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第十五章 故园从来无此声

(88106 www.88106.info)众人因为这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的雨，一时都愣在了门口。墨青玄正胡思乱想想着，突然听得耳边响起清脆的歌声：“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调子清脆悠长，却又抑扬高亢，断不是那江南的采菱讴的婉转钟灵，却别有一番独特韵味。

    正是唐绾。她毕竟是小女儿心思，看到这一会晴一会雨的天气，又吃了一顿饱饭，又觉得今日虽然没有杀成白虚瑕，虽然被骗来此，但好像也是感觉不错一般，于是便唱了出来。这首刘禹锡的《竹枝词》，常被人称之谓“俗”，但这个俗却是俗到了点子上，自唐以来为人津津乐道，竹枝词也因此被发扬。

    “太阳落山往下梭，情嫂淘米双手搓。心想留郎吃顿饭，筛筛抵门眼睛多。”唐绾歌声一转，更为高亢，却是地地道道的山里民歌了。她瞟着曾中尘和墨青玄等人，墨青玄立刻明白过来是在讽刺他们，却也不想打断这美好的歌声。

    雨继续下着，村中愈发静谧，已经是未时之末，顾准的房子又甚为偏僻，一时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唐绾的歌声一般。只听她继续唱道：“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顾准猛地全身一震，却立刻停住，眼神呆滞，看着湿润的地面，却不敢望向唐绾。众人都未发觉，唐绾知道自己的歌声从来都是那末好听，便也不加吝啬，算是回报这香喷喷的本鸡堡，只是自顾自地唱下去。墨青玄却忍不住打断：“我说糖丸，你就会唱情啊爱啊的，不过倒是蛮好听，是蜀中的民歌调子？”唐绾道：“是啦，这是我们崇州民歌调，外地人可不一定会呢！”崇州管弦歌舞之多，超过扬州，是有名的歌舞之乡。她心下得意，少时在母亲身畔，不爱学那针线女红，却喜欢听母亲唱歌，最中意的，便是这《竹枝词》，一首一首，唱进女孩儿的心坎里……母亲静静坐着，为她唱歌，她也难得乖巧地将头枕在母亲的膝上，两只小辫一摇一晃。窗外飞来五彩的鸟儿，且飞且鸣，慢慢的也远了；昏黄的晚霞，慢慢的也深了；厨房里飘来各种菜香，还有她最喜欢的东坡墨鱼……她却打不起精神，只有母亲的歌声，一直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只听白虚瑕道：“当年刘梦得任夔州刺史之时，于春正月去到建平，听闻民间赛歌，联歌《竹枝》，并短笛击鼓，边唱边舞。于是便仿屈原作《九歌》，作了《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代代相传，豫章黄先生[1]也赞誉有加，道其‘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以独步，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苏东坡也曾在听其一之后道……”

    “这个我知道！”唐绾立刻抢道，“这说的正是我们蜀中！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一曲唱罢，白虚瑕眼神一黯，只是淡淡道：“此奔轶绝尘、不可追也。”却也再不说话，只是看向远方。

    墨青玄见白虚瑕甚是不欢，以为他是不喜被唐绾打断，却又觉得白虚瑕不是如此没有胸襟之人，一时也不管这许多，只道：“说到竹枝词，我倒是知道一首：包得馄饨味胜常，馅融春韭嚼来香。汤清润吻休嫌淡，咽后方知滋味长！哈哈，哈哈！”北游听了便笑：“这莫不是黑土卖瓜，自卖自夸！”墨青玄道：“我可不喜欢韭菜，每次惹师父生气，他就亲自包韭菜饺子给我们吃，满屋子都是臭味……据说菱角包馄饨，别有一番清爽滋味，待收复河山，五月仲夏，我们倒是要试一试！”

    这山里的雨，一阵便是一阵，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众人谈话，便自停了。白虚瑕看看天色，道：“雨确是停了，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赶紧回去临安的好。”三人齐齐点头，向顾准与曾中尘道别，上马一路而去。北游依旧和白虚瑕共乘一匹，还未到得临安城里，纵然马匹疾奔，如此颠簸，竟已沉沉睡去。

    白府和其他官员富豪府邸相比，自不算大，但东厢西厢还是全的。唐绾当仁不让地想住东厢，开门却闻到一股墨香，只见床上摊了一堆宣纸，椅子上斜斜挂着早就被墨彩掩了本色的毛毡，桌上却堆着墨青玄为数不多的行装——两套叠得七扭八歪的黑衣，两个看上去能砸死一头猪一只牛的镇纸。一双靴子，东一只在搁着双鱼铜洗木架之下，西一只却藏在角落的玉瓷花瓶之后，天南海北，好不壮观。

