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在看着你 神在看着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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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我应该从哪里说起呢?这个故事就象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一切都无始无终,我只能在这个圆形的轨迹上,任意地攫取其中某一点。

    这本书是这样开头的--

    对他来说,那个傍晚是致命的。

    也许,在许多年以后,不管马达将得到或失去什么,他依然会这么认为。在此之前,他对于自己人生中所必然要经历的这个傍晚尚一无所知。如果那个傍晚他没有出门,而是留在家里看完那场令人索然无味的足球比赛转播。那么所有那些几乎令他窒息的离奇可怖的经历,对马达来说,永远都只能存在希区柯克的电影和斯蒂芬。金惊险的小说里。

    然而,在那个傍晚,却似乎是命运中早已注定了的。

    19点55分,马达关掉了电视机,悬挂在窗前笼子里的那只丑陋的鸟,却突然发出了噪音般刺耳的响声。这只鸟叫得是那样难听,以至于马达常常想要放掉它。不过,平时在晚上它是从来不叫的。他抬头仰望窗外的天色,夜色已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他的鸟却还在一反常态地鸣叫着,它从来没有象今晚这样焦虑,从声嘶力竭的鸟鸣声里,马达可以听出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在对他发出某种警告,该不是要地震了吧?马达对自己嘲讽着说,这座城市至少已经有三百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

    鸟鸣一声声撞击着马达的心,他居然有了些犹豫,在思考了三十秒以后,马达拿起了他的车钥匙,打开了房门。

    十分钟以后,出租汽车司机马达开着他的红色桑塔纳行驶到了马路上。雨已经停了,前两天的绵绵细雨使路面还有些潮湿,一向谨慎的马达缓缓地开着车子,同时注意着马路边有没有生意可做。现在的出租车数量已经超过了饱和状态,使得象马达这样年轻而缺乏经验的司机总是不停地开着空车到处乱转。上个月的收入少得可怜,连汽油费都得省着点花了,他不能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行驶在夜晚的街头,马达总是觉得有一些黑影在路边晃动,好象随时准备撞到他的车口上,两年前的那个恶梦又要涌到他眼前了。他有些恶心,猛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天熬夜开车太累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可以拐弯,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在路口犹豫了几秒钟,身后的车子已经催促着鸣喇叭了。马达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乱,他几乎不加思索地把方向盘向右打去,拐进了一条小马路,以摆脱后面那些催命鬼似的家伙。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

    马达是从眼角的余光才发现他的,那个男人穿过行道树丛,来到了马路边上,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与夜色纠缠在一起,以至于马达还一度把他当作一个幻影。然而所有的幻影终究要变为现实,马达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男人似乎是要叫出租车,于是马达停在了他的面前。

    马达猜得没错,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在了前排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马达才终于看清了他。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套非常体面的西装,手里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乌黑的头发修理地很好,他有一双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睛,两个瞳仁里闪烁着深邃的目光。他以一种独特的沉闷鼻音说:“去安息路。”

    “安息路?”马达还从来没有去过这条马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是在市郊吗?”

    “不,一条很小很小的马路,在江边公园的后面。”

    “嗯,我知道了。”马达点点头,打开了计价器,向前驶去。

    几分钟以后,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些雨点,又下雨了,马达注意到马路两边的树叶开始摇曳起来,这又将是一个风雨之夜。车开得很不顺,几乎每一个路口都能碰上红灯,路面越来越滑,马路两边黑沉沉的让马达联想到什么,他只能尽量小心地开车。渐渐的,车窗被雨点模糊了,他打开了刮雨器。雨又大了一些,水帘从车顶泻下,又被刮雨器打散,不断地划出两道扇形的轨迹。

    马达一边开车,一边用侧光注视着身边的男人。平时马达不太注意乘客的模样,除非是有特别迷人的女乘客,但今天这个男人却给马达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神。马达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他看得出那个男人似乎显得有些紧张,尽管他表面上仍旧装出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忽然,那个男人意识到了马达在偷偷观察他,于是他转过头,望着右车窗的外面。马达又把目光对准了前面,到目的地大约还要开十几分钟,马达打开了收音机,不断调换着广播电台的频率。他不是那种喜欢和乘客说话聊天的司机,通常在这种时候,他会用听电台的方式以消磨车厢内沉闷的气氛。今晚电台里的内容很无聊,当马达调到一个正在播放钢琴音乐的频率时,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忽然说话了:“就听这个吧。”

    音响里放出了李斯特的钢琴曲《秋日私语》,马达觉得这段旋律非常美,也非常熟悉,只是他叫不出曲名。随着李斯特的钢琴声,桑塔纳行驶在黑夜的马路上,雨水继续冲涮着车窗,刮雨器在马达的眼前来回扫动,他有些放松了。马达又偷偷瞧了瞧身边的那个男人,他也似乎不再想刚才那样紧张了,男人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转了转头颈,几乎闭起了眼睛,似乎沉浸在了音乐里。

    终于,马达驶到了江边公园旁的马路,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边上开着,这里的夜晚异常幽静,四周几乎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公园里高大的树木把茂密的枝桠伸出围墙,几乎擦着马达的车顶。

    “该打弯了。”男人提醒了马达一句。

    马达果然发现了前面有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在自己的车灯照射下依稀可以看出写着“安息路”的路牌。马达左转弯拐进了这条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安息路。他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马达继续向前开去。

    电台里的钢琴曲在继续,马达向这条马路的两边望去,几乎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的踪迹,就好象闯进了一块荒废的停车场。马达觉得非常奇怪,这种地方还会有人来?而且是下雨天的晚上。

    “好了,就停在这儿吧。”

    马达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记价器显示车费三十二元。

    那个男人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有零钱。”然后,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马达早就备好了零钱找给了他,“要发票吗?”

    “不用了,谢谢你。”

    那个男人似乎还十分留恋电台里的钢琴曲,现在放的是《直到永远》,他在付完钱以后又足足在车里听了半分钟。而马达的脸皮一向很薄,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当这首曲子放完以后,那个男人才很有礼貌地对马达说:“不好意思。”

    然后,他下了车。

    马达看着那个男人帮他关好了车门,然后冒着雨向一栋房子跑去,夜雨之中,马达看不清那栋房子,只觉得那房子有一股阴森之气,看不到有任何灯光的迹象。

    电台里,下一首钢琴曲又放起来了。马达把头仰靠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音乐和着雨点击打在车玻璃上的声音,然后,他看了看表,现在是21点15分。

    不知道那场足球的比分是多少?马达忽然又想到了出门前刚看到一半的那场沉闷的球赛,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马达一向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继续向前开去。

    又想前开了几百米,忽然,在马达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墙,车灯照亮了墙上的水泥,在飞溅的雨水中发出一片惨白的刺目反光。

    “糟糕。”马达急忙猛踩油门,轮胎很滑,在离墙不到一米的地方才停住。他的心口砰砰乱跳,趴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了一口,真没想到这条该死的安息路原来是条断头的死路,怪不得这路名这么晦气。马达又看了看四周,确实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向后走。他关掉了电台,车厢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把车缓缓地往后倒,掉转车头,照着来时的原路返回。

    夜雨,越来越大。

    马达小心地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面的路况,夜雨里一片模糊,刮雨器不停地打着雨,但似乎无济于事。当他开到刚才停车下客的地方时,忽然,从雨幕里钻出一个黑影。

    当雨中的黑影靠近马达的车子时,才借助着车灯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应该是一个男人的身形,几乎是小跑着,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直冲向马路。

    那家伙疯了吗?

    眼看那个人就要撞在马达的车子上了,马达的心口扑扑扑地乱跳,他再一次猛踩刹车,几乎就在车子停下来的那一刹,那个人一下子扑到了马达的挡风玻璃上。

    天哪,就是他。

    马达睁大了恐惧的眼睛,他终于看清楚了,隔着挡风玻璃,还有玻璃上的雨水,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

    现在可以确定,眼前扑在车窗上的这张脸,就属于刚才坐着马达的出租车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浑身是血。

    这些鲜血与马达的车子无关,而是来自那个男人身上的那一道道深深的锐器伤口。隔着挡风玻璃,他正睁大着眼睛看着马达,以那种奇特的目光。刮雨器打在了他的脸上,使他那令人记忆深刻的脸庞几乎扭曲了。

    此刻,马达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之间打架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恐惧过。

    那个男人似乎有话要说,不断嚅动着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的嘴唇,他带血的手重重地拍在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几道血手印子,转眼又被雨水冲涮掉了,血水和雨水汇聚在一起,再被刮雨器打掉。

    马达手忙脚乱地摇下了左侧的车窗,雨水立刻打在了马达的脸上,几乎与此同时,那个男人立刻把头从挡风玻璃上扭到了敞开的车窗边。

    他要干什么?但是,马达却紧张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几乎把惨白的脸伸进了车厢,与马达的脸只隔十几厘米,现在,他用那双垂死者特有的眼睛看着马达,显然,他快不行了。

    “记住。”那个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就象是临终遗嘱。

    马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神在看着你。”

    这五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从那个垂死的男子的口中吐出。

    马达完全被震惊住了,他什么意思?神在看着我?莫名其妙。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他,当马达刚要把后车门打开让他进来时,他已经向后倒了下去。

    马达冒着雨,把头伸出车外,看到那个男人已经仰面倒在了马路边上。也许应该把他救到车里来,马达刚要下车,忽然发现又一个黑影冲出雨幕,向他的车子飞快地扑来。

    该死的。马达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个人影里所包含的一股腾腾杀气,瞬间,他似乎还能在那人影中模糊地看见一道寒光闪过。

    那是凶器?

    马达又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人,周围地面上的雨水几乎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了,仅仅几分钟以前,这个男人还坐在马达的出租车上,闭着眼睛享受着李斯特的钢琴曲。

    冰凉的雨水如刀子一般打在马达的脸上,他一下子冷静了许多,瞬间从脑海掠过了许多个影子。来者不善,他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时间不允许他再考虑了,那个黑影几乎就要摸到他的车子了。马达猛地踩动油门,车子飞一般向前启动,四个轮子溅起无数水花,他什么也不顾了,只要摆脱那个魔鬼的影子。

    几乎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马达就开出去了几百米,离开了这条该死的安息路。雨水继续打在他的脸上,他向右转弯,沿着公园旁边又开出了几百米。

    马达回头望了望,后面除了雨幕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个可怕的影子没有追来,他停了下来,并摇起了车窗。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把头伏在方向盘上,这时车喇叭响了起来,原来他的头碰到了按钮。

    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死吗?马达在心里想,那个人还躺在地上,雨水冲涮着他,他在流血,不断地流血,也许,他会很疼的。

    “废话,他当然会很疼。”

    马达终于说出话来了。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方向盘,又一次掉转了车头,向安息路始去,这一次,他要向自己证明--我马达并不是懦夫。

    这回他开得小心翼翼,尽管雨越下越大,刮雨器每次划水,都会飞溅起一片水花。视线里一片模糊,他尽可能地观察四周,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东西,只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发抖,那个男人垂死的眼神和最后那句话似乎一直在他眼前和耳边重复着,呼唤着他回去。

    “朋友,但愿你还活着。”马达把着方向盘,轻声地说。

    他终于开到那个地方了,从几十米外那栋房子的黑影,他确定刚才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车灯照射着前方,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倒地的位置。

    然而,地上没有人。

    马达又抹了抹眼睛,擦去刚才积在脸上的雨水,还是没有人。那个男人(或者说是那具尸体?)到哪里去了?他又想四周望了望,那个可怕的黑影似乎也不存在了,马达大着胆子下了车,在黑夜的大雨中走了几步,马路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他和他的车以外。

    现在马达就象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茫然地看着四周,他不敢再向马路边上去了,对他来说,那雨中摇晃的树影实在太可怕了。在瓢泼大雨的冲涮下,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一切都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雨水真是犯罪的好帮手啊,谁会相信几分钟以前这里发生的凶杀案?

    马达打了一个冷战,他回到了车子里,顾不得湿透了的身体,在今夜第三次掉转车头,向后疾驶而去。

    刚刚开出几十米,从路边的树丛里,又弹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来。马达几乎要崩溃了,他又猛踩刹车,雨水飞溅起来,在雨幕里,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车上,又倒了下去。

    马达立刻冲出了车去,在车前灯的照耀下,他看到一个人正倒在他的车前。

    两年前的那一幕又涌现到了他的眼前。马达象被什么电到了一样,一阵颤抖,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愣了几秒钟以后,他冲上去扶起了那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从马达一触摸到她就已经感觉到了。马达小心地把她搀扶了起来,看来她并无大碍,还能自己走路。雨声太大了,掩盖着了一切声音,马达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对她说些什么,直到把她扶进了车里的后排座位上。

    马达打开了车里的灯,车内灯照亮了她的脸。

    “上帝啊。”马达轻轻地对自己说,“是她吗?”

    但是,理智和常识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

    然而,她真的太象了。马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仔细地看着那张虽然苍白但依旧迷人的脸庞。雨水覆盖了她的脸,柔顺的发丝紧贴着额头,她闭着眼睛,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但马达相信她没有受伤。

    “你没事的,我现在送你去医院。”马达轻声地安慰着她说,然后,他回到了驾驶座位里,关掉了车内灯,向最近的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达抓紧了方向盘,盯着眼前的马路。很快,他就离开了公园边的马路,来到了一条热闹的马路上。但此刻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离奇的事情,使他根本就来不及理清头绪。

    忽然,后座上传来了一阵柔和的女声:“谢谢你,我没有事,不用去医院了。”

    马达心里一颤,他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出她已经坐了起来,黑暗中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对他眨着。看来她真的问题不大,至少能够从容不迫地说话了。

    但马达依然说:“不,我们去医院,这是我的责任。”

    “你没有任何责任。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撞到你车头的时候,你差不多已经停下来了,我只是倒在了地上而已,我没有被撞伤。”她轻声地说,没有丝毫的慌张。

    “可是--”马达还想坚持,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

    “不,相信我。”她把手放到前排座位上,隔着防盗板对马达说,“如果你实在要帮我,那就送我回家吧。”

    马达犹豫了片刻,车外大雨依旧,他看着刮雨器的扇形轨迹说:“你真的没事?”

    “我为什么要骗你?”

    马达从后视镜看着她的眼睛,不得不相信她的话,浑身是水的她似乎很冷,又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马达她问:“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但身后却是一阵沉默,马达关心地催促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然后,她说出了一个地址,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远。

    马达不再说话,向着那个地址疾驰而去。

    十几分钟以后,他的车停在了一条幽静的马路边的小楼前。下车前,马达看了看表,21点55分。打开车门,雨比刚才小了一些,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始终都没有干过。

    她自己打开了车门下来,湿漉漉的身体还在发着抖,她回过头说:“能送我上去吗?”

    “当然。”马达觉得这是他当然的责任。

    他大胆地扶着她,能感觉到她的浑身冰冷。他们走进了那栋小小的楼房,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板发出可怕的声音,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蹋下来。在三楼,她领着马达走进了一间屋子。

    开了灯以后,马达发现这房间很小,最多只有十个平方米,呈长条形,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由于空间所限,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近门处还有一个冰箱,此外只有一个柜子和一把椅子。

    现在,她的脸和身体暴露在室内的灯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倒在地上,衣服已经湿透了,手上和褪上都有一些淤青,有的地方还擦破了皮,露出了几丝殷红的血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马达也有些不安,不敢看她。

    她低声地说:“谢谢你了。”

    马达礼节性地笑了笑。他又看了看她狼狈的样子,他小心地说,“为什么要去安息路那种地方?为什么要从路边急着冲出来?太危险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与你无关。”她呡着嘴唇说,从她的眼神里,马达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说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请先等我片刻好吗?”

