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活体图书馆
最新网址:www.88106.info
88106推荐各位书友阅读:悲鸣墟 第十二章 活体图书馆
(88106 www.88106.info) 警报声仍在蜂巢深处痉挛般撕扯着空气,如同巨兽濒死的喉音。那猩红的光芒并非照明,而是一种刑罚,将目击所及的一切——锈蚀的管道、渗水的墙壁、他们自己颤抖的手背——都浸染成屠宰场案板上血肉的色泽。陆见野僵立在原地,脚下那张金属工作证仰面躺着,在血光中反射出冷硬的、嘲讽般的光斑。苏未央的手指猛地攫住他的手臂,不是搀扶,是鹰隼扣住崖壁般的死力,指甲几乎要楔入他的尺骨。
“走!”她的声音穿透了警报粘稠的噪音,带着金属刮擦骨头的尖锐质感,刺入他的鼓膜,“现在!不能再停下!”
那盲眼酿酒师已然转过他那没有瞳孔的脸,平滑的疤痕组织牵动出一个非人的弧度。“客人想往哪儿去呢?”他的声音嘶哑如风化的皮革,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轰鸣,“这醍醐灌顶的戏码……才刚演到酣处啊。”他那根导盲杖沉重地顿地,杖端与金属网格碰撞,发出闷钝的宣告。酿酒坊深处更浓郁的阴影里,随即传来沉重之物被拖拽的摩擦声,以及齿轮咬合、液压启动的粗野叹息。
陆见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腐败甜腥与工业铁锈的空气灼烧着喉咙。他弯腰,手指触及工作证冰凉的表面,一把抓起,转身与苏未央冲向酿酒坊边缘那条被油污和锈迹掩埋的维修甬道。身后,盲眼老者嘶哑的笑声与某种庞大机械苏醒的、碾压式的轰鸣搅拌在一起,如影随形。
甬道不是通道,是伤口。低矮、狭窄,内壁布满冷凝水珠与苔藓般的霉斑,粗粝的电缆像暴露的神经束般纠缠垂挂。他们几乎是匍匐着向前挪移,手肘与膝盖蹭过冰冷湿滑的地面。身后追兵的声响被厚重的水泥渐渐吞没,变得沉闷遥远,如同深海的回响。然而,另一种声音取而代之,从四面八方、从脚下、从头顶的岩层深处渗透出来——一种低沉、持续、仿佛无数沉睡的巨兽在同步梦呓的嗡鸣,又像一颗被埋藏于地核、仍在徒劳搏动的行星心脏。这声音不通过耳道,直接震荡着骨骼与脏器。
甬道的尽头,是绝路。
不,不是墙。是一扇门。
但这扇门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门”这一概念的彻底亵渎与重构。
门扉由某种灰白色的、活生生的组织构成。表面不是光滑的,而是布满了精细繁复的沟壑与回旋,如同放大的人类大脑皮层,其间隐约可见细微的、毛细血管般的脉络在搏动,输送着黯淡的生物荧光。门框是沉郁的暗金色合金,然而在金属与活体组织交界的边缘,细胞与无机物已生长成令人不适的共生状态,彼此嵌入,难分彼此。门板的中央,一只巨大的眼睛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那虹膜并非固有色,而是不断流动、变幻的银灰色液态物质,如同将一整条银河的星尘与汞液封存于球形囚笼,表面以令人晕眩的速度闪现又湮灭着无数破碎的画面:一张转瞬即逝的婴儿笑脸、一片在火焰中卷曲的枯叶、一只伸向虚空又无力垂落的手、倒映着灯光的泪滴……这些画面无逻辑地拼贴、覆盖、流淌,形成一片吞噬理智的视觉漩涡。
眼睛下方,暗金色的门框上,蚀刻着一行古老而华丽的花体字,如同中世纪羊皮卷上的箴言:
“汝将知晓一切,代价即是一切。”
苏未央在门前陡然刹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尚未平复的喘息在甬道死寂的衬托下格外清晰。她瞳孔深处那层金属光泽此刻异常明亮,如同过度充电的灯丝。她盯着那只巨大的、非人之眼,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颤抖的右手缓缓抬起,食指尖端伸向那冰冷刺骨的金属门框。
就在她指尖与门框接触的刹那——
巨眼猛然震颤!
