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惊蛰

(88106 www.88106.info)    春雷响，万物长。

    赵，庆炎十三年的惊蛰这天，照例落了雷。

    雷声也依旧极为乖觉的落在了京郊那座并不怎么高大雄奇的寒山之上。

    “吱……”

    一扇厚重古老的木门被轻轻推了开来，落在寒山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耳中，便是大赵国新一年的平地惊雷。

    寒山学社新一年的招生大典开始了。

    作为寒山学社的先生，顾心然此时本应沐儒冠，着青衫从那扇木门里悠悠出行，与同僚一起让随风而动的翩翩衣袂相映成趣，以成蔚然之观。

    可是，他又逃了。

    作为寒山学社的先生，顾心然不是才气最高的，也不是容貌最出色的，更不是教书水平最为超绝的，但他却是这些年来寒山学社中特殊的那一个，因为他的偶像名字叫做王半山。

    王半山人如其名，当真是赵国历史上如山岳般崇高巍峨的大人物。

    毕竟，任谁成了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官居宰辅的剑坛盟主都会被历史牢牢铭记。

    当然，王半山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除了恢弘大气，如寒山压顶般雷厉惊骇的行事手段和对通过一系列极具前瞻性的改革为帝国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之外，还有那个让顾心然崇敬不已的名号。

    “史上第一邋遢”。

    因此顾心然身上的青衫总是粘在一起的，为了不让这吹动一山香气却吹不开他经年旧衣的春风难堪，他决定还是不要出门招摇的好。于是每年这时他都会一个人翻墙跑出去，开始新一年的行走天下。

    他极喜欢一个人游历天下，喜欢没人在身边一遍遍的叨叨自己要换洗衣裳，喜欢用袖口极为豪气的擦干嘴边的油渍。

    喜欢在每一个新的地方啃着当地最知名的小吃，喜欢看小孩子们比谁尿的远，看小媳妇们叉着腰呵斥自己汉子，看树下对弈的老头们大声咒骂从天而降的鸟屎，只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嗑着瓜子看别人打架。

    这一次，他依旧在出行前的最后一天选择了本次招新的目的地，瞅了眼最后吐出的那片瓜子壳落在地图上所盖住的名字，目光轻转。

    ……

    ……

    春阳普照，春雨微泽。

    年华在花开时分又被吹走了一页，目力所及，余生可畏。

    顾心然吹了吹飘落肩头的乳白色柳絮，背着手走进了四堰城。

    对于初到四堰城的人而言，春风微兴时的满城飞絮让这座边陲之地少了几分肃杀荒败，多了几分隽永诗意的江南味道，原本粗糙难堪的面目也变得可爱起来。

    可对牧浅而言，这些柳絮实在是讨厌极了。

    正午的春风完全辜负了“和煦”二字的美好，肆意的将把玩了半日的白絮扔在了牧浅花费一刻又三十七息才打扫干净的小院里，如覆霜雪。

    少年端着刚煮好的荇菜汤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着变得白茫茫的小院，一张略显呆萌的胖脸上眉头骤然拧起，嘴角微微抽动，脚下却不加停顿，撩动前厅的布帘挤了进去。

    “老爹，吃饭了。”

    少年放下汤，一边盛饭一边低声招呼道。

    店铺门口那张颇有年头的胡凳不堪重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一位老人很是突兀地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挪向饭桌。

    毕竟，在此之前他就如同一根恰巧被主人家随手丢在胡凳上的朽木，灰败枯皱至极，似乎不知何时便会在春阳的某个转身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人慢吞吞的坐了下来，从店铺门口到饭桌这不过五六米的距离大概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小屋里响起来低沉而急促地喘气声。

    牧浅就这样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饭桌另一头，静静地看着街上玩耍的孩童一个一个被家长们揪起耳朵拽回家，半晌方才坐下。老人也恰好在此时顺过了气，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费力地拧巴出来几分笑意。

    “来，尝尝。”

    短促干涸的声音，一如铁匠铺里被拉扯到极致的老旧风箱。

    牧浅胖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安静地等待老人的评价。

    “鲜脆可口，火候极好。”

    牧浅闻言略显羞涩的笑了笑，满足地拿起筷子低头划饭，顺道还给老者碗里夹了两筷子的青菜。

    老者见状，呵呵一笑。

    ……

    ……

    顾心然捧着热腾腾的肉夹馍，啃的很是开心。

    略显宽大的藏青色长衫上，几条色泽不一的油渍让他在追寻偶像的道路上又迈进了一步。

    这次瓜子壳盖住的地方便是这个在京都的贵人们看来实在不是个出产良驹璞玉的四堰城。民风粗野，教化不彰，历来都处于被招新先生的遗忘角落。毕竟基础的薄弱在日后教导的过程中往往会事倍功半，更何况这样的小城里也没什么王侯子弟、富贵公子，捞不到什么油水。久而久之，诸位先生宁愿在京畿四周多奔波些时日，也不愿往这种小地方多瞧一眼。