    马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一扇小门,原来这小小的房间里还套着一个卫生间,她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马达听到了水龙头放水和热水器燃烧的声音。对啊,她应该洗一洗了,再换身衣服,否则一定会着凉的。这时候,马达自己也感到了一阵寒意,湿透了的衣服还贴在自己身上,他只能脱下了衬衫,穿着背心在这斗室里局促不安地踱着步。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顶上已经有些霉烂了,一些石灰剥落了下来。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外面都是些围墙和树丛,一些雨丝打了进来,他匆匆地关上了窗。

    此刻,他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似乎刚刚过去的只是场恶梦,而自己如何会在这里却不得而知?看着这间陌生女人的房间,他细细地回想了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这样可怕的奇遇只有在聊斋志异里才有。卫生间里的水声越来越大,马达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是暧昧的水声,马达突然想到了逃跑,他走到门前,却犹豫了。

    突然,卫生间的门开了,她走了出来,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睡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冒着热气。她的脸色也不再象刚才那样苍白了,一双生动的眼睛正看着他。马达应该承认,她确实很迷人,这使他更加不安了,他意识到自己只穿着背心。

    神在看着你(一)

    马达指了指她身上的淤青块和伤痕说:“你身上这些,要紧吗?”

    “只是摔倒时候擦伤,没事的。”

    “有没有护创膏和红药水?”

    她点点头,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了这些东西。马达接过护创膏,轻声说:“把腿给我。”

    然后,马达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把护创膏贴在了她小腿上擦伤过的地方。

    她任由马达在她的腿上和手臂上涂抹药水,闭起眼睛,做着深呼吸,她的感觉似乎好多了。

    “你真会照料别人。”她称赞着说。

    马达低着头,继续在她的腿上涂药水,说:“其实,我连我自己都不会照料呢。”

    “你知道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关心了。”她又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让马达微微一颤。

    “好了。”马达站了起来,披起自己的衬衫对她说,“我想你已经没事了,那我走了。”

    她摇了摇头。“不,现在你应该先洗个澡。”

    “可是--”他还从来没有在陌生女人的家里洗过澡。不过,当一个人浑身湿透着,又开了几十分钟的车,那么他最渴望的事情只能是一件--热水澡。

    “别不好意思,你看你都湿透了。”她微微地笑了笑,“其实,是你救了我,我应该报答你。这里虽然小了点,但很干净,快进去吧。”

    马达无法抗拒她的语言。终于,他服从了,小心地走进了卫生间。

    确实很干净,就和普通人家的一样,小小的卫生间里还弥漫着一股热腾腾的水蒸汽。就在几分钟以前,她还在这里洗澡。这里看不到任何肮脏的东西,就连浴缸都被冲得干干净净。

    马达打开了水龙头,莲蓬头里很快就喷出了热水。但他还是用热水冲洗了一下浴缸,平时他可没有那么讲究。然后,他脱下了衣服,舒展着疲倦的身体来到了浴缸里。

    十分钟以后,马达擦干了身体,背心依然还是湿的,但他还是穿了起来。他小心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去哪儿了?

    房间就这么点大,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空间。马达打开了房门,向外面黑暗的楼道里望了望,然后又缩了回来。刚洗完澡,总有一股浓重的睡意,而且今天晚上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如果现在离开这里是很没礼貌的。于是,马达决定等她回来。他在床上坐了很久,默默地听着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但始终都没有等到她,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了。他越来越困,渐渐支持不住,最后倒在了床上。

    这张舒适的床,仿佛是柔软的沼泽,召唤着疲惫的人们。渐渐的,马达陷入了这沼泽之中,被这张床包裹了起来,坠入了无底深渊。在那里,谁都看不到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就象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儿,被羊膜包裹着全身,静静地隐遁起来。

    二

    “知道吗?我的股票资金卡就办在这家证券公司。”

    “嗯。”叶萧点了点头,“我对股票不敢兴趣。”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大堂里的指示牌,从二十九层到最高的三十二层,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办公区。

    他们来到电梯前,郑重的新皮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再加上高高的个子特别显眼,当他一走进写字楼大堂的时候就吸引了前台小姐的目光。相比之下,叶萧的一身便服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只有两个人。电梯快速地上升,叶萧的心里一沉,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过,这使他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案子没有刚才想象的那样轻松。

    郑重靠在后面说:“我猜,那个叫周--什么的总经理。”

    “周子全。”叶萧说出了那个名字。

    “对,我猜这个周子全说不准根本就没事,只不过是陪着情人去外地玩了,一时间圆不了谎,索性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说不定啊,现在他和他的秘密情人正在海南岛或者是泰国的沙滩上晒着太阳呢。”

    叶萧微微笑了一下:“你很有经验嘛。”

    “哼,现在这种当总经理的人,都是这种货色,我们办过的案子里见得多了。我敢打赌,一到三天之内,他一定会自己回来的,然后编出一个意外事故的牛皮来,说是出了车祸或者是遇了强盗之类的,又要我们忙乎了。”郑重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看来他过去办过这种无聊的案子。

    电梯轻脆的响了一声,他们到了。郑重走在前面,往上几个楼面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迎面就见到了布置豪华的前台,一个巨大的孔方兄图案几乎占据了整面墙,这大概就是企业标志了。郑重在叶萧的耳边轻声地说:“我已经半年多没去证交所了,我差不多一年的工资全套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股民的钱都给他们券商掏空了是吧?”

    郑重拍了拍叶萧的肩膀,然后又一脸严肃地看着前面--早就有人等着他们了。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瘦条形的脸上嵌着一双不相称的大眼睛,他的身上收拾地一尘不染,让眼前的两个警官都相形见绌,他很有礼貌地向郑重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你们好。我是这里的副总经理,我叫罗新城。”

    郑重和他握了下手,“我是郑重,这位是我的同事叶萧。”

    “罗经理,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谈过了。”叶萧淡淡地说,“请问昨天最后见到周子全的人是谁?”

    “好的,请到会客室里坐下来谈。”罗新城转身对后面的人说,“叫桑小云过来一下。”

    罗新城带着他们转过一条走廊,进入了一间装修精致的房间,等郑重和叶萧坐下以后,罗新城说,“最后一次见到总经理的是他的秘书桑小云。她马上就来,请稍候。”

    叶萧不想多等,他抢先就问:“周子全平时有过这种事吗?”

    “从来没有过。总经理应该早上九点上班的,到十点他都没有来,我们给他打手机,但无法接通。我们只能给他家里打电话,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周子全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回过家。”

    郑重看了看表说“罗副总经理,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只不过是半天没来上班,你认为他会出事吗?”

    罗新城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不认为他会开这种玩笑。”

    忽然,门被推开了。

    “罗副总,有事吗?”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做着一头带卷的长发,立刻吸引了郑重的目光。

    “她就是总经理的秘书桑小云。”

    桑小云看了看郑重和叶萧,立刻就明白了,她有些挑衅性地看着郑重,径直就说:“我是最后和周总说话的人。”

    “什么时间?”

    “是在昨天下午五点钟下班的时候,我和周总一起坐电梯下楼的。走出写字楼以后,我问他今天有没有开车,他说他的感冒还没有好,仍然不方便开车。他说他可以坐地铁回去,正好我也坐地铁,所以我们一起走到了地铁站里。昨天那个时候地铁里的人很多,他说他不喜欢拥挤的地方,所以就先到一家地铁里的书店里看书。”

    “是季节书店吧?”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

    “那家书店很好,我偶尔会去那里买书。你继续说吧。”

    “我跟着总经理来到季节书店里,他来到音乐方面的书架前看书,我去看文学书了,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并没有买书的打算。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周总经理已经不见了。我在书店内外又找了他一会,始终见不到他的踪影。我当时想,他可能是突然接到什么重要的电话,来不及向我道别就走了吧。”桑小云又摇了摇头,“我实在没想到,昨晚上他居然没有回家,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你认为他会出事吗?”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罗新城一眼,然后又对叶萧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

    “你刚才说他因为感冒而没有开车,是吗?”

    “是的,他已经感冒了两个多星期了,鼻子一直都塞着,这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型,他说感冒了就会不停地关心鼻子,可能会影响驾驶安全,所以,从他感冒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开过车。”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感冒了两个多星期都没好?去看过病吗?”

    罗新城主动回答了:“确实很反常,他说他去过医院好几次了,但一直查不出来,我们劝他既然如此就请几天病假吧。可是他不愿意,坚持每天上班,总之,现在他失踪了,公司里很担心。”

    “谢谢你,桑小姐,也许我们还会需要你提供帮助。”叶萧微笑着说。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迷人。

    “请等一等。”郑重掏出了名片交给桑小云,“我叫郑重,他叫叶萧,还想起什么事来就给我打电话。”

    “好了,郑重,今天下午你就留在这里继续调查一下有关周子全的情况吧。”

    郑重看着桑小云微微一笑,嘴巴里却在对叶萧说:“那你去哪儿?”

    “是谁说周子全昨天晚上没有回家的?”叶萧冷冷地问道。

    “是他妻子说的。”罗新城回答。

    “好的,我想去问问有关她丈夫的事情。她叫什么名字?”

    罗新城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容颜。”

    三

    有时候,生活就是由不断的偶然所构成的。

    有的偶然,可以使你得到幸福;而有的偶然,可以使你坠入地狱。

    现在,马达离地狱有多远?

    他猛的按了一下喇叭,使前面横道线上一个过马路的老人吓了一跳,马达这才如梦方醒,立刻歉意地挥了挥手。绿灯亮了,他向前开去,飞速地驶上高架。

    坐在后排的一对年轻的男女不断地窃窃私语着,到后来居然变得旁若无人地高声大笑起来,似乎出租车司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雨早就停了,地面上差不多也快干了,阳光隐藏在云层的背后,即将粉墨登场。马达看了看时间,现在是14点05分,在六个小时以前,他还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从那个时候直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被一片空白所占据,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小屋子的,又是如何回到自己的车上,如何吃完了早饭和午饭(或者根本就没有吃),如何载上了现在这对乘客的。

    五分钟后,他开下了高架,在一家电影院前下客。然后,他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加油站,在加油的时候,马达的脑子里象放电影一样,把昨天傍晚出门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重新放映了一遍。从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坐上他的车,到抵达那条该死的断头路--安息路。然后,他目睹了一起谋杀案,对,一定是谋杀案,他亲眼看到,那个坐着他的车来到安息路的男人被人杀死,如果那不是做梦的话。而那个男人,在临死前趴在他的车窗上,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已经牢牢地烙在了马达的心里--神在看着你。

    “神在看着你。”

    马达又轻轻地念了一遍,这是一个人被杀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而这句话偏偏是对他这个完全不搭界的出租车司机说的。马达甚至连那个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有人要杀他?而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马达的心里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后面传来了几声急促的喇叭声,打破了马达的沉思。

    原来他的油早就加好了,他却依然占着位子不走,后面等着加油的车子排起了长队。马达立刻启动车子离开了加油站。

    他奔驰在一条宽阔的六车道大马路上,一般他不会在空车的情况下开上象这样的城市主干道。一丝忧虑掠过了马达的额头,会不会有人记下了他的车牌?糟糕,也许已经被盯上了。可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想:在这场谋杀案(?)中,自己所扮演的唯一角色就是--目击者。

    马达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是的,他与此事无关,毫无关系。尽管那个男人在死前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这句话对死者非常重要,但对马达来说毫无意义,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不过,那个男人真的死了吗?但愿他只是受伤而已,如果他死了,尸体又到哪里去了呢?马达想,当自己把车开回来的时候,也许那个男人的伤并不重,已经自己站起来跑了,或许他能够抄近路去医院。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马达就更不用担心了,大可以把这件事忘却,继续他平静的生活。

    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马达猛的晃了晃脑袋,他又想起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既然神在看着他,那么也只有神知道了。还有,那个女人,她知道吗?从马达目睹谋杀案,一直到他遇见那个女人,中间只隔三四分钟的时间,她很可能也看到了,或许,此事本来就和她有关。马达摇了摇头,几秒钟以后,他听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老天,她长得太象了。”

    不能再开下去了,脑子再这么胡思乱想,一定会出事的,马达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把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马路,找了个位置停了下来。

    他把车子的火也熄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出车外,仔细地检查着挡风玻璃,看看还有没有血迹。没有,昨晚的大雨使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来。马达又检查了一下车前的保险杠和左侧车窗,至少用肉眼看不出任何痕迹。没有人会相信曾经有一个人死在他的车前。

    马达又坐回到了车里,他掏出了手机,呆呆地看着屏幕许久。然后,他依次按了三个键--110。

    很快就拨通了,电话里传出了一个清晰的声音:“你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

    他在沉默。

    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沁出了一些汗。

    最后,马达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索性把手机关了。

    他不想惹麻烦,仅此而已,他明白这很自私,但是,许多人都这么做,这只是保全自己的手段而已。其实,马达一直都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这次是个例外。

    “她说的对,这件事与我无关。”

    马达又对自己说了一句,然后,他把手机放到裤子口袋里的时候,忽然感到摸到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把房门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四

    “容颜?”

    叶萧总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不知在那里听到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是下午14点30分,叶萧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了周子全的家门口。

    这里是本市最有名的高尚住宅区半岛花园,刚开进去的时候迎面开过来几辆奔驰和别克,使叶萧的桑塔纳相形见绌。当然,住在这种地方与大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身份也挺配的。只不过,这里的保安全是开放式的,随便谁都能进来,他很快就找到了周子全的家,一栋独立的别墅住宅。

    这是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似乎没什么性格,叶萧以他的职业习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栋房子也许很舒适,但是从安全的角度而言非常糟糕。他很奇怪这房子从外面看来似乎没有任何额外的防盗措施,象周子全这种身份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也许,周子全有些自信地过分了。

    叶萧按响了门铃。

    很快,他听到了门里传来的脚步声,当门被打开以后,他见到了一张漂亮却略显疲惫的脸。

    她警觉地盯着叶萧的眼睛,然后轻声地说:“你是公安局的吧?”

    “是的,我是警官叶萧,请问你就是周子全的妻子?”

    她点了点头,“我是容颜,请进吧。”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一个巨大的客厅呈现在他面前,基本色调是白色,装修的风格很简洁,但用料都很贵,毕竟是大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家。虽说周子全并不是私人老板,天下证券是国有企业,不过就叶萧所看到的这些,已经足够证明他的某种忧虑了。当然,叶萧不是象郑重那种把心里所想的挂在脸上的人,他对这里年轻的女主人微微一笑,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富人的妻子,整天在家里穿着鲜艳的睡衣,怀里抱着一条昂贵的名犬,逢人就神经质似地唠叨个没完没了。他眼前的容颜,身材高挑,有着光洁如瓷器般的脖子,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衣裙,脸上几乎没什么化妆,但整张脸依旧很生动,只是略微显得有些疲倦。

    “周太太,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安局的?”

    “当上午罗新城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他们一定会报警的。”她淡淡地说。“叶警官,先请坐吧,你要喝什么?”

    叶萧欠身坐在了一张舒适的沙发上,“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周太太,既然你猜到证券公司会报警,那么想必你一定认为你丈夫出事了?”

    “首先,请不要叫我周太太,我不习惯别人这么叫我,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容颜。”她坐在叶萧的对面,冷冷地说。

    “对不起。”叶萧点头致歉。

    “叶警官,你应该明白他们报警的原因。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员工失踪,他们绝对不会那么快就报警的,关键是我丈夫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通常无论是谁,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很容易引起一些圈内或圈外的风波。”

    “嗯。”叶萧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最近几年在金融证券机构发生的案件有很多,其中有几起就是从总经理离奇失踪开始调查的。他观察着容颜的神色,她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年龄大约在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看得出来,她有一种不一般的气质。叶萧尽量使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谦逊地说:“周太太,哦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容颜。容颜,你对你丈夫的工作熟悉吗?”

    “不,我对他的工作不感兴趣。但我对于他的工作性质的认识,是基于一个现代人的基本常识。”

    叶萧微微一笑:“当然,当然。那么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丈夫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他离开家去上班,我看着他出门的,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走以前,对你说过他晚上不回家吗?”

    容颜摇摇头:“不,他从来不说的。”

    “晚上他没有回家,你没打他手机问问吗?”

    “不用问,你知道象他这样的人经常在外面应酬,晚上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她轻描淡写的回答。

    “那么说,你并没有担心他会出事?”

    “应该说直到今天上午,我仍然不用对他担心。可是,当罗新城的电话来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不对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行踪的,而手机也打不通,他们公司派人到许多他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过了,但都没有找到,他们认为必须要及早的报警。”

    “那你的认为呢?你认为你丈夫是自己出走的,还是遇到了某种外力强加给他的意外?”叶萧一边说,一边还在仔细地观察着容颜。

    容颜嘴角微微一呡:“你是警官,你应该比我更能够判断案情,假如确实有案情的话。”

    “我倒希望这纯粹只是你丈夫闹的一个小小的把戏,一个调皮的小玩笑。”

    “也许十分钟以后他就会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容颜忽然微笑了起来,“叶警官,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叶萧也笑了:“你很聪明,你难道不希望你丈夫平平安安吗?”