银灰色液态虹膜的流淌瞬间凝固,如同被急速冻结的河流。漩涡平息,所有破碎画面坍缩、重组,最终定格为一幅清晰到令人心头发紧的场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被茂密的银杏树叶筛成细碎的金币,洒在嫩绿的草坪上。一个约莫两三岁、穿着鹅黄色碎花连衣裙、头上扎着歪歪扭扭小揪揪的女孩,正摇摇晃晃地迈出人生的最初几步。不远处,一个年轻女人蹲着,张开双臂,脸上的笑容如此明亮、如此温柔,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暖意与期盼。
那是苏未央。绝不会错。
画面顽固地持续了三秒,将每一个细节——女孩笨拙的姿态、女人眼角的细纹、草地上跳跃的光斑——都烙入观者的视网膜。
然后,那只巨大的、非人的眼睛……流泪了。
不是比喻,不是象征。是真实的、透明的液体,从它眼角模拟泪腺的腺体结构中分泌出来,沿着门板表面那些大脑沟回般的纹路蜿蜒流淌。泪水在下坠过程中开始自行发光,内部像微缩的全息投影仪般,浮现出更多连贯的画面:同一片草坪,女孩踉跄摔倒,膝盖擦破,渗出细小的血珠,随即爆发出响亮的、委屈的啼哭;年轻女人惊慌地跑近,将她一把抱起,搂在怀中,对着伤口轻轻吹气,低声哼着走调的歌谣;而在更远的背景边缘,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高大男人背影,正沿着草坪旁的小径头也不回地远去,最终消失在树丛的阴影里……
苏未央如遭雷亟,整个人向后弹开,撞在陆见野身上才勉强站稳。她的脸色褪去所有血色,苍白得如同石膏,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几次开合,才挤出破碎的音节:“那……是我……可……为什么……我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不可能……”
“记忆,”陆见野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扇门上,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岩层深处挤压出来,“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被储存、也最容易……被精准删除的东西。”
巨眼的泪水终于滴落,在门口布满尘埃的地面上并未洇开,而是凝结成一颗颗米粒大小、晶莹剔透的、内部封存着动态画面的微缩水晶珠。随后,眼睛缓缓闭合,银灰色的液态虹膜在完全合拢前,最后闪现出一行清晰冰冷的文字:
“欢迎归来,苏未央,身份编码:Proto-Zero-Beta。记忆碎片‘童年·学步·母爱初现’已强制归还,完整度:0.0001%。”
厚重的活体门扉,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时间、呼吸、乃至思维本身,都陷入了绝对的凝滞。
那是一个宏伟到超越感官尺度的正圆形大厅。穹顶高远得近乎概念,隐没在某种模拟自然天光的、柔和而均匀的光源之中,那光源本身似乎就具有抚慰心神的频率。大厅呈完美的同心圆环结构,弧形的墙壁由无数个紧密镶嵌的、正六边形透明舱室构成,像一块无限延伸的、由水晶与生命构成的、亵渎神圣的蜂窝。
每一个六边形舱室里,都悬浮着……
一颗人类的大脑。
完整的、活着的、脱离了颅骨庇护的人类大脑。
它们浸泡在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营养液中,呈现出灰白带粉的、布满深邃沟回与精密褶皱的形态,如同一颗颗被剥去坚硬外壳的、巨大而脆弱的智慧果实。每一颗大脑都与舱室后壁通过数十根、乃至上百根比蛛丝更纤细的透明探针连接,探针末端闪烁着呼吸般明灭的微光,如同星辰的呓语。这些大脑在营养液中并非静止,而是以极其缓慢的、近乎沉睡的节奏微微搏动、旋转,仿佛仍在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孤独的梦境。
分类,在这里成为一种冷酷的、系统性的艺术。
整个环形大厅被无形的辐射线精确分割成不同的扇形区域,每个区域的舱室边框闪烁着不同色调的冷光。A区是温暖的淡金色,舱内大脑的搏动显得相对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迟滞的“安宁”;B区是冰寒的深蓝色,大脑的搏动频率更快,表面偶尔掠过细微的、电流般的涟漪;C区是沉郁的、近乎凝固的赭红色,那里的大脑甚至能肉眼观察到间歇性的、痉挛般的剧烈抽动,仿佛在承受无形的酷刑……
