿愚钝！”。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