    “当然--”她拖了一个长长的音,“希望。”

    “还有一个问题,我听说你丈夫最近一直在感冒,连车都不开了,能谈一谈吗?”

    “是的,他一直在感冒,我不会开车,最近我们的车一直都锁在小区的公共车库里,他说他去过好几次医院了,但医生都束手无策,所以,最近他和我说话也很少。”

    “当然,这是出于丈夫对妻子的关系,以免你被传染上。”叶萧向前欠了欠身,低声说:“我想你没有被传上吧?”

    容颜摇了摇头:“没有。”

    “请允许我再问一些私人问题,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我们结婚只有一年,再过六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

    “嗯,原来还是新婚,想必夫妻关系一定非常美满。”

    容颜却不回答。

    叶萧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把手放到自己的嘴边说:“当然,你不必所有的问题都要回答。”

    她笑了,淡淡地说:“你是一个很不错的警官。”

    “多谢夸奖了。”叶萧忽然站了起来,“容颜,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整晚都在家里吗?”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缓缓地回答:“是的,整晚都在家里,有什么问题吗?”

    就在这个瞬间,叶萧忽然发现,容颜短袖上衣露出来的一条手臂上似乎有一道擦伤,伤处还抹着淡淡的红药水。叶萧的目光又立刻从那里移开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不,随便问问而已,请别多心。”

    然后,叶萧把名片交给了她,“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今天麻烦你了,但愿你的丈夫很快就会回来。我走了。”

    “不用再喝杯咖啡吗?”容颜的语气变得非常柔和。

    叶萧径直走到了门口,回头笑着说:“咖啡还是留给你丈夫喝吧。”

    容颜也笑了:“再见。”

    叶萧走出了这栋房子,向他的车子走去,刚走出去几步,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容颜的名字,这个名字总是挥之不去地盘据在他的脑子里。这名字为什么那么熟?

    突然,他终于想起来了。

    对,就是这个名字,叶萧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笑着对自己说:“这破脑子,怎么刚刚想起来啊。”

    他立刻转回身,再度按响了容颜的门铃。

    房门打开以后,容颜淡淡地问:“叶警官,你是来喝咖啡的吧。”

    叶萧摇摇头:“不,刚才我忽然想起来了。现在我想向你证实一下,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容颜就是你吧?”

    容颜冷冷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她点了点头。

    “我是你的书迷,非常喜欢你写的书。”

    她低下头,微笑着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谢谢你,叶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那就再见吧。”

    房门关上了。

    叶萧转过身,轻快地走到他的车前,钻进车里。他从包里取出他的记事本,在记事本的一页中写下这么一行字--她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女人。

    五

    夜幕又降临在了这座城市。

    马达从一家生意清冷的中式快餐店里走了出来,他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刚才那份炒猪肝饭让他有些反胃,于是,他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再也不能吃动物内脏了。他缓缓走到车子边上,在打开车门前抬起了手腕,表上的指针指向了19点55分,这是昨天傍晚他出门的时间。

    那是一个错误。他对自己说。

    他钻进了车里,扭开杯口,大口的喝着水,竭力要把胃里的油腻冲淡。他打开了电台,一边调着频率,一边转动了车钥匙。很快,他来到了一条大马路上,路边的树影婆挲,在晚风中摇晃着,一些淡淡的树影覆盖在路面上,不断地颤抖着。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马达还没有回过家,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总共只做了四笔生意,营业额连一百块钱都没到,下午去加油站却花了不少钱。同样也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目击了一场可怕的凶杀案,紧接着又在同一地点撞倒了一个女人,结果又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家里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夜。

    他可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马达点了点头,加快了车速,连穿过好几个路口,根本就不关心路边是否有生意可做。当他拐进一条僻静的马路的时候,他忽然下意识地又放慢了速度,两边还是那黑乎乎的绿化带,里面栽满了青翠的人工竹林,一到黑夜就没有了人踪,只能听到竹叶在风中摆动的声音。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是的,马达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张脸,一切都没有变,仿佛两年的时光只是一瞬间,永远凝固在了那个坐标上,不再流动。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这个位置,在两年前的一个秋风肆虐的夜晚,还是现在这辆车子,马达撞倒了一个女人。当马达把那个女人送到医院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上帝饶恕我。

    这就是两年来,一直纠缠着马达的恶梦,她死了,死在他的轮下。

    马达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

    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那张迷人的脸上没有受伤,她的表情是那样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只有嘴角溢出了一些血泡。当马达看清这张脸的时候,她还非常清醒,马达甚至还以为她还有救。然而,死神已经趴在她的身上,将把她的灵魂带走。

    马达永远忘不了她那张脸。

    而昨天晚上,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张脸。在昨晚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还以为是幽灵来找他了。他确信这不是做梦,而是事实,他见到了一张酷似她的脸,一个生者,一个死者,她们分别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她们的脸又如此相象。

    马达转动方向盘,迅速地离开了那条被竹林围拢的马路,死者已经和他永别了,而生者也许还在等着他。而昨晚的她又是谁呢?他决定要再次见到她。

    二十分钟以后,马达来到了那条幽静的小马路,找到了那栋小楼。借着路灯,他才看清了那栋建筑的全貌,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楼,一点都不显眼。从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户,就象一个封闭着的罐头。

    马达走进了小楼,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楼梯。脚下陡峭的楼板那让人心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他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紧紧地抓着扶手,来到了三楼的那扇门前。他先深呼吸了一口,想了想应该对她说的话,然后敲响了房门。

    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人开门,看起来她不在。忽然,马达想到了什么,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然后掏出了一把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几个小时前,他才发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有一把别人的钥匙,这把钥匙又是如何到他的口袋里的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正如他记不起来昨晚睡着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于是,他决定试一试。马达小心翼翼地把钥匙塞进了锁眼,钥匙和锁眼彼此熟悉地摩擦了一下,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果然是她的房门钥匙,他猜的没错。马达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打开了灯。房间里依旧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他看到自己甚至连床单都没有整理过。他有些羞愧,立刻就把房间整理了以下,他并不擅长这个,只是让自己安心而已。忽然,马达感到自己浑身乏力,他几乎难以抗拒地坐在了床上。现在他很困,哪儿也不想去了,决定留在这里等她回来,至少,他还想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马达就这样坐等了很久,却始终等不到她的踪影。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21点45分了。

    肚子里越来越难过了,那顿糟糕的晚餐使他的胃里充满了动物内脏的油水,他现在非常想吃点什么东西,以填平他倒霉的胃。于是,马达打开了冰箱,他没有想到,冰箱里居然空空荡荡的,除了几瓶饮料。马达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口可乐,全部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很快,他有些头晕了,这奇妙的饮料似乎有某种催眠力,让他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床上。马达大口喘着气,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竭尽全力地要把眼睛睁大,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就象是沉入了水底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六

    22点50分,休闲街上的人流已经渐渐地开始稀少下来,各家店面依然在紧张地做着生意,对他们来说,夜晚还很漫长。

    螺蛳上来了,暗青色的螺蛳壳微微冒着热气,一双筷子夹起了其中的一个,放到了一张男人的嘴唇里吮吸了起来。

    “很久没有在外面吃过螺蛳了。”郑重满意地说着,又夹了一个,“过去我读书的时候,晚上经常从学校里跑出来,在大排挡上吸螺蛳喝汽水,在那时候这真是一种享受。”

    叶萧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为什么不吃啊?”郑重指着叶萧说,“是不是还在想着周子全失踪的案子?”

    叶萧摇摇头,也夹起了一个螺蛳放到嘴里,他使劲地把螺蛳肉吸了出来,边吃边说:“其实,我在想一本书。”

    “是侦探书吗?”

    “差不多可以算是侦探小说吧。还记得去年我借给你看的那本书吗?”

    郑重停止了下筷,想了想说:“《新月街谋杀案》,是吧?”

    “还记得作者的名字吗?”

    “实在记不起来了。”郑重笑了笑说,“叶萧,你知道我看书一向不注意作者的名字。”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妻子,她叫容颜。”

    “你是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是周子全的妻子?”

    叶萧点了点头:“她叫容颜。”

    “今天下午你见到她了,是吗?她长得什么样子?”郑重又喝了一口啤酒,轻声地说,“我听说大部分女作家长得都不怎么样。”

    “你想错了,她很漂亮。”叶萧淡淡地说,啜了一口汽水。

    “哈,印象一定很深刻吧。看来,我们又能多一条线索了。”

    “你是说她可能与周子全的失踪有关?”

    郑重显得很轻松,他笑着说:“当然,漂亮女人的身边总是有很多是非,特别是她的丈夫。”

    “这么说来,下午你在天下证券公司里一定收获不小吧?”

    “也许,这回真的是碰到大案子了。天下证券公司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周子全一定是出事了,如果不是他本人出事,那么就是证券公司出事,反正会出大事。”

    叶萧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附近的大楼上的证券公司广告,那闪烁的霓虹灯就象这座不夜的城市的一样,随时都暗藏着某种东西。

    郑重继续说下去:“根据我对证券公司多名员工的询问,周子全在出事前的几周一直不太正常。”

    “持续的感冒?”

    “是的,因为周子全感冒,所以在最近的两周他很少与其他人接触,他说他担心把感冒传给别人。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极少见客,连公司里几次重要的会议都没有参加。更重要的是,公司里许多员工都反映,最近周子全的神色不太正常,每次上下班进出的时候,都低着头,不与别人打招呼,几乎连话都不说了。有几次,人们见到他在财务部和技术部等关键部门进进出出,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总之,周子全的这次失踪,让天下证券公司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他们担心周子全在经济上犯了罪,而畏罪潜逃了?”

    “是有很多这样的传闻。要知道天下证券公司是一家有着上亿元资产的国有企业,在证券界有着重要的地位,一旦这家公司出现了什么重大问题,牵涉面就太大了。”郑重这才严肃了起来,和所有的刑警一样,他有些忧虑地说,“也许,这案子会给市经侦总队要了去,他们最喜欢察这种事情了。”

    叶萧放下了筷子,看了看四周,这块露天饭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身后却还传来炒菜的声音。他缓缓地说:“好了,郑重,现在先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周子全失踪可能的几种原因。”

    “我的福尔摩斯,你又来推理了,快说吧。”

    叶萧先喝了口汽水,然后说道:“第一种可能:周子全确实利用身为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职务之便,在经济上犯罪了,他突然失踪其实是携款潜逃,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第二种可能,他被绑架了,象他这种地位的人是很容易成为绑匪的目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公司或者他家里很快就会接到绑匪的电话的。第三种可能,他发生了意外,比如在外面遇到了车祸,或者很偶然地发生了抢劫杀人案,这只能算他倒霉了,这些可能都存在。第四种可能,与第一种一样,他是个经济犯罪分子,但他没有潜逃,而是在某个地方畏罪自杀了,不过,以最近几年发生过的案例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小。”

    “就这四种可能吗?”

    “我不敢确定,也许还有第五种可能,这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出更多的线索。”

    郑重忽然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希望这家伙能够在今天晚上自动回家。”

    叶萧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倒不是因为盆里的螺蛳差不多已经被郑重吃光了。叶萧冷冷地说:“见到容颜以后,我就有了一种直觉--周子全不会再有机会回家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对面一家露天火锅店里的生意依旧红火,有几个人看起来是喝醉了,嘈杂的声音搅乱了他们的思考。

    郑重忽然说话了:“叶萧,我相信你的直觉。也许,这案子真的非比寻常。”

    现在,时间已经是23点40分了。叶萧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回头大声地说--

    “买单!”

    七

    在黑暗的水底。

    有人挣扎着。

    “她冰凉的手,象水蛇一样光滑柔软,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脚腕。一线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闪烁,射入我的瞳孔。我向那光线游去,终于,我把手伸出了水面。不--”

    马达睁开了眼睛。

    他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床上,茫然地望着四周,没有冰凉的水,也没有令人窒息的黑暗,一些清晨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使得这斗室里有了些生气。

    刚才是谁在说话?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的,还有一些轻微的恶心。

    “你是谁?”

    马达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然后,象个无孔不入的幽灵久久地飘浮着。汗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擦了擦,那感觉就仿佛真的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手表还戴在他的手腕上,现在的时间是清晨5点30分。他吃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可不习惯在别人的床上安睡到日头高升。马达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天空还带着某些深色调,太阳才刚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起来,月亮还挂在白色的天空上,他打开窗,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这小小的屋子里似乎有某种魔力,似乎那个女人的影子就凝固在房间里,使马达不得不入睡。他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努力想要回想起什么来,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还存留着什么--她来过。

    马达不敢确定,可是,她的那张脸瞬间又清晰了起来。就是她,她来过,在马达睡着了以后,一切都象梦一样,亦幻亦真,难以分辨。尽管他睡得昏昏沉沉,可是,他的感觉器官却告诉自己,他见到过那张脸--也许,是午夜十二点,一个幽灵般的影子覆盖了他的额头,他的眼皮微微地睁开一条缝隙,在那道缝隙里,他看到了一张永远都难以磨灭的脸。

    她来过,在午夜时分。

    然后,她又象一个幽灵似的走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马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色越来越明亮起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一定要找到你。

    八

    清晨5点45分。

    “我愿意为你/愿意为你/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只要你愿意/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最后一句走音了,喜欢王菲的小绿摇了摇头,她有些醉了。

    小绿抬起头看看天空,茫然地说:“怎么回事?天怎么亮了?”

    她记得走进卡拉OK的时候,天上还是满天繁星,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清晨了,她这才明白自己已经玩了整个通宵了。她也记不清自己唱了多少歌,大多数都是王菲的歌,一直唱到她嗓子有些哑了才停止。其实,她也不喜欢这样,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心里一难受她就想大声地唱歌,唱他个天昏地暗,这样心里就又好受些了。

    就在三天前,她和男朋友分手了,那一刻她只是在微笑,而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脸上一阵热热的感觉。好在四周没有人,看不她现在的样子,她用手捂住嘴巴,靠在一棵竹子上。竹子随着她的身体而晃动,头顶竹叶上一些露水被摇落了下来,沾湿了小绿的头发。

    小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向四周望了望,这是哪儿?她被一片人工竹林包围了起来,清晨时分,这里空无一人,几十米外是一条小马路,这里是一片由竹子组成的街心绿地,而她就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中。现在,她最想最的事就是回家睡觉。

    她刚向前跨出一步,就发觉前面是空的,一片腐烂的竹叶下面掩盖着一个深沟。但是来不及了,她的重心已经踩了上去,她尖叫了一声,立刻就滑到了深沟里了。

    小绿的心口乱跳,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人工竹林里的一条沟里,还好,她滑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摔倒,站得很稳。这条沟大约只有一米深,稍稍用力就能爬出去,但她现在非常害怕,浑身发抖,什么都不敢做。她想高声求救,但唱哑了的嗓子却怎么也叫不响。该死,也许应该打手机求救了。

    忽然,她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股腐烂的臭味,正向她的鼻子里扑来。

    这味道令人作呕。

    小绿捏着鼻子,捂着嘴巴,循着这味道向脚下看去。

    “妈妈呀--”

    瞬间,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然后,她颤抖着蹲了下来,一股脑儿地把昨天的晚饭全都呕了出来。

    在距离她脚下一米开外的地方,正躺着一具几乎扭曲变形了的男人的尸体。

    九

    人,只有在死后才是平等的。

    叶萧不得不相信这句话。现在,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就躺在他的面前,全身赤裸,皮肤苍白,在四肢附近呈现出一些紫红色尸斑。尽管如此,依旧可以看出他生前是一个体格健全的男人。

    在法医实验室里的灯光下,叶萧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子全身上的几处伤痕,右胸有一处明显的锐器切创口,左腹部也有条类似的伤口。在叶萧看不到的死者背后,也有着相同的三处伤口。

    叶萧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现在下午14点20分,法医方新已经对尸体初步检验完毕。叶萧和方新已经是老朋友了,他并不忌讳这里常年所散发着的尸体腐臭味,就和平常一样对方新说:“告诉我你的发现。”

    “没什么新发现,一个典型的刀伤致死者,身中五刀,左后背的一刀是致命的,刺穿了他的肝脏。凶器是十厘米到十五厘米之间的小刀之类的锐器。”方新淡淡地说,一边在表格上记录着什么。

    “说说死亡时间吧?”