区域上方,悬浮着半透明的全息标识,字体优雅而冰冷:
A区:至臻之爱
B区:极致之痛
C区:永恒之悔
D区:焚身之怒
E区:深渊之惧
……
S区:混沌原欲(混合情绪峰值样本)
另一套并行的分类系统,则以更社会学的方式划分:诗人灵感的蜂巢、战士血勇的墓园、母亲柔肠的祭坛、罪人孽债的囚笼、圣徒信仰的标本、背叛者毒吻的档案馆……每一颗大脑下方的金属铭牌上,都蚀刻着简略到残酷的生平摘要,以及一个冰冷的“收录日期”。
在大厅的绝对中央,矗立着一个更加庞大、被独立能量场笼罩的圆柱形透明结构,其标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历史棱镜档案馆”
收录准则:意识载体曾亲身浸染于重大历史转折之湍流,并保有其深刻烙印者。
最高警告:部分意识棱镜折射之光,具高强度认知污染及精神畸变风险,非特许勿近。
陆见野和苏未央站在这个活体意识构成的、无限延伸的巴别图书馆入口,如同两只偶然跌入巨人颅腔的渺小飞虫。空气中弥漫着营养液清淡的甜香与臭氧味,但更深层、更 pervasive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背景噪音”——那是成千上万个被囚禁于此的意识,在永恒的半清醒折磨中,无意识逸散出的记忆回响、情感残渣与存在性哀鸣的混合体,形成一首永不落幕的、多声部的安魂曲,轻柔地啃噬着来访者的理智边缘。
“这里……”苏未央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金属震颤的余音,“是收集痛苦的地狱,还是陈列灵魂的博物馆?”
“都不是,”陆见野的目光落在最近处一个属于“母亲区”的舱室,铭牌上刻着:“王梅,29岁。自愿协议,交换条件:女儿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骨髓移植手术全额费用。收录日:新历46年花月。”那颗大脑在淡蓝光液中缓缓自转,沟回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影流淌而过,像是永不消逝的泪痕。“是比两者都更残忍的所在。地狱许诺刑罚与终结,博物馆珍藏死物与历史。而这里……是将活着的痛苦,制作成可以反复播放、供人消费的永恒瞬间。”
他们如同踏入一片由意识构成的、寂静的森林,脚下是透明的强化玻璃地板,透过它,可以窥见下方更深邃的黑暗中,还有更多、更多层结构相似的环形大厅,层层叠叠,向下延伸至目光无法抵达的深渊,形成一个倒悬的、无限递归的、意识本身的蜂巢地狱。每一个舱室旁边,都设有一个简约到冷酷的“阅读站”——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一个连接着无数纤细导线的头盔,一个闪烁着待机幽光的触摸屏控制界面。
一个穿着毫无特征的灰色制服、面部笼罩在奇特面具下的“馆员”,如同从阴影中凝结而出,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面前。面具的眼部是两片绝对深黑、不透光的透镜,彻底隔绝了背后的目光,也隔绝了任何人性交流的可能。
“新访客,”馆员的声音经过精密的电子处理,呈现出一种无机的、平滑的中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请出示有效借阅凭证,或前往服务台办理临时阅览权限。”
陆见野沉默着,将手中那张属于林夕的金属工作证递出。馆员黑色的透镜对准证件,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扫描光束掠过。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后,馆员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像量角器划过:“A级权限确认。欢迎,林夕博士的特邀访客。您享有除‘本源禁区’外所有区域的浏览权限,每日标准借阅时长上限:六小时。请注意,本馆实行记忆等价交换原则。”
“记忆等价交换?”苏未央追问,声音里带着警惕。
“借阅他者意识棱镜中的记忆光影,需以自身意识库中等时长、等‘情感密度’的珍贵记忆片段作为抵押担保。”馆员机械地复述着规则,指向最近的一个阅读站。屏幕亮起,显示出简洁的交互界面:“选择目标意识棱镜编号,设定浸入时长(最低一分钟,最高单次六十分钟),佩戴浸入式神经交互头盔。系统将自动提取并引导您体验该意识棱镜中记忆烙印最深刻、情感浓度最高的‘核心片段’。浸入期间,您将以第一人称视角,完整经历彼时彼刻。”