    唐绾立刻退出东厢，主动迁往西厢。白虚瑕本想让老乌去街上采买一些女儿家用的物品衣裳，但时辰毕竟太晚，唐绾又嫌老乌买东西顺不了她的意思，白虚瑕只得先捧了自己一套新衣给她。唐绾在西厢坐了许久，心想果然这白府如临安流传一般，除了那可以当管家用也可以当厨子用更可以当护院用的老乌，半个家丁仆从也没有。闲得无聊，又觉得有些肚饿，便开门出去——那本鸡堡虽好吃，她虽吃了很多，但路上骑马一颠，什么都没了。

    唐绾绕到中庭，一轮圆月映在静水之上，池中微有粼粼波光，池中鱼儿全都潜到池底歇息了，也没啥好看，便想去找厨房。今日她虽然一直潜伏在白府左右伺机刺杀白虚瑕，却真没进过白府，不知道厨房在哪个角落里，只知道老乌每日从后门采买食材，又碍着那硕大无比的黄狗，也不敢接近。轻手轻脚经过厅门，却听北游道：“公子，衣衫已经备好了，公子明日还有点茶大会，还是早些休息才是。”唐绾一听，耳朵立刻竖起来，点茶大会，这是什么东西？茶不是用来喝的，怎么成了点茶，难道是给茶点名不成？也不顾在别人门外偷听是自己以前多么不齿的事情，继续听下去，只听那清贵的声音响起，略有鼻音，平平静静又偏偏那般引人注意：“是了，险些忘记。墨兄也早些休息罢，奔波一天，辛苦了。”

    墨青玄说话有些含含糊糊，唐绾还以为这个不积口德的家伙自己咬了舌头：“小白，明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有点茶大会？”听他语气，似乎也是知道“点茶”是怎么一回事，唐绾不禁撇嘴生气——原来只有自己不知！她顿时感觉落在人后了，而且还是落在这小子的后面！

    白虚瑕声音里微有笑意：“也没太大名堂，只是齐子墨和清茗阁的老板钱晟共同发起的茶市，虽然每年开春新茶制成之后才是点茶良机，但这点茶会，错着季节，算是特殊的冬市罢。每年十一月十五，在清茗阁举行，届时临安以及周边县乡，都有茶农茶商到此贩卖各色茶叶茶饼，余兴节目便是临安的一些文人书生们的点茶赛，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

    “齐子墨肯定是邀请你啦。”墨青玄现下说话突然清晰起来，唐绾不禁又疑虑地皱眉，“正好早就听闻你的名气，北游也说你是三昧手，明天一定要跟去才是！……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墨兄也早些休息。北游，我去准备一下，然后沐浴，便也睡了，让乌伯早些休息才是。”唐绾听得些动静，想是白虚瑕站起身来，便准备离开厅前，又听墨青玄道：“明日点茶会，可有这么好吃的点心？北游，不知道厨房还有没？这一点不够吃嘛！”唐绾握拳心道，原来他之前是在吃点心！怪不得说话口齿不清！估计墨青玄等人都要出厅，忙起身掠走，误打误撞，也就到了厨房。

    无暇公子想必是个会吃的人，而老乌一定是一个会做的人。据说北游的手艺也不差，加上那个墨青玄，看来他身边都是手艺高超的厨子，那么我要杀的也就是个厨子头。唐绾这般想着，看着厨房琳琅满目的点心，先抓起一个梅花酥就往嘴里送。那梅花酥花开五瓣，色泽金黄，偏偏花瓣侧面用刀片开，露出其中粉嫩的胭脂色内馅，花心部分则是金黄的点酱，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吃一口只觉得淡淡甜香融在舌间，馅料入口即化，外皮偏偏极是润滑酥脆，口感实在无可挑剔。唐绾囫囵吞枣还在咀嚼，已将手伸向旁边的绿色圆饼。那圆饼约莫半个手掌大小，周围一圈沾满白芝麻，中间却是翠色莹莹，用手指一戳，碎裂下陷一块，像是炸出来的。唐绾刚咽下玫瑰酥，捏了一个圆饼，张嘴便咬下一大半，那饼内竟然还有馅料，也是淡淡绿色，软软糯糯，清甜不腻，直吃得唐绾欲罢不能，闭上眼睛，恍若梦境。

    厨房的门骤然打开。唐绾进来之时只心急火燎地掩住门，后来噎得难受，便边吃边走，也没注意周围声响，此时正好走到门口，立刻被门撞开，手上小半个绿色圆饼也飞上了天，整个人往后一倒，那饼落下，正好砸在自己头上。

    墨青玄站在门口，完全没想到自己一开门，就见到这样一个场面。还未开口，就听到唐绾大叫：“墨青玄你是要干什么，你要害死本姑娘吗？！”

    [1]即黄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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