    “由于死前失血很多,尸斑不明显,处于湿润期。尸体已经僵硬,局部干燥,由于尸体是在潮湿的泥土上被发现的,少数局部开始腐烂。”方新摇了摇头,“够了,这些都已经记录在报告上了,总而言之,我估计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十六到四十三个小时以前。”

    叶萧在心里略微算了算说:“也就是他没有回家的那晚。”

    “叶萧,你似乎非常重视这起案子。”

    “所有的命案我都很重视。”

    方新摇了摇头说:“这是什么大人物吧?”

    “他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你瞧,在这里还不是一样,无论是马路上的小偷小摸还是写字楼里的什么经理董事长,上了这张验尸台子,就都没有任何区别了。”方新一边做着手里事情,一边问道:“现场勘察的情况怎样?”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意外发现的,在一片竹林的一条小沟里。”

    “竹林?”方新还从没听说过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还有竹林。

    “街心绿地里的人工竹林。现场没有勘察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全都被前天晚上的大雨洗掉了,总之,我无法确定死者就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被杀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这里来的。”叶萧说完以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方新说:“能对尸体再做一次深入的检验吗?”

    “深入的检验?”

    “我是想,能不能检查出死者生前所患有的某种疾病。”

    “那要看什么病,有的病能查出,但有的病查不出。”

    叶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感冒。”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开玩笑,对死者的调查来说,这也许很重要。”

    方新点点头:“好的,虽然希望很小,但我可以试一试,就象上次你那所谓的木乃依诅咒的案子。如果他的感冒是由某种特殊的病毒引起的,也许可以查出一些残留的痕迹来。”

    “谢谢。我出去一下。”

    叶萧走出了法医室,在外面走廊的灯光下,他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很快,电话那头就接通了,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是容颜吗?你好,我是警官叶萧,昨天我们谈过。”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她沉着的声音。

    “我很佩服你的冷静。对不起,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今天清晨,有人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我们认为那具尸体就是你的丈夫周子全。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到局里来确认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叶萧在想象着此刻她的表情。

    容颜终于说话了:“谢谢你,叶警官,我马上就到。”

    十

    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

    在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黑色宝石般迷人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盯着她丈夫的尸体。

    叶萧站在一米开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努力地捕捉着从她的脸上所掠过的任何一丝细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容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她丈夫苍白僵硬的身体,就象是在看一块无生命的石头。当然,尸体确实是无生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周子全和石头一样。

    她点了点头。

    然后,裹尸布又把周子全的尸体罩了起来,缓缓地推入了冷藏柜里。

    “我们出去谈吧。”

    容颜一言不发,跟在叶萧后面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额头上,她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几口,背靠着墙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了?”叶萧在她耳边轻声地问,“我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许多家属见到被害亲人的惨状以后,都会有这种反应,有的是处于彻骨的悲痛,而有的则是纯粹出于对尸体的恶心。”

    容颜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的反应相当快:“你怀疑我是后者?”

    看起来她的脑子非常清醒,叶萧在心里想,他摇摇头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比起我所见到过的那些来确认死者的家属们,你真的很坚强,我很佩服你。有时候我们甚至要在这里准备一个医生和一些急救用品,以抢救那些因为悲伤过度而晕倒的家属。”

    “有时候,在你们眼中,坚强未必是褒义词。”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想让叶萧看见她的脸,看起来她还是有些恶心的感觉。

    叶萧小心地说:“要不要去卫生间?”

    “你大概在担心我会吐出来弄脏了这里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叶萧说,“请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他们走下了一个楼面,在楼道的尽头,容颜低着头走进了卫生间。

    叶萧等在外面,他看了看表:16点15分。

    片刻之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郑重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叶萧,我听说周子全的妻子来确认尸体了。她走了吗?”

    “就在里面。”叶萧指了指卫生间。

    郑重立刻就把声音放轻了:“喔,我明白了,在这种时候,这很正常。”

    “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镇定,非常镇定。”

    “是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作家呢。”郑重的声音压得更轻了,“叶萧,我很想见见这个女侦探小说家。昨天晚上你说她很漂亮,是吗?现在,她成为漂亮的寡妇了。哦,其实我的意思是,通常在类似的凶杀案中,漂亮的寡妇总是警方调查的重点。”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她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郑重就是一个急性子,他总是很惊异于叶萧的冷静和沉着。

    “大概有十分钟了吧。”

    郑重摇了摇头,把叶萧拉到了楼道的另一头,在确信没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以后,才对叶萧说:“刚才,我们对死者的随身物品整理了一遍。”

    “发现了什么。”

    “在那件全是窟窿的西装里,没有发现证件也没有发现皮夹子和任何现金,总之是什么都没有,裤子口袋里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其他东西呢?”

    “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比如手表、手机、钥匙、各种卡片、还有小饰品之类的,全都没有发现。总而言之,他的全身上下,除了衣服裤子以外,一无所有,全都给扒光了。”郑重的眼睛注视着楼道的另一边,嘴巴里继续说:“至少从表面上来,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当然,也有可能是杀人者所故意制造的假象,在杀死周子全之后,又把他身上的东西全都一掠而空以迷惑警方。”

    “或者--”叶萧停顿了很久,“在周子全的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冷冷的看着郑重。

    “她终于出来了。”郑重轻轻地说了一声。

    叶萧把目光向另一边投去,他看到容颜正向他们走来。

    “果然,她很漂亮。”郑重在他耳边说。

    容颜走到了他们跟前,现在她看上去感觉要比刚才好多了,脸色上也恢复了血色。她冷静地说:“叶警官,谢谢你。”

    “没关系,让我来介绍一下。”

    但郑重却抢先说话了:“你好,我是郑重,是叶萧的副手,我们共同负责调查你丈夫的案子,对于你丈夫的死,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希望你能积极地配合我们。”

    “你好。”容颜只是对郑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还是对叶萧说:“对不起,叶警官,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够领回我丈夫的遗体,我不想让他继续躺在冰冷的藏尸房里,我希望能尽快地举行葬礼并火化。”

    “当然,所有的家属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不过,对于你丈夫的遗体,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不过请放心,最多再等两天,就会把你丈夫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

    “非常感谢你,这件事已经通知了天下证券公司吗?”

    “我们已经通知了,明天我们会和他们详谈的。”郑重说话了。

    “好的,那就再见吧,我还要早点回去,处理我丈夫的一些后事。”

    叶萧点点头:“路上要小心,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容颜的眼睛又从他们的脸上游移走了,她淡淡地说了声:“不要送我了,再见。”

    叶萧和郑重目送着容颜消失在公安局的楼梯下,然后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问道:“你认为她有问题吗?”

    “我的经验告诉我--”叶萧缓缓地说:“魔鬼往往与天使同在。”

    十一

    郑重走进了这间房间,从三十层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见到那座全国最著名的大厦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仿佛在面对一个野兽出没的原始丛林。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射进来,洒满整个房间,让他微微有些晃眼。叶萧放下了百叶窗,拦住了阳光,他背对着窗户环顾房间四周,对这间设在天下证券公司里的临时询问间还算满意。

    “看来,你对这里已经熟门熟路了。”叶萧淡淡地说。

    “因为我对调查金融犯罪有经验,不过,这一次是凶杀案。”郑重走到窗边,拨开窗叶子向外看着说,“昨天晚上,局里开了一个专门会议,说了些什么?”

    “局里对周子全的案子很重视,这次牵涉面很大,不仅仅是我们公安局,还有检察院和证监会,局里已经通知经侦总队协助了。”

    “你是说,天下证券公司可能有经济方面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这只是猜测。”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罗新城来了。”叶萧点了点头,大声说:“请进。”

    果然,是副总经理罗新城,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说:“叶警官,这个房间还不错吧?”

    “是的,这要感谢你们的配合。”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昨天我们听说了周经理遇难的消息,大家都非常惊讶和难过,虽然在事先,我们有人猜测他可能会出事,但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罗新陈摇着头坐了下来,“好了,两位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的。”

    郑重先说话了:“罗经理,前天我们已经谈过很多了,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比前天我们估计的严重得多,所以我们还想请你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个自然,你们想问什么?关于周子全在最近两周里的反常现象,我和许多员工都说过了。”

    “罗经理,你对周子全这个人的印象如何?”

    罗新城一脸严肃地说:“周子全与我同龄,差不多与我同时进入天下证券,他这个人有很强的业务能力,在金融和证券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作为副总经理,我必须承认,天下证券公司能够有今天几亿资产的地位,除了董事长以外,功劳最大的就是周总经理了。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了,平时的日常工作都是周子全负责的,可以这么说,他的死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打击,除了他之外,很难还有人能够管理好这个公司。”

    “那么其他方面呢?你对他除了工作以外其他方面如何评价的呢?”

    “这个--”罗新城低下头,停顿了片刻。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

    罗新城摇摇头说:“不,象我们这种证券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平时都把精力扑在工作上,很少顾及生活方面,所以,我对周子全在工作以外的各个方面实在了解不多,而且我一向不喜欢探究别人的私人生活,所以没办法做出评价。”

    “那么,你对周子全的妻子熟悉吗?”郑重问道。

    “对不起,也不怎么熟悉,我和周总经理的妻子总共只见过几次面,除了她的外表以外,没有其他什么印象。当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女作家,出版过一本很畅销的侦探小说。”

    “你看过那本书吗?”叶萧问道,忽然他又笑了笑说,“对不起,也许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不,我没看过容颜的书。”

    郑重忽然问道:“你去过周子全家吗?”

    “去过几次,都是去谈一些公事,每次只坐几十分钟就走了,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叶萧静静地观察着罗新城的眼神,他能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察觉出什么来,忽然,他调转了话题问:“罗经理,在你看来,周子全死因的最大可能是什么?”

    “对不起,我实在说不出。不过,我相信你们也已经有所耳闻,现在业界内部纷传着许多关于周总经理的一些传言,其中有一些说法涉及到了天下证券乃至于目前的证券市场的许多敏感问题。不过,请你们放心,目前我们公司的财务等机要部门,正在紧张地检查帐务和资金记录,同时我们也请会计师事务所来帮忙,相信会平息外界对我们公司的种种猜测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的帮助,罗经理,下次我们还会麻烦的。”

    “那好,我先去忙了。”

    在罗新城出门前,郑重忽然在他身后说:“对不起,罗经理,请问今天桑小姐上班吗?”

    “是的,虽然周总经理不在了,但没有影响她的工作。”罗新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请她来询问一下吗?”

    郑重点了点头。

    “好的,她马上就来。”

    罗新城出去以后,郑重立刻对叶萧说:“你相信他的话吗?”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谎言。”

    “也没有纯粹的诚实--我听够了你的这一套话了。”郑重笑了起来。

    叶萧也笑了,这时,有人在敲门。

    “她来了。”郑重微微收敛了笑容。

    “请进。”

    桑小云走了进来。她的气色不是太好,先是向叶萧点了点头,然后对郑重说:“你好,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桑小姐,昨天你一定知道了周子全遇难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郑重的话语很轻松。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她低下了头,表情真有些忧郁。

    郑重安慰着她说:“对不起,我们会尽快把凶手抓获的。”

    “他们说凶手的手段一定很残忍,是吗?”她摇了摇头,身体有些颤抖地说:“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前几天周总经理还是好好的,现在却--”

    看来她真的有些伤心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小巧玲珑的两腮涨得通红,她把头低下,又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擦着,她的声音有些变形了,却还在嘤嘤地说着:“周总经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他具有高贵的品质和超人的智慧,在整个天下证券,没有人能与他相比,无论在各个方面。”

    “桑小姐,你现在一定很伤心吧?也许我们的询问不是时候。”

    “不,我没事。”她又重新抬起了头,脸上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脸上依旧红着,她继续说,“人们说周总经理有经济问题,甚至还说他死得不干不净,这全都是卑鄙的谎言。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是这种人,他是清白的,那些关于他的谣言,都是些嫉妒他才华和能力的小人瞎编出来的,某些人在别人死后还指指点点,都是些十足的懦夫。”

    “看来公司里现在很乱?”

    “已经一团糟了。”忽然,她又想起来什么,“不过,刚才董事长回来了。”

    “黄冈董事长?”

    “是的,这个星期他在香港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在听说周总经理出事以后,就急忙提前两天赶回来了。两个小时前,他刚下飞机,现在他在顶楼的休息室里休息,暂时不见客。”

    叶萧淡淡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次再拜访他吧。”

    “是的,董事长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平时公司里的具体事务都由总经理负责,现在董事长受到的打击肯定很大,他需要休息。”

    “桑小姐,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桑小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又过头来问道:“请告诉我,你们有把握抓住凶手吗?”

    “绝对有把握。”郑重斩钉截铁地说。

    “谢谢你,郑重。”桑小云咬着嘴唇,那样子楚楚可怜,她轻声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周总经理死的时候,有没有痛苦?”

    叶萧回答了她的问题:“从尸检的结果来看,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死的。对不起,也许这个消息会使你伤心,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桑小云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自若,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她离开了这里,悄无声息。

    郑重摇着头说:“我怎么觉得她比容颜都更显得伤心,她刚才出门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态,倒更象是一个未亡人。”

    “你也嫉妒周子全了吧?对不起,开个玩笑。”叶萧站起来,拉开了百叶窗,对着窗外的摩天大厦说:“通常,总经理死了,秘书当然会很难过的,至于难过的原因就说不清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忽然,叶萧变得非常严肃地说:“你经历过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感觉吗?”

    郑重茫然地摇摇头。

    “我经历过。”

    说完这句话,叶萧闭起了眼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实在不愿再想起那些往事。

    十二

    鸟几乎要饿死了。

    “对不起。”马达对鸟说着,他取出了鸟食,倒在鸟笼的陶瓷小缸里。这只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立刻发疯似的吃起了食物,很快就把一小缸小米都吃光了,马达又连忙加了许多。看着鸟儿吃食的样子,马达想到了自己,如果那天晚上,他相信了鸟给他的警告,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看来,动物的预警能力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而绝不仅仅限于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

    马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屋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回家过夜了。前两个晚上,他都是稀里糊涂的,独自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过的夜。而昨天晚上,他整夜都在开车营业中度过,接着又做了一个白天的生意,直到他两腿发酸眼冒金星,他才匆匆忙忙地开回家里。

    现在,鸟已经吃饱了,它惬意地站在笼子里,肚子鼓鼓的,那里面的东西很快就会化为一堆鸟粪。马达离开了鸟笼,来到了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谁?”

    他都几乎不认识自己了。眼眶又红又肿,面无血色,头发零乱不堪,就象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马达立刻打开水龙头,他把冷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感觉渗入他的皮肤,也许这样可以使他好受一些。

    突然,门铃响了。

    急促的门铃声让马达的心里一阵乱跳,他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

    “嗨,表哥。”

    原来是小绿,她是马达的表妹。

    “小绿,你怎么来了?”

    小绿自己走了进来,她仔细地环视了房间一圈,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房间里藏着什么人呢?”

    “你说我藏着什么人?”

    “情人啊。”

    “切,你又在胡说八道了。”马达总是受不了小绿口没遮栏的说话。

    小绿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都快饿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

    马达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刚刚回到家里,只有方便面吃。”

    “方便面!太好了,我就喜欢吃方便面。”小绿拉着马达的手说:“快弄给我吃吧。”

    马达无奈地来到灶坯间,自己动手煮起了方便面。在这个城市,除了小绿以外,他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小绿的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五分钟以后,马达把两碗面端上了桌子。

    小绿似乎永远都没有禁忌,在吃面的时候忽然说:“表哥,你见过凶杀案里的死者吗?”

    马达心里一抖,脑子里立刻联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可怕经历。而他嘴巴里的面条则几乎喷了出来,他连咽了好几口才控制住自己:“小绿,你不要吓我。”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一下子煞白了?”小绿疑惑地看着马达。

    马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竭力要掩饰自己心里的恐惧,却怎么也装不出来。

    “表哥,你流虚汗了。”

    “不,是吃方便面热出来的汗。”

    小绿继续一边吃一边说:“表哥,我看的出来,你真的有些害怕了。过去你的胆子没这么小啊?好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看到死人了,一个被杀死的男人。”最后几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也很害怕,到现在一想起那个人的脸,我就浑身发抖。”

    “是什么时候?”马达的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安。

    “就在昨天的清晨。你知道那一大片由人工竹林组成的街心绿地吗?”