陆见野的视线无法控制地飘向大厅深处。那里有一个区域的光色格外暗沉,舱室边框是近乎吞噬光线的墨黑,铭牌上的字体则是刺目的猩红。区域的标识是:
“月度高频浸入榜:前十序列”
位列榜首的那个舱室外,竟排着一条短短的、沉默的队伍。三位衣着华贵、但眼神空洞如同被掏空的人偶的男女,坐在冰冷的等待椅上,姿态僵硬。那舱室的铭牌上,文字如同刻在墓碑上:
“编号:S-0778”
“收录名:血亲黄昏的哀悼者”
“生平概要:男性,41岁。因无法承受累计债务的重压,于酒精彻底剥夺理性后,使用钝器杀害结发妻子及两名未成年子女。清醒后向治安局自首。经司法意识评估,判处永久意识收容处分。”
“情绪光谱峰值:自我湮灭级悔恨/存在性厌恶/永恒的伦理剧痛”
“浸入体验累计次数:3,402次”
“最近浸入者匿名批注:‘比任何化学致幻剂都更真实地触摸‘存在’的深渊边缘——原来纯粹的痛苦,可以是一种如此深邃、令人成瘾的风景。’”
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反胃猛然攫住陆见野的喉咙。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开始沿着环形大厅的边缘缓慢行走,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个个六边形的透明囚笼,寻找着那个特定的名字。
“艺术家灵感回响区”。这里的舱室边框装饰着模仿画框的细腻纹路,内部的营养液似乎也掺杂了更多维持神经活跃度的微量元素,泛着淡淡的珍珠色泽。铭牌上的名字大多陌生,只有极少数,能在旧时代早已泛黄的艺术史残章中找到模糊的对应,如今以这种绝对“不朽”的形式被钉在意识的十字架上。
然后,他看到了。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光线略显暗淡的角落,一个舱室是……空的。
并非完全空荡——淡蓝色的营养液依旧盈满,复杂的探针阵列依旧闪烁着规律的待机指示灯,维持生命的系统仍在低鸣运转。但本该悬浮在舱室中央、作为一切意义核心的那颗大脑,不见了。如同被神祇取走了祭坛上的心脏。舱室下方的铭牌,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可辨:
“编号:A-009”
“收录名:林夕(原始名:林溪)”
“生平概要:男性,38岁。前情绪净化局特聘高级顾问,新火计划核心架构师之一,忘忧墟首席情绪酿酒师。自愿签署永久意识收容协议日期:新历49年,花月第三十日。”
“核心情绪烙印:理性圣殿的崩塌/未完成之爱的永恒悬置/自我献祭的矛盾光谱”
“特殊状态备注:本意识棱镜已被最高权限指令调阅借出。借阅方:权限加密。约定归还期限:无限期(或直至意识棱镜本身于体验中彻底耗散崩解)。”
舱室内部,营养液的底部,沉着一样东西。
陆见野激活舱室外壁的控制面板,选择清洁与物品回收模式。淡蓝色的液体开始缓缓盘旋、下降,排入隐藏的管道。那沉在底部的东西被轻柔的水流托起,送至侧面一个狭小的密封取物口。他打开端口,取出了一张对折的、被特殊防水材料保护的纸条。
展开。是林夕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冷静、工整,甚至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实验室报告般的疏离感,只是笔画的末端,透着细微的、无法完全掩饰的震颤:
“致可能的后来者:
若你读到此信,意味着我已成为他人杯中待饮的醍醐,或这永恒图书馆中一本被无限续借的‘书’。
切勿寻找我之所在。你应寻找的,是真相投下的阴影。
此馆最深处,有一室名为‘本源镜厅’。内有你寻求之答案的钥匙——关乎苏未央的本质,关乎你‘零号’之名的重量,关乎这一切扭曲造物真正的源头。
开启镜厅之锁,需两把钥匙:你的血液(承载起源),与她的眼泪(承载觉醒)。
谨记:有些门扉一生仅能开启一次。门开之时,门后的世界与门前的你,皆成往昔。
——林夕,于意识沉入永恒阅读前最后一刻”
纸条在陆见野的指间微微颤动,仿佛残留着书写者最后一刻的心跳。苏未央走近,看着那空荡荡的、只剩下营养液幽光的舱室,沉默了许久。舱室内壁倒映着她模糊的、金属光泽流动的脸庞。
“他把自己……”她的声音低哑,“变成了这里的一件……藏品?一份……可以无限次阅读的……记忆文件?”