    当然，顾心然是特殊的那个，他不在乎。

    今儿一天不到的工夫，他已经看了不下数十场的争斗，实在过瘾。害的自己竟一口气吃了四个外皮酥脆、肥而不腻的肉夹馍。

    当他路过一家破败的木工作坊，听到里面的老者和少年对话时，不禁嘿嘿一笑，放慢了脚步探头望了一眼，觉得这座小城实在是妙处多多。

    “小木头，一会儿你是不是又要去抢地盘了？”

    “嗯。”

    “打架总是不好的，你还小，万一伤着了可是得耽误一辈子的。”

    “没事。”

    少年低着头，闷声回答道。

    “我这么一把老骨头，这么点大的地方，能交几个保护费，你又何必每次都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去拼命呢。”

    “没事。”

    少年听到这话忽的抬起了头，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坚定地说道。

    老者有些无奈的张了张嘴，片刻后终究化为了一声轻轻叹息。

    “那你可得答应老头子一定得注意安全，万一遇到危险得赶紧认输，千万别伤着咯，老头子还等着你做饭呢！”

    少年迟疑了半晌，当看到老者故意板起的脸时，终于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听到这里，顾心然心里不禁一阵唏嘘，狠狠的吞下了最后一口肉夹馍，打了个饱嗝，又探头向工坊里瞅了一眼，只见二人一边喝着汤，一边继续说道。

    “你这次准备带些什么去？要不你把新做好的连弩带着吧。”

    “不要，连弩老爹用，我就带聚星去就好了。”

    “你这孩子……”

    老者似乎也知道少年是个主意极正的人，也不再劝说，缓了缓语气问道。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院子又脏了，打扫完就走。”

    顾心然心中微转，决定一会儿跟着这根“小木头”去看看抢地盘的争斗，只是不远处一家小摊竟在这万物复苏之际传来了丝丝扣扣的桂花香气，混在微微的甜酒味雾气中瞬间让他感慨万千：吃了这么多肉夹馍，是时候喝点东西的解解渴了。

    “老板娘，给我来一份你这个，这个什么来着？对，桂花酒酿水子。真是好名字，妙，妙，妙啊。”

    普通人家的饭时向来不会很长，大体算下来也不过天上太阳又挪动了一寸的光景。完全不妨碍老人又回到胡凳晒着太阳上打瞌睡，也未曾拖慢牧浅重新打扫院子后提棍出门的脚步。

    人，是白胖少年；棍，是黝黑长棍。

    “哎哎哎，客官，你去哪啊！我这都快煮好了，你吃完给了钱再走啊！”

    刚坐下没多久，顾心然便看到牧浅提着根磨得锃光发亮的长棍走了出来，正准备悄悄跟上去，被眼疾手快的老板娘一把抓住，不无威胁的嚷嚷道。

    顾心然心中大急，连忙说道：“你放手，我把钱给你，我不吃了还不成吗！”

    “那不行！你们这种臭男人老娘见得多了，以为自己有两个臭钱就故作大方，四处留情。给钱不吃饭？哼，就凭这种低劣的手段还想勾起老娘的注意？呸！门都没有。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李婶虽然是个寡妇可从没和风言风语沾过边，你今儿必须得吃完再走！”

    顾心然倒吸一口凉气，望着杏眼圆睁的老板娘，满脸骇然。

    他咽了咽唾沫，很想辩解说李婶您想多了，就你门神般的黑矮模样哪有男人敢勾搭？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审美！只是眼角瞥到老板娘手上紧握的巨大捞勺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再抬眼看时哪还有牧浅的影子，不由悻悻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

    “放手，我吃完再走。”

    “谁告诉你我只要一碗的？我说了吗？！我说要一份，老爷我的一份是十碗！十碗你懂吗！快点煮！”

    “呵，还说不是想引起老娘的注意，吃十碗是假，想和老娘多待一会儿才是真的吧？只是老娘才不会看上一个饭桶呢！吃死你！”

    李婶一边忙活一边低声嘟囔着。

    以顾心然的耳力怎么会听不见这些？心里真是极其郁闷，大声喊道：“老板娘你在说什么呢？！”

    “哎呀，我说客官真是好胃口，妾身这就煮好给您送来。”

    顾心然闻言翻了个白眼，开始觉得这座小城也没想象中那么面目可亲。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