    马达的表情又僵硬住了:“是那儿?”

    瞬间,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场车祸,就发生在那片绿地边的小马路上,难道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又有什么不对吗?我总觉得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小绿差不多已经吃好了。

    “没,没什么。小绿,你继续说下去。”

    “昨天清晨,我有些喝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那片人工竹林里,也该我倒霉,一不小心滑到了一条暗沟里。就在那条小沟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小绿的脸上是一副异常恶心的表情,“表哥,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看到在离你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正躺着一具散发着腐烂的恶臭的尸体,你会怎么样?”

    马达推开面前盛着方便面的碗,用手捂着嘴巴,他差不多都快呕了。

    “没错,会呕出来的,我当时吓了个半死,立刻就呕了一塌糊涂,然后用手机打了110报警,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大群警察,没完没了的询问,足足折腾了一个上午。真该死。”然后,她轻轻地骂了一声。

    马达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的胃里很难过,那些刚吃下去的面条又开始折磨他了。他表情痛苦地说:“小绿,你看清了那个死人是什么样子吗?”

    “虽然很恶心,但我看得出,那是个有钱人,穿着名牌的西装,可惜啊,那套西装上全是窟窿和血迹,脏得要命。死人的那张脸嘛,也很可怕啦,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不敢细看,大概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吧。”

    马达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小绿奇怪地问:“表哥,你怎么不吃了。”

    “我让你说的都快吐了。”马达冷冷地回答,然后把碗里的面条都倒进了水槽里了。

    小绿歉意地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走了。”

    “你把这里当饭店啦?”

    “晚上我还要去上班呢。”小绿站起来,抹了抹嘴,走到窗边,看了看马达养的鸟,它在笼子里一条腿站着,已经睡着了,她轻声地说:“表哥,你这只鸟怎么还没死?”

    “你希望它死吗?”

    “我只是觉得这只鸟不吉利,会给你带来厄运的。好了,谢谢你的方便面,再见。”

    小绿象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这里。

    马达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间里,只有一只睡着了的老鸟与他相伴。他叹了一口气,把小绿吃完的碗又收拾了一下。然后,他躺倒在了床上,打开了电视机。

    正好是电视台晚间新闻的时间,马达百无聊赖地看着新闻,心里却在想着刚才小绿的话。难道小绿发现那具男尸就是那晚的男人吗?马达的心里一阵发毛,他不愿意相信,也许,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起凶杀案,与他无关。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那片人工竹林里呢?那块地方是马达的恶梦,两年前他的车轮夺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的生命,这是他人生中永远的阴影。想着想着,马达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忽然,他听到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昨天清晨,在本市的一块绿地里发现一具男尸。”

    马达的目光立刻对准了电视机,没有竹林的画面,只有表情严肃的电视台社会节目男主持人的脸。主持人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经市公安局核实,该具男尸正是前不久失踪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警方正在就此案进行进一步调查,本台记者报道。”

    最后,新闻节目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周子全的照片,那张照片迅速就灼痛了马达的眼睛--没错,就是他。三天前的那个傍晚,照片里的这个男人坐上了他的出租车,来到该死的安息路,最后死在了他的面前。

    电视里的照片只出现了几秒钟就被切掉了,主持人又开始播报其他新闻了。

    马达挥出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上。他心里暗暗想,那个男人真的死了,他的名字叫周子全,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他开始大口的喘气,电视机里继续传出报道无聊的新闻的声音,他关掉了电视机,房间里恢复了死寂。马达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黑夜正笼罩着这个城市,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在发生,而他马达,则已经被卷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旋涡。

    这个时候,马达并不知道,自己就处于旋涡的中央。

    神在看着你(二)

    十三

    “周子全--容颜???周子全--罗新城???周子全--桑小云???”

    叶萧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行文字和符号。忽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立刻合上了本子。

    “你在写些什么啊?叶萧。”

    又是郑重,他来到叶萧的背后,指着笔记本问。

    “只是些关于周子全案子的心得体会。”

    “你就喜欢记。”郑重坐在了叶萧的面前。他感到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闷,于是,他打开了窗,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公安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警车。

    “就象作家要把突如其来的灵感记录下来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警察也和作家一样,需要灵感。”

    郑重忽然笑了起来:“就象作家一样?象那个女作家,漂亮的寡妇?”

    “至少她是一个很出色的侦探小说家。”

    “叶萧,但我觉得侦探小说家和侦探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如果让柯南道尔来做侦探的话,他可能连福尔摩斯的一桩案子都破不了。”

    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好了,说正事吧。昨天法医室又对周子全做了一次尸检,我原本是希望方新能够查出周子全身上的某种病毒。”

    “就象你破获的那宗木乃依诅咒案?说实话,那宗案子你干的确实漂亮。”

    “可惜,昨天方新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发现,让周子全的尸体又挨了几次刀。昨天下午,他们已经把周子全的尸体送到殡仪馆里去了。”叶萧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既然尸体和案发现场上都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案子可能需要些时间了。”郑重坐在了窗台上,“叶萧,如果不是意外的抢劫杀人的话,你看谁的作案嫌疑最大。”

    叶萧摇摇头:“这我可说不清楚。不过,从目前我们调查过的几个对象来说,容颜、罗新城、桑小云都有可能。”

    “桑小云也有嫌疑?”

    “是的,从她的话语里可以看出她和周子全的关系很密切,当然,总经理与漂亮的女秘书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关系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我总觉得她的话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你是说她那里还有线索?”

    “可能是吧。”叶萧笑了笑说,“郑重,这几天你和她的关系套得很近嘛,嗯,她确实很迷人的,不过你也要当心。”

    “放心吧,叶萧,我是一个警察。”郑重又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叶萧当然相信他,“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罗新城,我觉得他隐藏的东西更多,他有的话明显是在说谎。”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关于那些关于周子全有经济问题的谣言,很有可能就是罗新城散布出来的。而且,周子全的死,从行政上来看,最大的受益者毫无疑问就是罗新城。他是副总经理,正总经理一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替正职的位子了。”郑重越说越起劲,“根据我暗地里对天下证券某些员工的调查,他们说虽然表面上周子全和罗新城的关系很好,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的很僵,总是暗中较近,有时候还互相拆台。当然,在正副职之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未必真的会杀人。”

    “不过,也很难说,最近几年确实有过很多这样的案例。”

    “既生瑜,何生亮。”郑重忽然念了一句周瑜临死前说的话。“周瑜嫉妒诸葛亮的才能高于他,所以就总是想方设法要杀他。”

    “郑重,你变聪明了。从各方面来说,周子全的能力和才华确实要高于罗新城,罗新城有嫉妒心理也是很正常的。”

    “那么容颜呢?那个作家寡妇,还是叫寡妇作家?”

    “我调查过了,他们去年才结婚,只有一年的时间。周子全今年三十六岁,而容颜只有二十六岁,足足小了十岁。”

    “现在十岁也不是很大的差距,而且周子全的外表和风度都很好,又有钱有地位,容颜应该满足了。虽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也正因为如此,感情才深嘛。如果一起生活了太久,反而没了感情,是吧?”

    叶萧点了点头:“嗯,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不过,我从与容颜的交谈的时候,可以从她脸上捕捉到一种非常奇特的细节--她在说起她丈夫的时候,无论是语言还是表情,都丝毫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我觉得这并不符合新婚一年的夫妇应该有的感觉。”

    郑重细细地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设想的几种作案动机以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性?”

    叶萧赞许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

    “情杀。”

    十四

    十七点零五分。

    马达半开着车门,用手支撑起身体,把头探出车厢,仰望着那座三十二层的写字楼的最高一层,他已经知道了,那里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生前工作的地方。西天上飞起了红色的云霞,衬托着高高的玻璃大厦的楼顶,使他感到一整眩晕,马达有恐高症,即便是仰望高处也会头晕,于是他又把身体缩回到了车里。

    一分钟以前,马达看到两个年轻人从写字楼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警服,另一个虽然穿着便服,但从那人敏锐凌厉的眼神里可以猜测出他的职业,他们行色匆匆,嘴里在不停地说些什么,然后坐进了一辆公安局牌照的桑普,离开了这里。

    马达推想,这两个人就是调查周子全案的警察吧。当两个警察走出写字楼大门的瞬间,马达真有一种冲动:立刻就跑到他们面前,把自己在安息路那晚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他们。然而,马达的双腿却没有听从自己的大脑,他呆呆地僵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奇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悄然鸣响--神在看着你。天哪,是那个神秘的死者:周子全,临死前的话再度扣响了马达的耳膜。马达被这幻听所深深地震慑住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恐惧,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肉体,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警察坐上车子迅速开走,他才暂时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虚汗浸透了。

    深呼吸。马达几乎虚脱地把头倒在座位的靠垫上,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难道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死鬼上班的地方吗?莫名其妙,他暗暗地咒骂了自己一声,然后踩动油门,准备离开这里。

    忽然,在他视线的右侧,有人在叫车。现在马达不想放过任何生意,他开了过去,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坐进了他的后座。

    “去半岛花园。”女孩子轻轻地说。

    马达从后视镜偷偷地看了看那女孩子,虽然穿着得并不十分艳丽,但长得却不错,是那种惹人怜爱的办公室小姐。不过,以马达的经验,这样的女孩子去半岛花园那种富人区,虽然现在时间是早了点,但说不定也是从事某种让人厌恶的职业的吧。

    他并不多想,径直朝半岛花园的方向开去,那里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如果不堵车的话也要近四十五分钟。忽然,身后的女孩子说话了:“对不起,能不能把电台打开,我想听一听新闻。”

    马达打开了电台,熟练地把频率调到了新闻节目。时间正好,电台里正在播放本市的一些社会新闻,很快,马达就听到了一条关于周子全案件的报道--

    “本台记者从市公安局获悉,原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遇害案正在加紧侦破过程之中,目前尚不能了解案件的进度。另据报道,周子全遇害事件已经在证券和金融界引起了很大震动,据不愿透露姓名的圈内人士表示,此事很可能将影响到目前的证券市场。本台将会密切关注此案的侦破进程。”

    电台里关于此案报道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一条无聊的社会新闻。马达在听的同时,也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后座的那女孩子脸色一变,她似乎很在乎那条新闻,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微微有些发抖。

    忽然一阵喇叭声从马达的旁边响起,他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居然走神了,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车子,他猛踩刹车,那辆两吨的小卡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马达吐出了一口气:好险。

    “请把电台关了吧。”那女孩突然说。

    看来,她要听的就是关于周子全的新闻,马达遵照她的话关掉了电台。

    几十分钟以后,他开进了半岛花园豪华的大门,夜色已经徐徐降临,但大门口依然灯火通明,几辆进口轿车进进出出。过去他来过这里几次,拉的都是来此的访客,因为住在半岛花园里的人个个都有私家车。在那女孩子的指引下,马达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道开了进去,两边所见的都是连体或者独立的大小别墅式建筑。

    最后,他停在了一栋白色的独立式两层别墅前。女孩子付完了车费,这是今天马达做的最大的一笔营业额。等到她下车以后,马达就徐徐地开始倒车,准备按照原路返回。

    当马达倒好了位置,正要开回去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栋白色别墅。他依稀看到那女孩子站在别墅的门前按着门铃,房门很快就打开了,门前亮起了一盏白色的灯,然后,马达看到门里有一张熟悉的脸。

    上帝啊,真是她吗?

    马达轻声地问自己,他又揉了揉眼睛,在别墅门前白色的灯光下,那张脸异常清晰地呈现在了马达的眼前。

    距离十二米,正正好好,绝对不会看错,就是她,那个神秘的女人。

    很显然,她并没有注意到马达和马达的车。她倒是对来访的那个女孩子感到有些意外,互相说了一两句话以后,她把那女孩子让进了房间,然后又把房门关上了。

    马达呆呆地坐在车上,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扇白色的房门上。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动着,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里是半岛花园,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与那间小得可怜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马达又想到了她的那间小屋子,他在那里面居然度过了两个夜晚,他在那间斗室里愚蠢地等待着她回家,绝对不会想到她居然住在半岛花园的别墅里。

    他的身体里一阵发抖。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马达立刻又想到了其他的一些可能性:她可能是一个褓姆,在半岛花园的富人家里工作。但是,马达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刚才她开门的时候,马达看到她穿着一件显然是非常昂贵的衣裙,她的样子就象半岛花园里的许多女主人一样,这样子绝对不可能是褓姆。那么,难道她是--不,马达实在难以把她同那种有钱人所豢养着的金丝雀联想在一起。

    不,不,不,马达找不到答案,依照人们日常生活的逻辑,他找不到答案。

    他又深呼吸了一口,把目光投向那栋白色别墅,夜色下,别墅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从底楼拉着厚厚的窗帘的窗户里,露出了白色的灯光。马达又想到了刚才在出租车上,那个女孩子听到电台里周子全的消息时的那种表情,而那女孩又是在天下证券公司的写字楼下面上车的,可见,她很可能与周子全有着某种关系。现在,她又来拜访这个让马达摸不着头脑的神秘女人。显然,她们认识,按照这种推理,这个神秘的女人必然与周子全有关。

    马达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相信,自己原先的猜测是事实,她确实与那桩发生在马达面前的凶杀案有关,而且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也许,这是一个大阴谋。

    他继续停在这里,呆呆地看着那栋白色别墅,他不知道自己要停留到什么时候。忽然,马达想到如果等一会那个女孩子出来以后,看到他依然停在这里,也许会起什么疑心的。于是,他只能离开这里,离开之前他记下了这里的门牌号码。

    马达飞速地开出了半岛花园,在四周的小树林里,似乎有某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

    “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十五

    “是你?”

    “我不可以来看看你吗?”

    “当然,你当然可以。”容颜平静地说,把她丈夫生前的女秘书桑小云让进了房里。

    桑小云来过这里几次,并不怎么陌生,她大方地走进客厅,第一眼是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那张照片的背景是韩国济州岛的大海,周子全站在照片的中央,穿一件黑色的衬衫,面色冷峻,那气魄宛如是大海的主人。

    这幅照片是桑小云拍的。

    那是一年前,她作为秘书陪同周子全去韩国开一次国际会议的时候。而此刻,看着这张她曾经十分得意的照片,却有了一种淡淡的伤感。

    “我知道,这幅照片是你拍的,我必须承认,你拍得很不错。”容颜淡淡地说,“请坐下说话吧。”

    桑小云欠身坐下,盯着容颜那身衣服说:“你这条裙子不错,与你的体形很相称。”

    “谢谢夸奖,这是半年前买的。”

    “你穿着这套衣服,看起来样子还不错。”

    容颜明白她这句话里暗藏着的火药味,她淡淡地回答:“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很好。”

    “要喝些咖啡吗?”

    桑小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容颜端着两杯咖啡放到了她面前。桑小云用调羹匀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啜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你冲的咖啡的总是这么苦?”

    “我喜欢这味道。”容颜端起自己那一杯,也轻轻地喝了一口,她的表情显得很舒服。

    “容颜,你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你是在赞赏还是批评?还是兼而有之?”

    桑小云并不回答,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你看过他的尸体了?”

    “是的。”

    “他怎么样?”