“不,”陆见野将纸条仔细收进贴身口袋,那纸片的边缘硌着皮肤,“他把自己,变成了指向最终答案的……一个活体路标。”
他们继续向环形大厅的更深处走去。空间的重复与延伸带来一种诡异的眩晕感,仿佛永远在原地踏步,唯有分类标签的细化与愈发令人不适的主题,证明他们确实在“深入”。“初恋颤栗标本区”、“临终忏悔回音壁”、“背叛瞬间定格舱”、“极致羞耻循环牢笼”……每一个六边形的透明囚室,都是一个被永恒禁锢在某个情感巅峰时刻的人类灵魂切片,一个永不愈合的、被展览的伤口。
苏未央在一个舱室前蓦然停下脚步。那属于“母亲区”,铭牌上刻着:
“编号:M-0441”
“收录名:献祭之巢”
“生平概要:女性,28岁。为筹措其子先天性心脏畸变矫正手术之天价费用,自愿签署永久意识收容协议。手术成功,然其子于术后三月因不可控之严重感染,器官衰竭而逝。”
“核心情绪烙印:绝望维度的母爱/永恒负罪感的冰冷拥抱/存在意义的彻底虚无化”
“浸入体验累计次数:887次”
“最近浸入者匿名批注:‘原来母性可以痛楚到如此形而上的程度。值回所有代价。’”
鬼使神差地,苏未央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上了那冰凉光滑的观察窗。
刹那——
世界崩解,重构。
她不再站在图书馆中。她跪在一间狭小、潮湿、弥漫着霉味与廉价消毒水气息的出租屋内。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瘦小得惊人的男孩。男孩的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呼吸浅促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一只小手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攥着她的衣角,指节泛白。窗外,夜雨正猛烈地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屋顶,发出空洞而持续的鼓点。她能“感觉”到——不,是她正在“经历”——那种心脏被生生撕开的锐痛,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怀中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冰封般的绝望,那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吞噬一切的寒冷。
记忆的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蛮横地冲入她的意识,强行覆盖她自身的认知:
签署那份字体密密麻麻的协议时,笔尖划破纸面的颤抖。
手术室外长廊上,荧光灯冰冷的光,和漫长到凝固的时间。
孩子从麻醉中醒来,虚弱地对她扯出一个笑容,嘴唇干裂。
然后是毫无征兆的高烧,昏迷,医生摘下口罩后沉重的摇头。
最后最后,孩子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妈妈……别……哭……”
画面骤然碎裂,又在一片淡蓝色的微光中重新拼合。她发现自己“漂浮”了起来,身体失去了实体感,视野被限制在一个透明的、弧形的壁垒之内。她“感觉”到无数细微的探针刺入自己(或者说,是这个意识载体)的思维皮质层,传来冰冷而精确的刺痛;她“感觉”到记忆被外力强行抽取、复制时产生的、灵魂被挖空一块的虚无感。然后,她“看见”了——不,是这个意识载体的主人,在自动地、无法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重播那段最后的记忆:
孩子死去的那一幕。
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无限拉长。
每一次重播,痛苦并未麻木,反而像被反复打磨的刀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锋利,越来越深入无法承受的领域。
周而复始。
永无止境。
“啊——!!!”
