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萍末 第三章 联姻（下）

(88106 www.88106.info)    或许是有感于冥冥中的天意，三年后，方逸放弃了继续寻求解决的方法。

    既然重新习武的希望渺茫，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另辟蹊径。接下来的岁月里，这位贵公子开始深居简出，遍读各种典籍。他原本就是极其聪明之人，心无旁骛之下，更是进境神速，不到数年，便已经是满腹经纶，文才出众。同时，也渐渐淡出了京城纨绔们的圈子，变得鲜有人知。

    荆洵自小就喜欢跟着方逸，长大后更是爱慕不已，内心恐怕早已非表兄不嫁了。在外人看来，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近水楼台，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条件，难道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虽有诸多理由，却唯独少你情我愿这一条。

    这位方侯爷，还真的只是把荆洵当成了妹妹，虽然平日里疼爱有加，但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可是在荆洵的心中，这些疼爱就是方逸喜欢她的表现，也是二人天作之合的证据。至少在荆洵看来，他们二人和夫妻的区别，就在于缺少那场洞房花烛夜而已。

    魏大庸深知其中的缘由，内心叹息不已，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提醒荆洵。平日里看着无忧无虑的公主殿下，魏大庸想不起来说，有些时候想到了，却又不忍心说。何况在魏大庸的心中，或多或少也总有着那么一丝侥幸——只要皇帝赐婚，方逸是拒绝不了的。

    但世事无常，魏大庸希望的事情，终究没有出现。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对于荆洵来说，比之晴天霹雳，或许犹有过之。这一刻，魏大庸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下着细雨的夜晚，他最终还是选择松开了抓着金青玉的手。若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现在的他更像个普通的老人——当他准备说的时候，居然想着能够晚一点说，或者怎样说才能更委婉，更含蓄。

    就在魏大庸左思右想，准备作出了决定时，皇后突然沉声道：“无忧，你不用打什么歪主意，郭统领三日前从东海回京，带来了你父皇的密旨。你父皇……”说到这里，皇后顿了一下，加重语气道：“已从东海启程前往江南，让你过几日也去一趟，看望你姑姑……”

    此时的荆洵正转动着眼珠子，果然是满脸坏主意的模样。

    “江南？看望姑姑？”

    荆洵疑惑了一瞬，接下来却是花容失色，不顾仪礼地尖声大叫起来：“我不要去江南，我也不要和莫寒月成婚。我不管你们怎么想的，我就是要嫁给表兄……”

    “混账，你是我大楚的嫡公主，岂能学那乡野愚妇，为一己私利而不顾朝廷的利益。”皇后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指着荆洵怒喝道，“况且你怎能如此口不择言？方逸是你的表兄，难道莫寒月就不是你表兄了吗？若是让你父皇知道你今日之言，定然会责怪哀家偏向母族，你……”

    说到这里，皇后一甩衣袖，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神色已经非常严厉。

    荆洵被吓得退了一步，自知失言，强忍着泪水行礼道：“我，我……母后恕罪，儿臣并无此意，只是儿臣从未想过此事，而且……儿臣也不喜欢莫家表兄。”

    看到少女的委屈和倔强，皇后似乎有所不忍，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无忧，你虽是我大楚的嫡公主，身份高贵，但以你莫家表兄的地位，也不能算是委屈了你吧？”

    武阳侯莫寒月，江南莫家家主莫无为次子，也是长公主荆菲兮的儿子。虽然莫寒月不是莫家的嫡长子，但地位却不逊于哥哥莫寒山，五岁左右就被封侯，食邑武阳县八百户，和方逸并称为楚国世家年轻一代的双璧。

    “可是，我，我已经……记不起莫家表兄的样子了。”荆洵低着头，嗫嚅着说道。

    皇后默然看着荆洵，片刻后柔声道：“母后当然知道。从你两岁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你莫家表兄，情感上是生分了些。但寒月这孩子从小就喜欢你，在京城的时候，天天来宫里抱着你玩，你那个时候……笑得很开心，唉……”

    说到这里，皇后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接着劝说：“这些年，你父皇一直觉得亏欠了你姑姑，二人关系淡漠，几乎从无来往。难得这次为了寒月和你的事情，有所缓和，你总要体谅一下你父皇吧？前些日子，你姐姐去江南看望你姑姑，已经见过寒月了。他不但相貌英俊，武功高强，更难得的是饱读诗书，风流儒雅，并不输于你方家表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皇后口中荆洵的“姐姐”，是皇帝的大大女儿，封号永宁的公主荆乐，为顾夫人所出。顾夫人出身江州大族顾家，是皇帝还是吴王时的王后，也是太子的母亲。后来皇位更替，吴王登上了天子之位，却碍于祖制和大臣反对，不得不改立方氏为皇后。或许是心中有愧，在册封皇后不久，皇帝就下旨册立世子为太子，又恩准了皇后的请求，同意顾夫人可不尊后宫仪礼。

    因此，顾夫人在后宫的地位非常特殊，虽然平日里从不管事，但宫中无人敢对其不敬。而就在册封皇后的那一年，顾夫人又诞下女儿，皇帝高兴异常，亲自为其取名为乐，又赐封号永宁。或许在皇帝心里，希望这个女儿能够永远快乐安宁。也正是这个原因，永宁公主从小到大所有事情，甚至包括她的婚事，皇帝从不干涉，一切由她自己做主。