    容颜淡淡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必须如实地告诉你,我所见到的很糟糕。”

    “有多糟糕?”桑小云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不,你是绝对无法想象他躺在公安局验尸房里的样子的。”容颜呡了呡嘴唇,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说,“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痛苦,简而言之就是惨不忍睹,他的--”

    “别说了。”桑小云忽然打断了容颜的话,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容颜,求求你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

    容颜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桑小云以一种挑衅性的目光回击着容颜的眼睛,她想,也许这是总经理女秘书和总经理夫人之间特有的目光。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要为他的死太伤心。”

    桑小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其实,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只可惜,你显得不怎么伤心。”

    “是吗?可是,谁又能说清楚,什么才是悲伤?”说完,容颜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对桑小云说:“快趁热把咖啡喝了吧。”

    此刻,桑小云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楚楚可怜,似乎容颜的话有某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咖啡,虽然那苦涩的味道让她的舌头很难受。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容颜靠近了她说。

    桑小云忽然站了起来,她显得非常害怕,后退了一步,大声地说:“你对他干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尖很高,完全不同于平时说话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你说我干了什么?”容颜平静地回答。

    桑小云忽然感到自己有一股昏昏欲睡的感觉,她盯着自己刚才喝过的咖啡杯,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咖啡。”

    “咖啡不是好东西。”桑小云摇了摇头,她又清醒了一些,然后自己走到了房门口。

    容颜跟在她后面说:“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忽然,桑小云在门前回过头来,那样子忽然变得十分可怕,她睁大着眼睛对容颜说:“我知道,在他死以前,藏着一个秘密。”

    容颜怔怔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桑小云继续点了点头,她自己打开了房门,凉凉的晚风窜入了房里,让她和容颜都打了一个冷战,她倚着门说:“也许,我知道那个秘密。”

    容颜默默地看着她。

    桑小云嘴角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她独自走进半岛花园的车道,似乎是轻车熟路的走到了大门口。忽然,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前灯照亮了她的瞳孔,使她一阵眩晕。

    十六

    现在是22点05分。

    今晚的月光如洗。

    大约二十米外,柔和的灯光反射在白色的窗帘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映在窗帘上的女人的背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身体的线条很美,如同一支深夜摇动的烛火,他很喜欢她那种样子,尽管看不到她的脸。

    他能听到依稀的音乐声,从她的房间里传来。

    她的影子静静地坐在窗前,微微地摇动,富有某种韵律,似乎沉浸于那音乐声中,那是什么音乐?他不知道,他对音乐从来不感兴趣,可女人们喜欢,特别是她--一个漂亮的寡妇。

    她是一个难以靠近的人,毫无疑问,没有人能弄懂她心里所想的。也许,只有从她映在窗帘上的背影中,才能发现什么。

    已经22点20分了。

    他有些渴了,于是他喝了一口水,当他再抬起头来,发现月亮已经躲到了云朵中间。再向她的窗户看去,她似乎是在打电话。她一边手边拿着电话,一边在窗前不断地来回踱着步子,那样子好象有些焦虑,这可不一般。

    电话没完没了,二十几分钟过去了,她才把电话放下了。

    她依然坐在窗前。

    又过了半个小时,灯忽然灭了,整栋房子连同她都沉浸在了黑暗中。他想,她应该睡下了吧。

    然而,他想错了。

    她出门了。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她穿着一件全黑的衣服,把自己与整个黑夜融为一体,她向位于别墅区另一端的第二出口走去,很快就象空气一样消失了。

    月亮又出来了。

    它很美,我想。

    十七

    现在来是不是太早了?叶萧望着早上的太阳,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的脸上,他喜欢这样的阳光。他抬起表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

    他知道住在半岛花园里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有睡懒觉的习惯,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必要象其他女人那样,很早起来为生活和家庭而奔忙。可他不得不来,因为在昨天晚上,郑重告诉了叶萧一件原先被他忽视了的事,这件事是如此重要,使得叶萧必须要尽快地来向容颜了解具体的情况。

    叶萧在停顿了片刻之后,按响了这栋白色别墅的门铃,照郑重的话来说,这是漂亮寡妇的家。

    他静静地等待着容颜的脸出现,就象一年以前他阅读了那本《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他一度非常崇敬这位神秘而富有智慧的女侦探小说家,非常渴望一睹她的真容。尽管他已经与容颜见过两次面了,可他还是希望再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女人,只不过,现在是为了调查她丈夫的死。

    好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开门。

    她不在家?一阵隐隐的忧虑划过了他的眉头,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有大麻烦了。

    正当叶萧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她站在门前,身上披着一件夹克衫,但叶萧却可以看到她的夹克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睡衣。

    “对不起,我打扰你休息了。”

    “不,叶警官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起来,请进吧。”她的脸色很苍白,眼圈有些发青,那双漂亮的眼睛微睁着,似乎显得十分疲劳,叶萧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

    在走过容颜身边的时候,叶萧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阵阵体香,他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其实,他是在笑自己,眼前似乎又一掠而过那些熟悉的人影,他知道,自己早已经成熟了。

    “请坐吧,你想我可以给你弄点东西吃。”容颜一脸倦容地看着他说,“你吃过早饭了吗?”

    叶萧坐了下来说:“谢谢,我吃过了。”

    “真的吃过了?”

    “当然,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出去等你吃完早饭再进来。”他微笑着说。

    容颜摇摇头:“不,我不饿,一点都不饿。”

    “对不起,我看你似乎没有睡好?”

    “是的,我的丈夫刚刚被人谋杀了,而凶手还没有找到,你认为我能安安稳稳地睡好觉吗?”容颜淡淡地说,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发的马尾扎起来。

    叶萧微笑着点点头:“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

    “好了,叶警官,请告诉我,那么早来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不,昨天晚上我的同事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以前我们两次见面的时候,你都没有提到这件重要的事情。”

    容颜微微呡起了嘴唇:“你是说--”

    “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

    “是罗沁雪。”

    容颜淡淡地回答,她的目光又柔和了下去。

    但叶萧却不想放过她:“你认识罗沁雪?”

    “不,我从来没见过她。”容颜摇着头,她站到了窗前,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变成了一股特殊的颜色,她缓缓地说:“当我认识周子全的时候,罗沁雪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即便没有见过她,但想必周子全一定对你说过她的事情。”

    “不,他不愿意提起他那意外死去的第一位妻子,从来都不愿意提起,所以,我无法告诉你更多。”容颜回过头来,看着叶萧说:“我只知道,罗沁雪是出车祸死的。”

    “车祸?”

    “是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真的吗?你真的只知道这些?”叶萧微微欠身,把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问着。

    容颜幽幽地说:“你在怀疑我?”

    “不,我只是想,你可能会把某些事给遗忘了,我只是想帮你回忆起来。”

    容颜低下了头,她想了想后说:“有一次,那是几个月以前,罗新城到我们家里来,他大概是和我丈夫谈一些公司方面的事情。罗新城和我丈夫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争吵了起来。”

    她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吵起来了,说啊,请说下去,你说的很重要。”叶萧催促着她。

    “我说下去。让我想想,对,当时我很清楚地听到罗新城说起了罗沁雪,他指着我丈夫的鼻子说:‘我妹妹就是被你杀死的。’”容颜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见到罗新城如此生气过,特别是对我丈夫。”

    叶萧的心里一惊,他尽量不让内心的惊讶表现在脸上,他淡淡地说:“你是说,当时罗新城所说‘我妹妹’就是指罗沁雪?”

    “我想是这样的。罗沁雪应该就是罗新城的妹妹了,只是我丈夫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事。你去问一问罗新城就知道了。”

    叶萧点了点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现在,一个更加复杂的迷宫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哪里才是迷宫的出口呢?他的心里纷乱着,毫无头绪。忽然,他想到了眼前这位“漂亮的寡妇”所写的那本书《新月街谋杀案》,在这本侦探小说里,作者容颜成功地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犯罪迷宫,然后再由三十年代上海租界的一位年轻探长所侦破。

    他抬起了头,紧盯着容颜的眼睛,靠近了她说:“对不起,能问你一个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吗?”

    容颜微微笑了笑,回答:“随便问吧。”

    “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构思《新月街谋杀案》里的犯罪的?”

    “叶警官,你很喜欢那本书吗?”

    “是的,非常喜欢你的构思和文字,可以与我表弟创作的系列悬念小说相媲美。”叶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些。

    “你表弟的小说?”她笑了起来,“我记起来了,《病毒》和《诅咒》,还有《猫眼》。”

    “没错。”

    “其实,侦探小说与现实中的案件是完全不同的,你不要指望现实中的罪犯也象侦探小说中的那样聪明,侦探小说中的罪犯几乎就象艺术家那样智慧和完美无缺,只有更加出色的艺术家才能找到他们的漏洞。但是,这仅仅存在于小说中,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叶萧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东西,他忽然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不,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艺术家式的犯罪与侦探。”

    “可是,你所说的艺术家般的犯罪与侦探都是侦探小说家用笔写出来的,就象我写的《新月街谋杀案》里的莫威廉探长。”

    “所以,只有出色的侦探小说家才能进行艺术家式的犯罪。”

    容颜忽然笑了出来:“你是在说我吧?”

    “可你的确是一个出色的侦探小说家,而且是女小说家。”

    “就象阿加莎。克里斯蒂?不,叶警官,你太夸张了。”

    “不过,就我个人认为,《新月街谋杀案》并不亚于《东方快车谋杀案》或者是《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

    “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容颜笑着说,“知道吗?你做警察真是可惜了。”

    叶萧立刻后退了一大步,冷冷地说:“我喜欢警察的职业。”

    容颜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叶萧在她身后轻轻地说:“容颜,感谢你提供的线索。我先走了,但愿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不是来对你询问案情,而是来向你探讨如何构思侦探小说。”

    “非常好,我希望这样。”

    叶萧自己走到了门前,笑着说:“别送了,当心着凉,如果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再钻回到被子里还来得及。”

    走出这栋白色别墅以后,叶萧钻进他的车里,取出了笔记本,最近的几页纸已经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其中有许多都是容颜、周子全、罗新城、桑小云的名字。他在罗新城的名字下面加了一个着重的记号,后面又加了一个问号,在问号的后面,他用记号笔写下了一个带着黑色方框的名字:罗沁雪。

    十八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马达睁大着黑色的眼睛,驾着他的出租车,在被黑夜笼罩的马路上飞驰着。此刻,他正静静地听着电台里的播音,这是一首顾城的诗。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时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里默默地念着这句话,他始终都无法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难道真的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高高在上的监视着他吗?不,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跟多的话永远地藏在了死者的心里。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了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

    她到底是谁?

    马达的手里握着那把房门钥匙,他一直保留着它,他想亲手把这把钥匙还给她。其实,他完全可以开到半岛花园,再找到别墅里的她。然而,马达却不想这样,他所认识的,是住在这间小屋子里的她,而不是住在半岛花园里的贵妇人,尽管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小心地走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小屋的房门。

    房间被整理过了。没错,马达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间里的布置很乱,地上还留着可乐罐头。而现在,房间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她又来过了。

    马达摇摇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间小屋子,对于半岛花园里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必须找到答案。

    于是,他的目光在这小屋子的四周扫视了起来,他看不到任何显眼的东西。然后,他大着胆子打开了柜子,总共只有三个抽屉,第一个抽屉里放着几样日常使用的杂物,象剪刀、电池、笔、餐斤纸等等,还有上次马达用来处理她伤口的护创膏和红药水。

    第二个抽屉很大,里面全都是书,所以特别的重,马达索性把整个抽屉给拉了出来。他发现抽屉里有全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几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除此之外,是一些他所没有听说过的作家的书,其中有一本《新月街谋杀案》,作者的署名为容颜。马达随便拿起了一本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猎犬》翻了翻,书页显得有些旧,看起来是经常被人翻看的。

    接着,马达打开了第三个抽屉,一股特别的味道直扑入他的鼻孔,瞬间几乎让他神魂颠倒,那是女人身体里所特有的味道。原来抽屉里是她的衣服,主要是内衣,但不多,只有几件而已,马达不好意思多看,立刻又把抽屉关上了。

    柜子里就这些了。马达又打开了冰箱,和上次一样,里面空空荡荡的。然后,他走进了那个卫生间,虽然小,但很干净,水槽前有一面镜子,旁边有毛巾牙刷牙膏还有一些护肤品。

    马达走出卫生间,目光落到了房间里唯一未被他动过的那台电脑上。他打开了电脑,里面东西不多,没有游戏,也没装其他什么软件,甚至还不能上网。他打开了电脑里的“我的文档”,发现里面有许多WORD文件,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内容是一篇小说,他没有细看就退了出来,关闭了电脑。

    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发现,马达有些沮丧,一阵困意袭来,使他不自觉地躺倒在了床上。他想自己很快要睡着了,浑身麻木,就象陷入了沼泽之中,永远都难以脱身了。他已经陷了进去,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泥浆覆盖的灭顶之灾。

    但他并没有睡着。

    时间,如同古时的滴漏一样,一点一滴地坠落在马达的心里,他始终闭着眼睛,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小屋里,而他的灵魂,则游荡于半梦半醒之间。

    马达在等她。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一股特别的声音,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一股淡淡的气味袭来,瞬间充塞于马达的胸腔,他的意识开始清楚起来。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在靠他最近的地方停止。一道纤细的影子,越过他闭着的眼皮,落在了他黑色的瞳孔中。

    她来了。

    马达没有猜错,她果然来了,就象来赴一个约会。他并不动,依然保持着熟睡的姿势,尽管他的心跳在不断地加快。他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这个闯入她家的不速之客,她的眼睛离他很近,但她似乎并不害怕,反而,是有另一种感觉。

    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就在眼前,她已经是他的猎物了,抓住她,不要让她跑了。

    马达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惊恐的脸。她就象一个受惊了的小野兽一样,眼睛瞪大着,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即转身向后跑去。

    马达飞快地伸出手,向她抓去,但是却一把抓空了,她已经跑出了门外。马达从床上一跃而起,跟着她追了出去。

    午夜时分,陡峭的楼道上,响起了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

    马达几乎是滚下了楼梯,他一边追一边喊着:“你是谁?站住。”

    她继续向前跑着,直到冲出小楼,月色下,她的头发如野兽的长毛般飞舞着,飞奔的身影就象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在远古的丛林中跳跃。但是,敏捷的猎人就在她身后,她跑不了了。

    他们在马路上跑了几十米,最后,马达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猎物终于被捕获了。

    马达将她推到了马路边的一颗梧桐树边,在黑夜里,她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烁着。马达在发抖,其实,真正害怕的是猎人。他松开了手,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大口喘息着,说:“好了,你已经抓到我了,我不会再逃走的。”

    马达也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回到了楼上的小屋里。回到房间里以后,马达才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

    在灯光下,她的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目光柔和了下来,幽幽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马达点点头,说:“我可以不来,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你是谁?”

    “你认为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他加重了语气。

    她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马达静静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真相。

    “不,我不能说,把这件事忘记吧。否则的话,你会有麻烦的,很大的麻烦,相信我吧。”

    “是不是有一个阴谋?”马达靠近了她,大声地说,“是不是?我看了电视台的报道了,他死了,那个人死了,你一定见到了他,是吗?告诉我,你和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却不为所动,嘴角微微翘起来说:“你害怕了?你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再卷进来了,你会有危险的,非常危险。”

    “非常危险?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杀我吗?”

    “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个人死了。我想,也许还会有第二个人的,我不希望那个人就是你。”

    马达摇了摇头,看起来她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于是,他干脆说出了昨天傍晚所见到的那一幕:“我想,这里并不是你真正的家。”

    “为什么?”

    “昨天,我见到你了,在半岛花园,你真正的家应该在那里吧?”马达观察着她的脸上在瞬间掠过的惊讶的表情,但她立刻又恢复了正常,马达继续说:“是的,我也没想到世界上如此巧的事情,我居然把我的乘客送到了你的家门口。”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那么现在就请把我送回去吧,就算是我叫你的车好吗?”

    “好吧。”

    马达和她离开了小屋,来到了马路上,他们钻进了车里,马达在转动车钥匙的时候说:“尽管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还是想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叫马达。”

    “好了,马达,谢谢你。”

    “谢我什么?”

    马达的车子已经开动了,行驶在午夜的街道上。

    “也许,那晚你救了我的命。”她坐在前排,淡淡地说。

    “也就是说,凶手同时要杀死两个人?但只杀死了一个。”

    她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马达紧握着方向盘,午夜的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他猛踩油门,以最快的速度向半岛花园飞驰而去。

    只用了二十分钟,他们就抵达了半岛花园里那栋白色的别墅。她在下车前,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说:“不用找了。”

    但马达还是按照计价器显示的金额,把钱找给了她。他忽然掏出了那把钥匙说:“这是你的钥匙,还给你。”

    她接过了钥匙,走出了车门,在外面对马达说:“快点回去吧。”

    马达点了点头,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他对自己说:我还会回来的。

    十九

    叶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是上午10点20分了,罗新城还没有从财务部里出来。他站在天下证券公司专门为警方腾出来的房间里,遥望着落地玻璃窗外这座巨大的城市。

    “我总觉得今天他们的样子有些怪?”郑重在他身后说。

    “是的,尽管表面上天下证券公司总是竭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但实际上恐怕发现某些重要的东西。”叶萧回过头来说,“你认为周子全死的干净吗?”

