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五章 思归（上）

(88106 www.88106.info)    “今日休息，队率可想好了去处？”

    “队率当然是回营房读书了。”

    “也不好说啊，说不定队率今日心情好，就带着大伙进城逛逛……”

    “对对对，去那个什么楼来着，上次见到浅三姑娘时，俺可是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那叫再顾楼，是我大楚四大名楼之一。连名字都记不住，还想着见浅三姑娘，就你这幅猥琐样子，别把浅三姑娘给吓着了。”

    “赵老三，你这就过分了，俺咋就猥琐了？”

    “你撒泡尿照照，不就知道了。”

    “你等着，俺这就去你炕上撒一泡。”

    “你敢……”

    “闭嘴，没看见队率正在想事情吗？”

    ……

    夏末，午时，阳光依旧猛烈，但吹来的微风中，已有了一丝秋的气息。

    帝京附近的虎翼卫大营里，十余名士卒正排成两列，互相调侃着走在营房间的碎石路上。碎石路平整而宽阔，横贯整个大营，直通向两头的大门。大门处耸立着高高的望楼，每个楼上都有三名放哨的士兵，来回走动，警戒着各个方向的动静。

    虽然处于帝京附近，且十余年来没有任何战事，但虎翼卫从未放松过警惕。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顶盔掼甲的少年，十八九岁的样子。方面大耳，五官端正，皮肤黝黑而粗糙，身躯魁梧而建壮。光从外表来看，和身后那群五大三粗，正互相喷着口水的士卒没什么两样。唯独思索时眉间隐约透露出来的书卷气，让他看起来和众人略有不同，也让刚毅淳朴的气质中，带有了些许儒雅的味道。

    禁卫军是楚国最精锐的军队，分为龙骧、虎翼、羽林三部，人数大约在十万上下。其中羽林卫数量最多，大约占了禁卫军的八成，平时驻扎在离帝京八十多里外的沧县大营里，主要职责是戍卫广泛意义上的帝京。不过从布置方向来看，羽林卫的假想敌人，似乎并非来自北方的戎狄和鬼方，而是来自帝国内部的南方势力。

    至于龙骧卫和虎翼卫，是禁卫军的精锐，数量都在万人上下，分为前后左右四千户。其中龙骧卫职责相对单一，主要用来护卫皇城，成员多为世家勋贵子弟，武功高强，训练有素。虽免不了心高气傲，但很少存在滥竽充数的现象。而虎翼卫的职责比较多样，成员也相对复杂，大多是来自戍边大营的佼佼者，其中不乏百人将级别的勇士。中下级军官则主要来自于破军讲武堂，不但要求武功高强，还得有一定的头脑和战术修养，若是能够通晓诗书，那自然更好。

    眼前这位少年队率，正是符合这些要求的人。

    少年姓韩，名勇，来自楚国宁州的连山镇，是一个客栈老板的儿子，数年前由镇上的三老推荐，进入破军讲武堂受训。两年前完成学业，来到岳西大营齐云关一部，成为一名屯长，统领五十名士卒。平日里过得倒也充实，不是带领士兵做日常训练，就是被派到草原上溜达，顺便护卫给关外几座卫城运送物资的车队。

    期间多次和戎狄骑兵发生冲突，斩杀过数十名控弦之士，在下级军官中属于很不错的战绩。用他上级庞军侯的话来说，算是没有给讲武堂丢脸，已经可以送去冠军营当敢死队了。但韩勇自己并不满意，他杀的只能算散兵游勇，真正的王庭三卫，一个也没遇到过。

    庞军侯是韩勇的同窗师兄，出身燕北积云山庞家，武功高强，为人宽厚，平日里很照顾韩勇，经常拉着他喝酒聊天。不过每次喝醉后，庞军侯总会唉声叹气，说自己从小要强好胜，想要当家族年轻一代的魁首，如今却没希望了。当韩勇问他为什么时，他又吞吞吐吐，只说被一个族弟远远甩在后头，平日里的豪情万丈不知跑哪里去了。