    荆洵和荆乐自小一起长大，姐妹之间的感情极好，平日里皇帝对二人的宠爱，也是大同小异。或许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二人的婚姻问题，至少皇帝从来没有说过，荆洵可以自己选择夫婿。而正是姐妹之间的深厚情感，让荆洵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也可以像姐姐一样，去挑选心中的如意郎君。

    但上天总是公平的，对于一个生在帝王家的女子，享受着常人难及的荣华富贵时，除了荆乐这样的少数幸运儿外，终究需要背负一些常人不需要背负的责任。当命运之手揭开面纱时，现实的残酷和无奈，让荆洵猛然清醒过来。

    短短数息，荆洵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数年，她想起了读过的史书，也想起了女师的教导。曾经，曾经的曾经，有很多和她一样的嫡公主，为了皇族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也许是被迫的，也许是义无反顾的，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命运的轨迹，或许从她出生的瞬间，就已经划好了。

    天潢贵胄的荣耀，万千宠爱的骄傲，原来不过是一场虚幻的美梦，一种浅薄的自以为是。去掉嫡公主这个身份，她其实和普天下的万千少女，没有任何区别。或许也就在这数息之间，荆洵对于美好未来的期盼和憧憬，便如一个晶莹的琉璃杯子，落在了大殿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已经摔得粉碎。

    “可是，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荆洵强忍住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抽泣着作出下意识的反抗。

    “你……”

    皇后指着少女，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良久的沉默后，才无奈道：“无忧，我好说歹说，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方家是你舅舅家，莫家是你姑姑家，又能有什么区别？况且，你父皇现在不但要和你姑姑缓和关系，更需要得到莫家的支持，你到底明不明白？”

    “儿臣明白。”荆洵软弱地点着头，轻轻拭去泪水，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那原本就不存在的希望，“可皇兄已经去了岳西，只要皇兄和唐家能够联姻，还需要儿臣去江南吗？毕竟……毕竟姑姑是父皇的姐姐，就算不支持父皇，总不会反对父皇吧？”

    皇后盯着少女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疲倦之色，缓缓坐回凤椅，不再说话。

    魏大庸看了皇后一眼，叹了口气，摸了摸荆洵的秀发道：“殿下有所不知，老奴刚刚得到消息，莫家竟然有意和叶家联姻。前些日子，莫寒山和叶惊尘二人，都已经启程前往鹊山城商谈此事。现在朝廷和叶家相持不下，陛下费尽心思，才勉强让郭家保持中立。若此时莫家和叶家结盟，恐怕陛下之前的谋划，只能付诸东流了。”

    说到这里，魏公公停了一下，见少女欲言又止的模样，摇头接着道：“老奴明白殿下的意思。但唐大娘脾气古怪，进入先天后，更是难以捉摸。此次太子殿下亲往拜会，对别家来说，自然是天大的荣耀，可是以唐大娘的性格，恐怕联姻之事，也勉强在两可之间。”

    “唐家……难道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吗？”荆洵的心渐渐沉入黑暗，作着无谓的挣扎。

    魏公公叹了口气，苦笑道：“若单是唐家，自然不至如此。可唐大娘和郭家的关系，殿下想必也有所耳闻，郭家是绝对不会为难唐家的。而郭家……陛下刚刚说服大明寺，此时若是得罪郭家，恐怕一样会前功尽弃。何况……”

    说到这里，魏大庸迟疑了一下，似乎不想再说，但皇后却接话道：“只要莫家和叶家结盟，就算太子成功和唐家联姻，你父皇十数年来的谋划，照样只能就此搁置。秘境世家中，叶家势力最大，唯有莫家勉强能与之抗衡。庞家向来支持叶家，郭家势力分散，且一直保持中立。至于其余的如顾家、云家、薛家等，根基太浅，起不了什么作用。”

    皇后一口气说完这些，觉得有些口干，停下来想要喝些茶水。但看了看空旷的大殿，才发现没有宫女端茶，不由苦笑了一下，又接着道：“何况你皇兄绝对不会成功的。唐家乃前朝皇族旁枝后裔，一向韬光养晦，从不参与朝廷和世家的争斗，就算部分长老有联姻的意愿，但只要唐大娘以祖制为由，不肯点头，此事最终也只能作罢。”

    这段话皇后说得很慢，语气异常坚定，堵死了荆洵所有退路。在皇帝的谋划中，可以不和莫家结盟，也可以不和唐家结亲，但绝不能让莫家和叶家联姻，而荆洵则成为了其中的关键。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也出于对荆洵的怜爱，魏大庸才不愿说得太明白。但皇后却不愿意让女儿心存幻想。这些话听起来冷酷无情，但有些时候，冷酷无情的话，就是实话。就好像有些时候，无望的希望，就是最痛苦的绝望。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来吗？”荆洵微微颤抖着，喃喃自语。

    “殿下，唉……”魏公公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来人，送公主回寝宫，没有哀家的准许，不得出宫门半步。”

    皇后拍了拍凤椅的扶手，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看着女儿如此伤心，心中终究有所不忍，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这几日你且好好休息，和莫家的联姻虽然势在必行，但最终……还是要看你父皇的意思，你也不必想得太多。”

    说完这些，皇后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挥挥手，示意荆洵可以离开了。

    荆洵默然片刻，向皇后行了一礼，又看了看老太监，转身离开大殿，沿着长廊朝外而去。两名年纪稍大的宫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殿门口，对着皇后和魏大勇弯腰行礼。魏大庸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两名宫女便转身赶上去，跟在荆洵身后，亦步亦趋地离开了舜华宫。

    老太监看着荆洵躞蹀而去的背影，花白的眉毛动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没有说话。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