苏未央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抽回手,整个人向后跌坐,脊背撞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濒死的鱼,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图书馆寂静的地面上。那不是她的眼泪,是那个母亲的眼泪,是那段被永恒囚禁的绝望,通过记忆的共振与神经的模拟,强行从她眼中榨取出的液体。
陆见野迅速上前扶住她颤抖不止的肩膀,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瞳孔中那层金属光泽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流转,几乎要从眼眶边缘溢散出来。
“我看到了……我感受到了……”苏未央的声音断断续续,混杂着哽咽与电子杂音,“她……在里面……那个循环……永远……永远出不来……那是……永恒的地狱……”
“这就是‘活体图书馆’的终极真相,”陆见野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块,一字一句砸在地上,“它并非储存知识或记忆。它储存的,是人类情感光谱中最极致的痛苦瞬间。它将活生生的人,简化为一个单一的、巅峰的、永恒循环的情感标本,制作成可供后来者反复‘体验’、‘品尝’、‘消费’的……奢侈品。”
他搀扶着苏未央站起,目光扫过这环绕他们的、成千上万个闪烁着微光的六边形囚笼。每一个囚笼里,都禁锢着一个被剥离了肉体、简化为纯粹情感巅峰的灵魂。他们曾爱得炽烈,恨得彻骨,悔得椎心,惧得魂飞——而如今,他们成了永恒的情感琥珀,供空虚者寻求刺激,供麻木者感受存在,供黑暗者品味他人的毁灭。
“走,”陆见野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本源镜厅’。”
他们沿着环形大厅的弧线,绕过大半个圆周,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毫无特征的黑色金属巨门前。门上没有标识,没有装饰,只有一个简洁到极致的生物识别锁接口:一个微小的取血针槽,旁边是一个……泪滴形状的、微微凹陷的感应区。
陆见野想起林夕纸条上最后的提示:“钥匙是你的血,和她的眼泪。”
他看向苏未央。她依然在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但先前那种崩溃般的混乱已经从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她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你确定吗?”陆见野沉声问,最后一次确认。
苏未央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没有丝毫犹豫。她抬起手,用食指指腹轻轻抹过湿润的眼角,沾染上那滴混合着自身与“他人”痛苦的泪水,然后,稳稳地按在了门上那个泪滴形状的凹陷处。
陆见野深吸一口气,将左手食指放入取血针槽。细微的刺痛传来,针尖刺破皮肤,吸取了微量血液。
血液与泪水,在门锁的识别系统中接触、分析。
幽蓝色的扫描光束瞬间亮起,如同苏醒的眼睛,快速掠过血样与泪液的分子结构、基因标记、情绪频谱信息。门旁的微型屏幕上,数据如瀑布般疯狂刷新:
“血液样本分析完成——身份确认:零号初代体。基因序列标记吻合度:99.997%。新火计划原始胚胎编码:确认。”
“泪液样本分析完成——身份确认:原型体零号备份。意识波动频谱吻合度:98.342%。强制唤醒协议残留信号:检测到微量活动痕迹。”
“双重生物密钥验证通过。权限等级:临时提升至‘本源级’。欢迎,陆见野,苏未央。”
巨大的黑色金属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向两侧匀速滑开,露出门后的空间。
门内并非宽敞的大厅,而是一个相对紧凑、私密的环形房间,像一个 VIP阅览室,或者说,像一个陈列着终极秘密的圣坛。房间中央空荡,环绕墙壁只镶嵌着十个巨大的、独立的圆柱形透明舱室。这些舱室比外面的大得多,观察窗是加厚的多层复合材料,表面流淌着肉眼可见的、稳定的能量屏障光晕,发出低沉的嗡鸣。
舱室的铭牌不再是详细的生平,只有冰冷的编号和一句简短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描述:
“S-C-001:第一次‘墟潮’事件,七名直接幸存者之一。记忆烙印核心:维度裂隙开启瞬间的视觉与认知污染。”
“S-C-002:新火计划伦理委员会最初三位签署免责声明者之一。记忆烙印核心:越过‘造物主’界限那一刻的理性狂欢与灵魂战栗。”
“S-C-003:第一代‘情绪调节者’原型体,代号‘基石’。记忆烙印核心:能力不受控暴走,吞噬三名至亲情感光谱的永恒瞬间。”
……
“S-C-009:琉璃塔沙龙事件,核心直接见证者A。”
“S-C-010:琉璃塔沙龙事件,核心直接见证者B。”
陆见野与苏未央对视一眼,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他们走向编号 S-C-009的舱室。
舱室内,景象与外面截然不同。
