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 第六十章 终归尘土

(88106 www.88106.info)    我决定主动去打探一下消息，因为再这样提心吊胆地无休止地等下去，整个人非崩溃不可。

    我努力在脑子里搜索朋友和熟人圈里可能和公安系统沾上边的人，最好大小带个“长”字。你还别说，这一想，还真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姓郑，是个复转军人，在滨海分局里还挂着个副局长的职务，主管后勤基建这一块儿。

    前些年全国都在大兴土木，正规厂家生产的水泥供不应求，那时我老爸还是市水泥厂的一方土地，找他批水泥的人排成了长队，还拐了几个弯儿。就在那段时间，通过一个同学的关系，老郑找到了我。

    我替他在我老爸那儿添了不少好话，没过多久，水泥厂就分几次批给他二百多吨水泥。为这事儿，他后来还以单位的名义，专门请我吃过一顿饭。

    但因为很久没联系了，手机上又没他的号码。我打开抽屉在里面扒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本发黄的电话本，查到了他办公室的电话，马上给他打了过去。语音提示在号码前加8，我这才想起本市的电话号码早升位了，加上数字8又拨了一遍，这回打进去了，但对方没接。我又打了一遍，信号通了，对方开口就问我找谁？一听口音我就知道找对人了。

    我说我是虎子，前几年郑局长还请我吃过一顿饭，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现在收入还不错，想请郑局长百忙之中赏个光，一起吃顿便饭，顺便叙叙旧。

    老郑是个直率的人，因为买水泥的事儿跟我也算有点交情，刚开始虽有些犹豫，但听我话说的诚恳，便一口答应下来。跟他约好了时间和酒店，我挂了电话。

    又一想，就我们俩人，我在酒桌上一个劲儿追着他问凶杀案的事儿，难免对方会起疑心。为了把水搅混，我抓起手机又连着打了两个电话，特意拉上了两位不沾边儿的“朋友”。

    说到老郑，在当年也算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老郑”那时还不老，正当二十出头的年纪，拽句文叫风华正茂。当时他还是55军163师的一名卫生兵。战斗打响后，他被临时抽调到“伤烈组”，专门负责清洗和运送牺牲的烈士遗体，因表现突出，被火线提拔为“伤烈组”组长，因为姓郑，战友和熟人都调侃他，叫他“郑尸长”。

    “郑尸长”为人直爽，不善钻营，本来升到营级也就到了头，但他们这拨在79年打过仗的人，在军队系统中被称作“越战帮”，其从军履历中“曾参加对越边境作战”这一笔，成为他日后晋升途中一道抹不开的助力，所以直做到正团才转业到地方工作。

    下午六点，我会齐了那两个“朋友”，由其中一个开着车载我们到了酒店，三个人刚走进包间坐下，服务员就给我们泡了壶茶，还端来一盘开心果，说是免费的。喝着茶，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东南西北一阵胡扯。

    这时，服务员捧着菜单走进来，说请老板点菜。我接过菜单说这儿没老板，就几个混子。那两个“朋友”都笑。

    因为知道老郑是四川人，所以我特意点了几道川菜，又要了两瓶“五粮液”。

    “老郑”虽转业多年，但仍保持着军人守时的习惯，几乎是踩着钟点走进来。几个人见了面，寒暄了几句，直接就开喝。

    席间，我添枝加叶地向两位“朋友”讲述了“郑尸长”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英勇事迹，撺掇他们轮番向他敬酒。

    那“郑尸长”虽为人直率，但也是个浮夸的人，禁不住吹捧。几杯酒下肚，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讲起他当年如何带领“伤烈组”的卫生兵，冒着越军密集的炮火，把烈士的遗体抢下来。如何把一堆堆尸块摊到担架上，再对号入座，把脑袋和胳膊腿儿拼到一块。听着听着，桌上的几个人都没了胃口。

    也许是死人见多了，“郑尸长”说到血淋淋的尸体时，食欲一点不受影响，一边说，一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渐渐地，舌头也跟着大了起来，说起话来开始有点不管不顾。

    我见他喝得差不多了，便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唐城酒店凶杀案的细节，重点是凶手使用的那只五（连）发猎枪。

    “郑尸长”一听我问这事儿，一仰脖喝干一杯五粮液，抹了把嘴说：“查！肯定得……查，能不查吗？不过听办案的人说，那只枪事先就……就被人仔细擦过了，除了凶手的指纹，没有其它……任何痕迹。你知道这种走私进来的枪，连个枪……枪号都没有，死无对证……还查……查他娘个毬？”

    “郑尸长”还说，警方通过验尸，发现两名保镖都是在近距离内从脑后开枪打死的。奇怪的是，凶手本来可以用枪打死唐哥，因为警方勘验现场时，那只猎枪里面还留有三发子弹，但凶手却选择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法——徒手杀人。

    凶手是用自己的一只手插进被害人的胸腔，杀死了被害人，然后又用这只手杀死了自己。据说凶手可能是有武功的人，因为要想把手穿透一个人的胸骨和肋骨，普通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听“郑尸长”说——据办案人员推测，要想把插进被害人胸腔里的手再插进自己的胸腔里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把手插进被害人胸腔的那一刻，突然转到被害人身后，抱着被害人冲向墙壁，利用巨大的撞击力，把插进被害人胸腔的里的手，又撞进了自己的胸腔。现场勘验也证实了这种推测：凶手和被害人紧抱在一起倒在一面墙下，而凶手的位置处于被害人身后。