    大约一年前左右，不知道什么原因，帝京兵部突然来了公文，指名调韩勇入禁卫军任职。同僚们自然羡慕有加，请客饯行笼络感情一样没少。虽然韩勇去了禁卫军后，就要从屯长降职为队率，但据庞军侯私底下的说法，韩勇这一去，就算是和他平级了。

    虽然别人都觉得好，但韩勇其实不太愿意去禁卫军。倒不是有多留恋北疆大营，而是他从小就对帝京没有太多好感。韩勇的父亲在他五岁时就已经去世，全靠寡母经营客栈，把他和小他五岁的妹妹养大成人。因此，韩勇对母亲极为孝顺，凡是母亲喜欢的，他就喜欢，母亲不喜欢的，他也一概不喜欢。

    很不巧，他母亲不喜欢帝京。在韩勇的记忆里，每当有人提起帝京时，母亲就会非常难过，仿佛这天下间最繁华的地方，却埋藏着她的伤心往事。韩勇小时候问过一次，但母亲什么也不肯说，只是抱着他和妹妹哭。从那以后，韩勇就再也没有问过，而对帝京的向往之情，也日渐淡薄。

    “唉，离上次回家，又过去一年多了……”

    韩勇暗自叹了口气，心中又有些期待。只要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告假的日子，虽然时间不多，但只要顺着大运河以舟代步，也足够赶个来回，可以陪一陪母亲和妹妹。若是运气好的话，大概还能够见到他的师弟和师妹。

    师妹是韩勇的青梅竹马，其中关系自不用多说，倒是那个便宜师弟，令他很感兴趣。这家伙一年多前才来到连山镇，是镇上李家茶楼掌柜李老三的侄孙，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成了三老赵大年的关门弟子。妹妹从自己离开家乡后，总算有了新玩伴，整日里跟在这家伙后面，上山掏鸟窝，下湖摘莲子，就差住到茶楼里去了。

    说起来，韩勇对于这个师弟还是很满意的。相貌英俊，心地善良，人又极其聪明，更难得的还是知根知底。虽然出身农家，但从小就开始读书写字，学问很是不错。唯一遗憾的是，这家伙丝毫不会武功，让韩勇觉得妹妹跟着他，有点不够安全。不过思来想去，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反正这家伙年纪不大，现在习武还来得及。

    当然，最重要的是母亲很喜欢这家伙，每次看他的眼神，就和看女婿差不了什么。所以不管这家伙有多少缺点，韩勇都觉得有责任帮他补上。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亲私下闲聊时，总认为妹妹配不上这家伙，让韩勇很是摸不着头脑。

    “哼哼，配不上？他才配不上吧？”

    韩勇一边想着，一边替妹妹愤愤不平。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不那么赞同母亲说的话。自己妹妹天真可爱，聪明伶俐，是天生的美人坯子，长大了肯定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就这么便宜了这家伙，已经是他天大的福分了，还说什么配不配得上？若这话是别人说的，韩勇肯定要揍得他满脸开花，让他知道知道，有眼无珠是什么下场。

    “队率，队率，你在说什么？”一名跟在韩勇身侧，魁梧异常的军士问道。

    军士姓陈，名继越，是虎翼卫有名的勇士，来自于楚南州的南疆大营。不过在禁卫军中，各处大营挑选来的士卒，受看重的程度是不一样的。最受看重的自然是北疆大营，其次是岳西大营，再次是东海和南海水师，而南疆大营则是最不被看重的。

    这里面的原因非常复杂，既有身份血统之类的无稽之谈，也存在着帝国上层的刻意引导。因此陈继越虽然悍勇无双，也只能分在韩勇手下，当一名普通军士。所幸韩勇和其他士卒，并没有这些奇怪的想法，彼此相处的很不错。

    “啊？什么？”韩勇愣了一下，转头问道。

    “队率刚才说配不上，配得上，属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没什么。”

    韩勇赶紧摇头，尴尬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陈继越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边上的赵老三已经抢先应道：“队率，队率，死猴子这家伙刚才说，您一直对浅三姑娘念念不忘……”