悬浮在淡金色营养液中的,并非孤立的大脑,而是一具完整的、保存完好的女性人体。正是那晚在琉璃塔拍卖会上,第一个因“零号初泪”辐射而彻底崩溃的华服贵妇。她身上昂贵的晚礼服已经破损,但依旧能看出原本的奢华。无数比发丝更细的探针,不仅连接着她的头部,更密布于她的脊柱、心脏、甚至指尖,仿佛在精细地测绘着痛苦在她整个生理系统的完整回路。她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得如同沉入最深、最无梦的睡眠。
但铭牌上的记录,却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意识活跃度监测:97.8%(高度活跃,持续波动)”
“记忆结构完整性评估:84.3%(存在非理性重构与象征性畸变区域)”
“特殊状态备注:该意识载体曾直接暴露于‘零号初泪’原始高浓度情绪辐射场,产生不可逆的深层意识结构异变。其记忆数据库中关于事件的重构版本,已严重偏离客观现实,掺杂大量潜意识投射与集体无意识象征物,解读需极端谨慎。”
“最高级别警告:该载体仍保留部分深层条件反射及潜在意识交互能力。浸入体验过程中,存在未知概率发生非标准意识交互或反向记忆污染风险。”
陆见野没有犹豫,直接激活了舱室外壁的浸入控制界面。选项简单到残酷:启动“琉璃塔事件·主观记忆烙印(第一人称视角)”。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那个比外部更加复杂、导线密布的头盔,看了一眼苏未央。她轻轻点头。陆见野将头盔戴好,按下了启动钮。
黑暗。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后,是炸裂的光——混乱的、破碎的、毫无逻辑可言的色块与光影。琉璃塔拍卖场那模拟的星空穹顶在疯狂闪烁、旋转,周围球形观景舱里的人影扭曲、拉伸、发出无声的尖叫与痉挛。他“感觉”到——不,是这个贵妇当时的意识在“感觉”——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情绪海啸,以绝对蛮横的姿态冲垮了她所有苦心经营的心理堤坝、社会面具、理性防御。那不是单纯的恐惧或悲伤,那是更底层、更终极的东西:是对“自我”这一概念存在根基的动摇,是对“意义”本身的彻底怀疑,仿佛灵魂被粗暴地从温暖熟悉的躯壳中扯出,赤裸裸地抛掷到一个冰冷、虚无、没有任何坐标与参照系的绝对空无之中。
记忆画面剧烈地抖动、扭曲、变形,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在意识崩溃的绝对巅峰时刻,贵妇的视线(也即陆见野此刻的体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牵引,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锁定了拍卖场中央那个展示“零号初泪”的水晶柱。
但在她(他)彻底畸变的感知中,那水晶柱消失了,安瓿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散发着微光的人形轮廓,静静地伫立在展示台中央。
那个人形轮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目光”穿透混乱的光影与扭曲的空间,笔直地“看向”了她(他)。
那张脸——
是苏未央。
年轻了大约十岁,面容更加稚嫩,眼神却空洞得不似人类,穿着一尘不染的、冰冷的白色实验服。
记忆体验在此处被系统强行切断——预设的单次浸入时长到了。
陆见野猛地一把扯下头盔,仿佛那东西烫手。他剧烈地喘息,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看向舱室内那具“沉睡”的躯体。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贵妇的眼睛,睁开了。
不是缓缓苏醒,是骤然、毫无征兆地猛然睁开!眼皮弹起,露出下面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纯粹的金色。
不是虹膜变色,是整个眼球——包括巩膜、虹膜、瞳孔——全部转化成了均匀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非人的金色。那光泽,与此刻苏未央眼中不受控制流转的金属光芒,如出一辙。
贵妇的嘴唇在粘稠的营养液中微微开合,吐出一连串细密的气泡。气泡上升,触及观察窗的内壁,破裂。但声音却通过液体的传导与舱室集成的精密传感器,被清晰地放大、播放出来,回荡在寂静的镜厅中:
“苏……未……央……”
声音扭曲、空洞,像是从极深的水底传来,又像是生锈的机械在模仿人声。
“你……是……原型……”
金色的眼球死死锁定着苏未央,瞳孔深处有无数细密的、数据流般的光影以惊人的速度闪过、重组。
“……体……零……”
“……的……备……份……”
“他……们……制造……你……”
“许……多……许多……个……”
“但……你……是……唯一……”
“醒……着……的……”
“其……他……”
贵妇那只原本在营养液中无意识漂浮的、瘦削的手,突然以违反生物力学的方式抬起、伸直,枯瘦的食指,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指向镜厅内环绕的其他九个巨大舱室。
“……都……在……这……里……”
“我……们……都……是……”
“……失……败……的……”
“……复……制……品……”
“只……有……你……”
“走……出……了……培……养……舱……”
“只……有……你……”
“以……为……自……己……是……”
“……人……类……”
最后一个音节,如同断裂的琴弦,戛然而止。
贵妇那双纯粹金色的眼球,猛然间凝固了。瞳孔放大到极致,然后——开始了肉眼可见的晶化过程!