    “不,我认为他死的不干净。”

    “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

    郑重微微笑了笑:“下午检察院的人就要过来了,证据一定会查出来的。”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叶萧耸了耸眉头,低声地说:“证据到了。”

    进来的人是罗新城,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叶萧说:“叶警官,我知道你在找我,可是,我刚才在财务部处理非常重要的事情。”

    “与本案有关吗?”

    罗新城面色阴沉地说:“我想,这应该与周总经理的死有关。”

    “不会是帐上少钱了吧?”郑重在旁边说。

    叶萧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随便乱说。

    但罗新城却无奈地点了点头:“对,你猜的没错。今天上午,财务部查出公司的帐上少钱了。”

    叶萧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他仍然耐心地询问:“罗副总,能不能透露一下,公司里少了多少钱?”

    “目前公司里的帐非常混乱,似乎是最近被人做过手脚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查清楚,不过,就目前查出的部分来看,公司的帐上起码缺了七位数的资金。”说完,他拿出了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七位数?”郑重伸出手指算了算,然后伸了伸舌头说,“有这么多?”

    “是的,至少有这个数,我估计很可能还会更多。”

    郑重摇了摇头说:“就算没有死人,光凭这个数字,就可以算是特大案件了。”

    “目前我们已经封锁了消息,所有知情的工作人员都要求严守这个秘密。”

    “但愿他们能够严守。”叶萧摇摇头,他对此的希望并不大,“罗副总,今天下午,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会来天下证券查帐,希望你们能够密切配合。”

    “现在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了,希望你们能够为公司挽回损失。”罗新城接着说,“对了,不知道是否通知过你们了,今天下午,将在殡仪馆举行周总经理的追悼会,公司大部分管理人员都会去参加。”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如果有时间,我也会去的。”

    罗新城摇摇头说:“真是人生无常啊。”

    叶萧平静地说:“罗副总,还有一件事,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谈?”

    “当然可以。”

    罗新城带着叶萧来到了他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里,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却密闭着百叶窗,使房间里显得十分昏暗。

    “请坐啊,叶警官。要不要喝点什么?”

    “谢谢,不用了。”叶萧坐下以后开门见山的问:“罗副总,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和本案有没有关系,但我想还是有必要问一问你。”

    “有事尽管问吧。”

    叶萧停顿了片刻,注意观察罗新城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你有一个妹妹是吗?”

    果然,罗新城的面色变了,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种特别的东西,是恐惧或者是仇恨,但几秒钟以后,他又恢复了正常,缓缓地说:“是的,可惜她已经死了。”

    “她叫罗沁雪,是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对吗?”

    “对。”罗新城低下了头,口气软软地回答。

    “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罗新城依旧绵软无力地回答:“我觉得这件事与周子全遇害案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也不愿意提起那段让我伤心的往事。”

    “让你伤心的往事?对不起,罗副总,请你能不能说的具体一些?”

    虽然罗新城摇了摇头,但他最后还说话了:“沁雪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比我小八岁。我们的父母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一次旅游中的意外事故去世了,只留下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这么说,你对你妹妹的感情很深?”

    他点点头:“是的,我们兄妹的感情非常深。我工作以后,就拿出了我的大部分工资,供沁雪完成了学业,后来,她成为了一个小学教师,她的人生之路已经展开,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周子全。那是三四年前了,当时我和周子全都是天下证券的副总经理,他经常到我家来找我谈一些关于公司业务的事情,时间一久,他就被我妹妹的美丽所吸引住了。”

    他忽然停止了叙述。

    叶萧催促着说:“嗯,我明白了,请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周子全近乎疯狂地追求着我妹妹,沁雪实在无法拒绝他,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周子全。”

    “那么,当时你是怎么看你妹妹的这次婚姻的?”

    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回答道:“只要她可以幸福,我就满足了,无论她嫁给谁。”

    “她嫁给周子全得到幸福了吗?”

    “一开始,她是得到了幸福,她辞去了工作,周子全也待她很好,我想,她确实是享受到了人生的快乐。但是,仅仅一年以后,我就发觉她并不幸福,在她充满笑容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某种忧伤。”

    “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问过她原因,但她却始终不肯开口。我见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就去和周子全谈过几次,但他都说没事,并保证他深爱着沁雪,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然而,不久以后,沁雪就出事了。”

    罗新城又停顿了下来,看来他确实不想回忆这段令他伤心的往事。

    “据说是车祸?”

    “没错。但是,交警部门现场鉴定的结果却表明是沁雪自己主动撞到了飞驰的车子上,遇难的死者本人要负全部责任。”他有些激动了。

    “也就是说,事实上她是自杀。”

    他点了点头:“鉴定结果就是这么写的。”

    “可令妹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叶萧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也许还有周子全知道。”

    罗新城叹了一口气:“我不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但我一直都很怀念我的妹妹。”

    “然而,仅仅在妻子去世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又一次结婚了。”

    “这是他私人的事情,与我无关。”

    叶萧忽然站了起来,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这种事情确实让人伤心。与至亲至爱的人生离死别,我也经历过。”

    瞬间,叶萧想起了他的雪儿。他急匆匆地走出了罗新城的办公室,一个人呆在走廊的尽头,陷入了沉思。

    二十

    叶萧没有想到,眼前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

    其实叶萧知道,黄冈并不是很老,他只有59岁,按照现在标准,还只是一个中年人。但是,此刻叶萧所见到的黄冈却表现出了明显的衰老迹象,微秃的头发是白色的,身体已经很发福了,眼角充满了皱纹,只是肤色却显得黑黑的。他的整个身体都陷在轮椅里,任何人都无法想到他就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董事长。

    “你就是公安局来的年轻人吧,我听说你很干。”黄冈的声音非常慈祥,就象那一个时代所走过来的我们的父辈。

    “谢谢,黄董事长,其实我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叶萧微微笑了笑说,“您的身体还好吧?”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病,就一直这样了,不过我还能走路,只是要借助着拐杖。”

    “黄董事长,现在,楼下有几位检察院的同志正在查帐,据说天下证券发生了严重的经济问题。”

    黄冈点了点头,以异常平和的语调说:“上午,新城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对公司的具体业务并不熟悉,我只是希望公安局能尽快地将杀害周子全的凶手捉拿归案,同时,我们也会全力配合有关部门把公司的经济问题查清楚。”

    “黄董事长,我想请问你对周子全的看法。”

    “我知道,现在外面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但是,我相信他是清白的,当然,我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证据,我只是出于我的感觉。”

    叶萧微微笑了笑,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已经经不起更大的折腾了,就象所有的老人都渴望平安一样,叶萧轻轻地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黄冈也微微笑了笑,他以那和蔼的嗓音娓娓道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海员。我在中国第一批自行建造的万吨海轮上工作,到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港口,你看我的脸黑黑的,就是年轻的时候在海上晒出来的。我在海上干了二十九年,从一个普通的水手成为六万吨巨轮的船长。那时候我想,也许我会在船上干一辈子,直到退休。可是,我的一个老上司,当上了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他就把我从船上调到了地上,进入了天下证券公司,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

    “是啊,年轻人,这就是命运,谁都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有些阴差阳错了,不是吗?我并不喜欢证券业,我更喜欢漂泊在大海上。我这个董事长早就是有名无实的了,我只是一个生病的老人而已。”他又看了看窗外,微笑着问:“现在几点了。”

    叶萧看了看表,回答:“下午三点半。”

    “嗯,吃药的时间到了。”黄冈从旁边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几瓶药,“年轻人,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当然可以。”叶萧连忙在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热水端到了老人面前。

    黄冈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吃药,他吃了至少有五六种药,整个董事长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股药味,就好象到了医院的药房里一样。

    吃完了药以后,黄冈闭起了眼睛,在他休息前,轻声地对即将走出房门的叶萧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举行周子全追悼会的日子,如果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叶萧回答:“谢谢提醒,祝你健康长寿。”

    二十一

    有的出租车司机很忌讳拉乘客去殡仪馆,一来是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晦气,二来是因为去殡仪馆的乘客大多戴着黑纱,总之是不太吉利。过去,马达也有这样的忌讳,但现在,他正空着车开往殡仪馆。

    他是去参加周子全的追悼会。

    当然,马达并没有受到邀请,他是在上午的时候,自己从天下证券公司的一个营业部里打听来的,举行追悼会的时间是下午16点整。他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现在,他已经开到殡仪馆大门口了。

    周子全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里面积最大的一个厅里举行的,在大厅外面,就已经摆满了花圈。所以,马达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地方,混进了参加追悼会的人群里。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大都穿着黑色的西装,进入大厅的时候,都会临时戴上黑纱。但马达却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去领黑纱,他只是躲在互不相识的人群中间混了进去。

    大厅里至少聚集了一百多人,在大厅的中央放着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马达混在人群中,看着那张黑色的遗像,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晚在安息路所见的可怕一幕。他感到周子全的遗像里那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就象那句临死前的话:神在看着你。

    马达的目光立刻从周子全的遗像上挪开,他不敢再看了。这个时候,他看见从幕布后面,走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马达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刻也不再放过。

    竟然是她。

    马达感到自己一阵颤抖,几乎没有站立不稳,差点倒了下来。没错,就是她。在昨天半夜里,十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和马达说过话,他亲自把她送回到了半岛花园的家里。

    此刻,她正穿着一件样式肃穆的黑色女式西装,素面朝天,臂上佩着黑纱,站在大厅前面最显眼的地方。看起来,她是这次追悼会里除了死人以外最重要的角色了。

    马达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根据目前他所知道的线索,设想着各种可能性,最后,他归结为一点,难道她是--

    不容他多想,追悼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首先发言,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罗新城。然后无非是些礼节上的话,对周子全的意外死亡感到悲痛,对来参加追悼会的大家表示感谢。接下来,他开始叙述周子全一生的简历--周子全出身于一个中层干部家庭,金融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在十三年前进入天下证券公司工作至今,是公司的支柱云云。

    马达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罗新城旁边的她,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象尊雕塑一样站在那儿。

    罗新城讲完以后,又对大家说:“现在,请周子全总经理的遗孀容颜女士致答词。”

    果然是她吗?马达的心里一揪。

    是她,容颜。

    她站到了当中,取出了一张纸,照着纸上写的念起了给他亡夫的悼词。

    原来她叫容颜。马达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更重要的是,她就是周子全的妻子,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告诉警方呢?马达可以断定,她并没有说出来,否则警察早就来找他了。

    马达的牙齿在发抖,他看着台上这个朗读着悼词的漂亮寡妇,一个大大的问号打在他的心头。

    容颜的答词写得很漂亮,非常漂亮,具有文学的美感,颇有古时候人们哀悼亲人的祭文的味道。单从字面上来看,确实很有一番妻子痛哀亡夫的彻骨悲伤在里面,那诗一般唯美的语言简直可以感人泪下。下面那些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朗读悼词的容颜,当然,也有些人是被那漂亮寡妇的美貌所吸引。

    当容颜的答词结束以后,许多人还沉浸在这篇堪称经典的文字的魅力之中。这时候,哀乐响了起来,这才把他们的思绪拉了回来。瞻仰遗体的时候到了,容颜在最前面,走到了幕布的后面,人们纷纷跟着她走了进去。虽然马达的浑身发抖,他非常害怕再见到那张脸,可是,人群不断地向前涌动,把他夹在中间,不得不向里走去。

    马达看到那具水晶棺材的时候,容颜已经走到了棺材的另一端。他低下头,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躺在玻璃罩子里的死者。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殡仪馆的化妆很成功,几乎掩盖了那晚所有的痕迹,只是周子全的脸上被涂的太多了,就象是戴上了一张面具。这是马达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第一次,周子全是一个活人,而第二次,周子全已经躺在水晶棺材里了。

    当马达在低沉的哀乐声中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立刻与站在棺材另一端的容颜撞在了一起。

    她在看着他。

    不,马达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可是,一低下头就要面对躺在棺材里的周子全的那张脸,这让他有了一种反胃的感觉。马达捂着自己的胸口,只能又抬起了头。

    她依然在看着他。

    那目光使他害怕,天哪,请别再这么看我了,他几乎要叫出来了。

    其实,容颜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马达想,她一定不会想到他也会找到这里来的,他在猜测着此刻她心里究竟会想些什么?

    没人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马达暗暗地说。

    在哀乐声中,人们围着周子全的棺材,足足转了三圈,每转一圈,马达都能与容颜隔着棺材对视,而每一次他们的目光相撞,容颜似乎都能做出某种暗示。

    终于,周子全的追悼会结束了。在傍晚,大部分人都会赶往天下证券公司附属的一家酒楼出席周子全的丧宴。在纷乱的人群中,马达努力着搜索着容颜的影子,却什么也找不到。他退出了大厅,来到外面的停车场里,他焦虑不安地扫视着四周,直到在一条走道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马达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到了那条走道里。果然是她,她在躲避他。马达轻轻地叫了一声:“容颜。”

    她终于回过了头来,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说:“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我真没想到,你原来就是他的妻子。”马达靠近了她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把头别了过去。

    “不,请你看着我。”

    容颜抬起了头,看着马达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而她那一袭黑衣,又使她显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好了,你这样做会使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他们还在外边等着我呢,我先出去了,你在这里等几分钟以后再走,免得他们怀疑。”

    她轻声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对马达眨了眨眼睛,迅速地走出了阴暗的过道。

    马达还留在阴影中,目送着容颜回到那群人中,一辆黑色的别克开了过来,他们拥着容颜进去,接着很快地开走了。

    在容颜离开殡仪馆的时候,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那就是叶萧。

    叶萧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刚才容颜躲进阴暗的走道里的那一幕都已经被他收入了眼底。几分钟以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走出了那条走道,那年轻人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里,自己开动车子离开了。

    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叶萧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默默地记了下来。

    二十二

    小绿又醉了。

    这鬼地方既供应酒又供应菜,看起来是酒吧与餐馆的混合体,再加上那富于刺激性的音乐,使小绿一连几晚上都混在这里。她不和其他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用两个半钟头的时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完那顿索然无味的晚饭。

    她已经听说了,就在今天下午,她所发现的那个死者,据说是天下证券的总经理被火化了。小绿早就盼着那家伙早点被送进火葬厂,否则一想到那具恶心的尸体还躺在公安局里就让她反胃。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小绿用筷子翻动着盘子里吃剩下来的渣子。她不想回家,那所谓的家,只不过是三个一块儿打工的女孩共同合租的一套房子而已。小绿不想和她们待在一起,因为她们太俗气,而且又喋喋不休。她也不愿意去马达那里,因为她实在不喜欢马达养的那只鸟,她相信那种鸟会给人带来厄运。现在,她宁愿整晚都泡在这里,趴在桌子上打一个小盹儿,直到天明。反正她现在不用去上班了--前天,她打工的那家皮鞋店关门大吉了,她也就又一次失业了。

    一个服务生过来了,她知道他们是来收钱并赶她走的。虽然,小绿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直起了身子,醉醺醺地说:“多少钱?”