    “郑尸长”一时兴起，借着酒劲儿侃侃而谈，我那两个“朋友”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只顾支着耳朵听，眼神都直了。其中一个还试着用右手在胸前比划了比划，想了一下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郑尸长”大着舌头端起酒杯道：“管它可……可不可能，反正办案的人是……这么说的。来……把这……干了！”

    酒桌上的几个人，除了我之外，没人相信这事儿是真的。这也难怪，他们不知道豁子的厉害，更不可能知道，豁子是个左撇子。

    最后，“郑尸长”摆着手说：“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考！这黑道儿上的事儿，整天就是打打杀杀的，谁又能说得清楚。”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凑到我耳边道：“不过……社会上常出点这种事儿……也挺好，有新闻看。”我那两个“朋友”都笑。

    但我却笑不出来，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心里涌起一阵歉疚：豁子行凶前想到的是擦掉枪上的所有痕迹，以免牵连到我。而我想的却是如何择（ｚｈａｉ）出自己……想着想着，眼角泛起了泪花。

    看对面的“郑尸长”直勾勾看着我，我夹起一段辣椒放进嘴里嚼了两口，掩饰地咧开嘴巴吸着凉气说：“这香辣土豆丝真他妈地辣人，下次谁再点这道菜，就他娘地让谁买单。”

    半个多月后，警方宣布案子告破，把案件定性为黑社会之间的仇杀，其中提到了凶手的名字叫李上进，看了报纸我才想起豁子的大名——李上进，一个阳光四射的名字。

    在同一张报纸的同一版面上，省政协也发了一则消息，说是鉴于前委员唐伟东（已因故身亡）因参与黑社会组织，涉嫌走私、倒卖文物、洗钱等多项罪名，经政协会议全体通过，决定撤销其省政协委员的资格。

    几天后我又去了一趟豁子家。豁子的姐姐根本就不肯见我，隔着门大喊大叫，说那个杀人犯根本就不是她弟弟，他弟弟早死了。

    豁子的姐夫打开一条门缝，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到我手里，说你和他是朋友，是扔是埋，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接过那张纸一看，是一张骨灰领取单，一看就知道是被撕烂了又粘在一起的。姓名栏里写着李＊进，中间一个字正好被撕掉了，再看下面的死亡原因填的是“畏罪自杀”四个字。

    回去以后，我把那张皱皱巴巴的纸给志伟看了，志伟垂下大脑袋，一声没言语。

    第二天上午，我和志伟早早地来到火葬场，等着领取豁子的骨灰。我坐在车里不停向外张望，希望能看到豁子的姐姐。没想到等了一个多小时，没有等到豁子的姐姐，却把警察给等来了。上午九点半左右，一辆警车驶进火葬场的院子，几个警察一声不响地车里坐着，大概也在等豁子的亲属。

    一直等到十点多，如我所料，豁子的姐姐没有来。看警察有些不耐烦了，不停地打手机，我下车走过去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还有豁子的骨灰领取单，说我是李上进的朋友，愿意代他的亲属领走他的骨灰。

    一个戴着白手套的警察看了眼那张单子，又接过我的身份证，在手提电脑上核实了一下，接着从车窗里递出两张表格，用手拍了拍车顶，示意我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就着车顶，在亲属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在警察敌视的目光注视下，领走了豁子的骨灰。

    象传说中的猫一样，有着九条命的穿青豁子，这回真的死了，有他自己的骨灰为证。

    下午，由志伟开车，我抱着豁子的骨灰沿着滨海大道朝海边驶去。一路上，我把骨灰盒靠在车窗旁，让豁子再看一眼他曾经熟悉的街道和城市，还有行走在路上，和他毫不相干的如蚁的人流。

    车子飞驰着穿过市区，甩掉了繁华的街市和如蚁的人流，停在虎头矶前的防波堤下，我和志伟下了车。

    志伟靠在车身上掏出一只烟来点上，看着我抱着豁子的骨灰下到海边，沿着凸起在海面上的礁石渐行渐远。

    我一直走到虎头矶的尽头，这里三面环海，一块形似虎头的巨大岩礁孤悬海中。

    我站在老虎的鼻梁上，这里离海面只有不到二米的距离。坐在礁石上我点起一支烟，任凭咸腥的海风撩拨着我的头发，吹得衣襟和裤脚都飒飒地抖动。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心底涌起一种庄严的感觉。

    想想人生真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无论贵贱，在出生和死亡的那一刻都伴随着一种近乎庄严的意味儿，只有夹在生与死之间的最重要也是最漫长的过程，反而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仿佛被我的情绪感染了似的，原本平静的大海，突然也激动起来，一望无际的海面，像一个巨人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扔掉手里的烟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放在脚边的那只做工粗劣的木匣子打开，里面的骨灰被强劲的海风一吹，一颤一颤地，仿佛听到了造物的召唤，正跃跃欲出一样。

    我戴上手套，单膝跪在礁石上，捧起一把豁子的骨灰，看着那灰白色的颗粒从指缝间簌簌地落入海水中，只一瞬间，就被泛着白沫的浪花吞没掉了。

    那一刻，我想起了《圣经.旧约》中的话——“你本是尘土，终又归于尘土。”

    （第一部全文完）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