眼球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坚硬、多棱面、完美反射着周围冷光的金色晶体,如同两颗被最顶级的工匠精心切割、打磨而成的宝石,镶嵌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与此同时,她身体的所有生命体征监控数据,在旁边的屏幕上,瞬间从波动的曲线坍缩成一条条笔直的、毫无生命的绿色直线。
她死了。
或者说,她作为“意识载体”的最后一点活性,终于彻底耗尽,完成了向纯粹“物品”的最终转化。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镜厅内,其他九个巨大舱室内的“藏品”,仿佛接收到了同一个无声的指令,同时睁开了眼睛!
九双眼睛。九双纯粹金色的、非人的、冰冷的眼睛。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齐刷刷地、毫无偏差地转向了站在中央的苏未央。
S-C-001,第一次墟潮事件的幸存者,金色眼睛凝视着她。
S-C-002,新火计划的伦理逾越者,金色眼睛凝视着她。
S-C-003,吞噬至亲的初代调节者,金色眼睛凝视着她。
……
九道目光,如同九把金色的、无声的拷问。
紧接着,连锁反应开始了。
镜厅那扇厚重的黑色金属门并未关闭,门外环形大厅的景象清晰可见。靠近门口的几十个、几百个六边形舱室里,那些原本只有基础生命反应、缓慢搏动的大脑,仿佛被无形的涟漪波及,搏动的频率开始同步,表面流转的光影开始同步,散发出精神层面的“存在感”开始同步……
然后,更远处的区域也被点燃。母亲区、罪人区、圣徒区、诗人区、战士区、历史见证者区……成千上万个囚禁着活体意识的透明囚笼,如同被同一根神经串联,一个接一个地“苏醒”过来。它们不再是无序地沉睡,而是以同一种缓慢、深沉、带着诡异庄严感的节奏,同步搏动。每一次搏动,都让整个庞大图书馆的空间产生一次微弱的、精神层面的“共振”。
所有的意识棱镜,在这一刻,仿佛成为了一个巨大整体的一部分。
所有的“目光”,在这一刻,都投向了同一个焦点——苏未央。
整个活体图书馆,这由无数痛苦瞬间构成的、倒悬的意识巴别塔,在这一刻,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同步闪烁的、金色的意识星海。
每一颗“星辰”,都是一只凝视着她的、非人的眼睛。
每一道“星光”,都是一句无声的、汇聚了无数破碎意识的、终极的诘问:
你——是——谁?
我——们——是——谁?
这——一——切——又——是——什——么?
苏未央站立在这金色星海狂暴无声的中心,脸色惨白如死,身体僵硬。她瞳孔中那层金属光泽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流转、闪烁、沸腾,几乎要冲破眼球的束缚,化作有形的光焰喷射出来。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目光落在那些因为极度震惊和某种内在冲突而不停颤抖的手指上,落在皮肤表面反射的、来自无数金色眼睛的、冰冷而辉煌的光芒上。
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试图说话,试图尖叫,试图质问。
但最终冲出口腔的,不是任何人类语言。
而是一串清晰、冰冷、完全由标准化数据编码与错误提示音构成的电子合成语音:
“警报:系统核心检测到严重逻辑冲突。”
“身份:原型体零号备份,意识完整性校验失败。”
“检测到深层记忆封印出现大规模、不可逆松动。”
“强制启动终极应急协议:记忆防火墙重构——意识回溯初始化——原始指令覆盖准备——”
话音未落,她的眼睛猛地向上一翻,露出大片的眼白,那疯狂流转的金色光芒瞬间熄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所有的生气在刹那间抽离。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她视网膜上残留的最后影像,是陆见野惊恐万状、向她猛扑过来的脸庞,以及整个图书馆那无边无际的、永恒地、沉默地凝视着她的——
金色星海。
那星海在无声地咆哮。
用一万个、十万个、百万个破碎意识的声音,汇聚成同一个震颤空间的词汇:
“零…………………………”88106 www.88106.info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最新网址: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