    赵老三贼眉鼠眼，满脸麻子，说话的样子猥琐至极。不等他说完，站在韩勇身后，身材矮壮的侯四喜马上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骂道：“放你娘的屁，俺啥时候说过？俺只是想进个城……”

    “对对，你刚才还说队率没说话，就是在想念浅三姑娘，所以你想进城把浅三姑娘抢回来，献给队率，嘿嘿……”赵老三猥琐地笑了两声，毫不在意地继续编胡话，顺便挥舞了一下拳头，想要增强说服力。

    “你娘的，老子……”

    “就算我娘和老子在，我也这么说，事实就是这样。”

    赵老三的无耻程度，显然超出了侯四喜的认知范围。看着赵老三晃来晃去的拳头，又觉得自己即将沉冤难雪，侯四喜情急之下，下意识地也抡起了拳头，吼道：“三麻子，老子嘴巴没你利索，但老子拳头比你硬……”

    “哎呦死猴子，说不过就动手，你这是打算杀人灭口来着？这下子可算铁证如山了。”赵老三一边闪过拳头，一边接着胡说八道。

    事实证明，侯四喜的身手确实比嘴巴好使，右拳虽然落空，左拳却在右拳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击向赵老三的腹部。同时拳头上泛起微不可见的白芒，这是使用了真气的迹象，看来是想要一拳就把赵老三撂倒。

    赵老三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拳头离腹部已经不足半尺。当即顾不得贫嘴，双腿忽左忽右，连退了三步，还是无法避开。无奈之余，只得把右臂横在腹部前方，准备硬接下这一拳。

    不过，侯四喜这志在必得的一拳，终究没能打着赵老三。在韩勇的示意下，陈继越突然出手扣住侯四喜地手腕，让拳头停在离赵老三不足半寸的地方，纹丝不动。拳头上激起的气流，撞击在赵老三的手臂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让赵老三后怕不已。

    “陈大哥，你放开俺，俺要揍扁这家伙的臭嘴。”侯四喜一边挣扎，一边气呼呼地喊着。

    陈继越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也没有放手。

    韩勇上前几步，皱着眉头道：“死猴子，大伙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连真气都用上了？”

    “队率，俺没……没……”侯四喜很害怕韩勇，说话都不利索起来，“可……可他诬陷俺……”

    韩勇满脸无奈，示意陈继越放手，又指了指侯四喜道：“赵老三喜欢胡说八道，大伙都知道。就你喜欢上当，他当然每次都找你了。”

    侯四喜低下头，不敢争辩，乖乖收回拳头站到一边。

    教训完侯四喜，韩勇又转头看了看赵老三，没好气地训斥道：“还有你三麻子，笑什么笑？每次说话都不把门，欺负侯四喜嘴笨是不是？刚才没有陈大哥拦着，你这条胳膊肯定被打成两截。”

    “是是，多谢陈大哥，多谢队率。”赵老三满脸谄笑，连连点头应道。

    说完，又看了看一脸愤恨的侯四喜，觉得不是太放心，便凑到韩勇身前小声道：“队率，您看死猴子这幅样子，属下实在有些心慌，要不……就让他打断一下消消气？反正队率接骨手段了得，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滚你娘的，老子就是见死不救，你还能把我怎么样？”韩勇哭笑不得，狠狠地在赵老三屁股上踹了一脚，“老子就算救了你，万一被参将知道，治你们一个同袍互斗的罪名，来上几十军棍，你也得去掉半条命。”

    “没那么严重吧？”赵老讶然道。

    “你说呢？”韩勇斜了赵老三一眼道，“你没命倒也活该，可别连累侯四喜陪你一起受罪。”

    “这倒也是，死猴子是个老实人。”赵老三连连点头，又觉得不太理解，便低声问道：“队率，参将真管这事？咱以前在北疆大营时，好像没这么严厉啊。”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注1）韩勇抬头看着天际，轻轻叹了口气，“北疆大营是边军，兄弟们朝不保夕，还能怎样？”

    -

    注1:李白《关山月》，一作“戍客望边色”。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