    “一百二十块钱。”

    那么多?小绿茫然地看了看台子上那些酒杯和盆子,大概刚才点菜的时候点错了吧,她点了点头,拿出了钱包。很快,她皱起了眉头,钱包里总共只有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其余的都是硬币。

    小绿傻笑着对服务生说:“对不起,我只够付一半的钱。”

    服务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回头朝柜台里叫了一声:“老板,有人耍无赖。”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小绿站了起来说。

    五分钟以后,小绿被两个壮汉架了出去,就象扔一袋垃圾似的扔在门外的马路上。

    她现在站不起来了,仿佛两只脚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只能这么坐在门口的地上,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乞丐。她摸了摸自己的钱包,已经找不到了。当然,就算是整个钱包连同里面的钱都给他们拿去了,比起那顿晚饭来,她还是划算的,于是,她吃吃地笑了。

    小绿不想就这么坐着,她努力要用两只手把自己撑起来,但没有用,也许是刚才被架出来的时候,脚给扭到了。她真想破口大骂那两个混蛋,嘴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夜晚的风很冷,尤其是穿过这条狭窄的街道的时候。小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服和裙子,现在,她冷的发抖,双手抱着肩膀,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就象是一团刺猬。

    许多人从她的身边走过,没有人朝她看一眼。她坐在地上,半睁半闭的眼睛只能看到别人的腿和鞋子踩过路面。小绿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她不想哭出来,那样子会更象一个流浪汉。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工作,现在身无分文,她已一无所有。她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那个丹麦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还有三根火柴可以点燃,于是一阵彻骨的凉意渗入了小绿的心里,她想干脆就这样睡着了吧,也许在梦里,还会得到幸福。

    忽然,小绿感到身上一阵暖意,有什么东西披到了肩膀上。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她跟前看着她。那个男人伸出了手,抓住了小绿的肩膀,这让她有些害怕,她想挣扎一下,但是却浑身没有力气。她被那个男人拖了起来,不过,男人下手很柔和,并没有弄疼她。小绿看到那男人只穿着一见衬衫,而她自己的身上却披着一见男式的外套,她立刻就明白了。

    “谢谢你。”

    “不用谢了,你很冷吗?”那男人用柔和的嗓音问她。

    小绿点了点头,她流着鼻涕,脸上还挂着泪水,说不出话来,而且几乎要摔倒了。那男人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扶住了她,然后把她搀扶进了酒吧,坐在了两个空位上。

    “你好点了吗?”

    “谢谢。”小绿抬起头来,看清了这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一张富有阳刚气的脸,看起来有些象高仓健。

    男人叫了两份热咖啡,还叫服务生煮一碗热汤送来,服务生看着刚被他撵出去的小绿现在畏缩在一个男人的身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刚才路过这里,你的脚拌了我一些,差点让我摔了一跤,我这才看到你坐在地上。你冷得发抖,面色铁青,我想你一定冻坏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吗?”

    “我刚才在这里吃饭,但钱不够。”小绿嘤嘤地说。

    “还缺多少?”

    旁边的服务生帮忙回答了:“还差六十块钱。”

    男人随即掏出了一百块钱交给了服务生。这个时候,咖啡和热汤都端了上来。

    “快把热汤喝下去吧,暖暖身子。”

    小绿贪婪地吸了一口汤水,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对她来说感觉却好极了,她的心里立刻就热了起来,她一边大口地喝着汤,一边说:“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只是很乐意帮助有苦难的人而已。”

    “那你帮对了,我就是在困境中的人。”小绿的精神又恢复了过来,“你看过电视吗?那个叫周子全的人,是什么证券公司的总经理,他被人杀了。你不会相信的,就是我发现了那个人的尸体,今天,他给火化了。”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男人微笑着回答。

    二十三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他们刚从天下证券公司回来,检察院的查帐已经证实了罗新城的话,天下证券确实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而周子全的死又使这一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而且模糊不清。

    叶萧回到办公室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他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本去年买的书《新月街谋杀案》。这本书的封面的风格是黑色的,封面中间有一栋旧式的洋房,在洋房的下部有一只带血的手。而作者的名字是--容颜。

    他记得刚买这本的书的时候,就是被这封面所吸引的。买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他就用一个通宵读完了整部书。从这本书的第一句话起,就深深吸引住了他。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租界,有一条幽静的小马路叫新月街,新月街上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富有但已逐渐落没的家族余家。若云从北京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上海,她与余家有亲戚关系,于是去投靠了他们。在余家,与若云最要好的是她的表姐兰娜,可是若云却发现表姐似乎隐藏着某种忧伤。若云住进余家以后,发现了种种奇怪的事情,每到夜晚,会出现幽灵般的影子。直到一天,大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却始终不见兰娜。忽然,人们听到了一声惨叫,兰娜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看起来她得了一种急病,若云惊慌失措地呼救,然而,余家所有的人都对兰娜袖手旁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直到兰娜死去。虽然医生认为兰娜死于意外,但若云却痛恨余家人面对兰娜出事时那种冷酷无情的表演,她认定表姐是被人谋杀的,于是她请来了年轻的侦探莫威廉来帮助她破案。案件扑朔迷离,千头万绪,若兰和莫威廉都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在关键时刻,莫威廉请警方出面开棺验尸,果然查出了兰娜是中毒身亡的。接下来,余家的每一个人都被列入了怀疑对象,贪婪和欲望,使得每一个人都有作案动机。莫威廉从复杂的案情中抽丝剥茧,终于拨开迷雾得见天日,查出了最后的真凶--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人。

    当然,大部分优秀的侦探小说都会这么安排结局的,只是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没有象《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优美如诗一样的语言。也许是以为作者是一个女性的原因,不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语言就缺乏文学性,单就这一点而言,容颜更胜一筹。

    此刻,叶萧再度阅读了这本书。一年前这本书曾经风靡一时,一度有新闻报道说,有几个制片人还想趁着最近对老上海的怀旧风把这本书拍成电视连续剧,可惜后来作者没有出让版权。

    忽然,办公室里响起了郑重急匆匆的脚步声,把叶萧的沉思打断了。

    “叶萧,你要我查的资料已经到手了。”郑重风风火火的说。

    “好的,先简要的说一说吧。”

    郑重从包里掏出了几张纸,说:“容颜是本市人。出乎意料的是,她出生于社会底层的家庭,据了解其父亲有残疾,其母亲有精神病,前几年都已经先后去世了,总之她的家境很差,非常贫穷,过去经常吃救济。”

    叶萧的眉头轻轻一抖:“确实让人意外,看来艰苦的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的智慧。”

    “但是,容颜依靠自己的力量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她的学业非常优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郑重有些口渴了,他抓起了一杯水就喝了下去,然后继续说:“大学毕业以后,她回到了本市,但没有正式工作,而是做了一个自由撰稿人,主要给各地的报刊杂志写稿子,几年过去,她在文学圈已经小有名气,还加入了市作家协会,是一个很前途的青年女作家。”

    “她也不容易啊。”叶萧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前,她转变风格,出版了一部侦探小说,也就是《新月街谋杀案》,非常畅销,卖了大概有好几万册吧。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天下证券的总经理周子全。据天下证券熟悉他们的员工和半岛花园的保安介绍,他们夫妻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是啊,看起来还不错。”叶萧着重说了“看起来”三个字。

    郑重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去过周子全的追悼会了,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叶萧翻动着书本说,“也许,周子全的死,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二十四

    马达的车子停在半岛花园大门口的马路对面,他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看着对面的大门里一辆辆的高档汽车进进出出。他看了看表,19点50分,现在人们大概已经吃好晚饭了,正在盘算着回家或者是出门。

    刚才,他又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头绪,现在他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那晚死在他眼前的男人叫周子全,是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那个女人叫容颜,就是周子全的妻子,他们住在半岛花园里,而那间小屋的用途只有天知道了。很明显,周子全的死的时候容颜在场,但是,她肯定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方,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总之,这是一个谜一般的女人。

    就在此刻,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出现在马达的视线里。

    她走出了半岛花园的大门,穿着一套全黑的衣服,也就是昨天她丈夫的追悼会她所穿过的那套。大门的路灯照亮了她的脸,她在向马路两边张望着,显然,她还没有发现马达。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开到了她的跟前,她钻进了出租车,向市中心的方向开去。

    马达也立刻启动了车子,紧紧地跟在后边。

    二十分钟后,容颜坐的出租车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格调不错的高档餐厅门口,她下了车,走到了餐厅里面。马达并没有急着跟下去,而是把车子停在路边,他坐在车里,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观察着容颜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容颜先是在餐厅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向一张靠窗的台子走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等着她。马达立刻想起来了,昨天追悼会上发言的人就是他,马达还记得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的什么副总经理,好象叫罗新城。不过,马达还是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在过去什么地方见过,马达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自己一定见过他,却实在记不清楚了。

    餐厅里,容颜已经和那个男人说上话了,他们点的菜非常少,却很昂贵,看起来他们主要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谈什么事情的。他们坐的那个位子紧挨着餐厅的落地窗玻璃,正对着马达停车的位置,所以马达可以清楚地观察他们。

    那个叫罗新城的男人对容颜说话的样子似乎非常地谦恭,他一脸微笑着,但又不是那种很过分的表情,总之是恰到好处。而容颜的样子则显得有些慵懒,一开始似乎只是在敷衍着几句。那个男人又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菜,但容颜却摇了摇头,马达知道她吃不下去的。接下来,罗新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他的语速很快,隔着玻璃,马达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罗新城说话的表情却让马达全都收入了眼底,罗新城似乎是在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容颜,那目光里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容颜则很少说话,偶尔动一下嘴皮子,马达看的出,她说话非常谨慎,表情也十分严谨,只是偶尔会被罗新城触动一下,那种细微的表情极难被捕捉到,但马达确信自己是看到了。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忽然,马达看到容颜把目光向窗外投去,立刻,容颜就发现了坐在车子里的马达。她的眼睛睁大着对着他,但立刻又恢复了过来,她的眼睛似乎是会说话的,马达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似乎是在说:没关系的。

    罗新城大概也注意到了容颜的不对劲,也向窗外望去,但容颜却把头回了过来,大概是对他说没什么事吧。这个时候,罗新城深呼吸了几口,对容颜说了几句话。

    马达发现她的表情立刻有些紧张了,他暗暗地为她捏了一把汗。但是,容颜并不为所动,马达想也许那个罗新城在威胁她吧。她马上回了几句话,让罗新城也没有话说了。看起来,他们是谈僵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但是丝毫不能对容颜起什么作用。马达看到容颜站了起来,要求买单,但罗新城还是抢先付了钱。接着,容颜就径直走出了餐厅,向马达的车子走过来。

    她自己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了进来,轻声地说:“你不应该跟踪我。”

    “我只是担心你。”

    “别说了,快开走吧,否则会被他看出来的。”

    马达看到罗新城也走到了餐厅门口,向他这边张望。马达立刻启动了车子,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送你回家吗?”

    “不,我想先去河边坐一坐。”她淡淡地说着,然后闭起了眼睛,看起来她十分疲倦。

    马达不想打扰她,十分钟以后,他抵达了河边。

    他们下了车,走上河边的绿地,四周没有什么人,只有绿树与河堤,在河边一块突出的地方,有一把长椅,正对着河面,他们坐了上去。

    “为什么要来这里?”马达感到了有些冷,河风凉飕飕的,特别是两岸都是高层建筑,使得河流成为了一条风的走廊。

    “因为这里可以使人获得清醒。”风掠过她的头发,一些发丝被吹到了马达的脸上,那感觉痒痒的,让人有些心动。

    “好了,在这里你用不着担心被别人发现我们。告诉我,刚才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容颜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可是,当你在餐厅里看到我的时候,你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你看到我很高兴,你希望我突然出现在你眼前。是不是?你的语言你的行为可以欺骗我,但是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你就这么自信吗?”

    “够了,告诉我吧,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马达的头脑已经有些发热了。

    她忽然微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啊,确实有一些可爱。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因为你这张脸。”马达紧盯着她,黑夜的河边,她的双眼闪烁着宝石般的光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说可太俗气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这张脸--太象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太象什么?”

    “象一个人。”马达终于说出口了,“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两年来,我一直都在忏悔,不管他们的结论是什么,她是死在我的轮下,尽管他们说我没有责任,但是,我的心灵永远都不会得到安宁的。当我见到你的一刹那,我还以为你就是她的幽灵,所以,我发誓要拯救你,保护你,以弥补我那不可饶恕的罪过。”

    “原来就是--”容颜却说不下去了,她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

    容颜突然抬起头来说:“不,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救世主,你拯救不了我,你也保护不了你,你甚至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安危吧。”

    马达呆呆地看着她,他不理解容颜为什么这样说。“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生气?”

    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停顿了许久之后说:“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好了,现在可以送我回半岛花园吗?”

    马达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河边的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而此刻容颜的样子就象是一尊河边的美丽雕像,只有在夜晚才可以欣赏。

    两个人的影子,已投入到了河水中。

    二十五

    这里是大楼的三十三层,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天台。

    楼顶天台上的风很大,容颜的头发被高高地掀起,扑向天空,又飘然坠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幸,她特意穿上了一件风衣,把身体紧紧地裹了起来。尽管如此,当她经过天下证券最高一层办公区的时候,还是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有一些目光是充满怀疑和鄙夷的,她只能尽量低着头,向顶楼走去。

    在天台的中央,她看到了一张轮椅,在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黄董事长,你好。”

    “对不起,让你到这里来说话,你冷吗?”老人微笑着说。

    容颜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不,我不冷。”

    “我不喜欢在下面的房间里说话,那里一股药的味道,感觉就象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老人抬起头,仰望着天空说,“只有这里,面对着无垠的天空,才能给我在大海上的感觉,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治疗了。”

    容颜也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只看到阴沉的云朵,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看起来就好象是站在无数群山中的一个峰顶。

    “孩子,能不能推我到前面去看一看。”

    他叫她孩子,不过这也没错,在这个多病的老人眼里,她确实还是个小女孩。容颜点了点头,小心地推着老人的轮椅,向前走了十几米,在不到栏杆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谢谢。”老人望着脚下的城市,眯着眼睛说,“对于子全的死,其实我心里很悲伤。”

    “我想,这是一个意外。”

    老人点了点头:“我也希望这是一个意外。”

    “黄董事长,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老人慈祥地笑了笑:“没什么重要的事,子全去了,现在罗新城在负责公司的具体事务,我依然是在二线。也许,你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叫你‘孩子'。”

    “是的。”

    “因为我觉得,你说话的声音很象我的女儿。”

    “您的女儿?”

    “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做妈妈了。”老人平静地说。

    “对不起。”容颜低下了头。

    “不,我要感谢你,让我重新听到了我女儿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美,很美,就和你现在一样。”

    “你的女儿一定很聪明很漂亮。”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了,“孩子,你很会说话。是的,她既聪明又漂亮,我非常非常地爱她。后来,她得了白血病,最后在睡梦中去世了。”

    “上帝总是那样无情。”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老人轻轻地吟出了苏轼的水调歌头,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够做我的干女儿。”

    “我非常荣幸。”容颜微笑着回答。

    “我也很高兴。”老人轻轻地拍了拍容颜握着轮椅把手的手,“孩子,楼下有许多人都说子全死得不清白,可我不相信,你说呢?”

    在这个慈祥的老人面前,容颜第一次表现出慌张:“我,我不知道。”

    “请放心,我相信你们。”

    忽然,容颜感到脸上湿湿的,她抬起头,一些雨丝飘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天下雨了,您会着凉的。我带您下去吧。”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闭起了眼睛,任由他刚认的干女儿带着离开天台。

    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雨幕已经笼罩了天台,也笼罩着这座巨大无比的城市。

    二十六

    马达,又一次踏上了那条死亡之路。

    那个可怕傍晚,同样也下着雨,就和现在一样,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动着弧线,雨帘依然模糊着他的视线,使他不得不放慢速度。

    下午四点钟,他抵达了江边公园旁的那条马路。马达犹豫了片刻之后,继续向前开去。此刻,整个城市都被雨幕所覆盖起来,一片烟雨濛濛。他要去安息路,尽管他曾发誓再也不去那条可怕的断头路。然而,这些天来压在他心头的种种疑惑却始终不放过他,日日夜夜地纠缠着他,甚至在睡梦中,安息路的路牌也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不,他忍受不了,他必须要去看一看,也许,他可以发现某些真相。

    在雨丝中,马达终于看到了安息路的路牌,转动方向盘,他开进了这条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路。现在虽然天色阴暗,但比起上次的那晚,他还是可以看清路边的景物,都是些低矮的老房子,许多房子四周都有花园,种满了各种浓密的植物,在雨中显得郁郁葱葱。

    这里依然很清冷,但总还算有一些行人撑着伞缓缓走过。他按照记忆慢慢地开着,直到他能够确定凶杀案发生的位置。

    就是这里了。马达走下了车子,望着四周的房子,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一股阴森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只有一栋老房子,旧式的洋房风格,老房子前后左右都是花园,再没有其他建筑了。现在马达可以肯定,那天晚上周子全下车以后的目的地,就是这栋房子。

    马达走到那栋房子前,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总而言之,这是一栋毫无生气的房子,死气沉沉,在这雨天里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他小心地走进了中间的大门,门厅里的木地板上响起了他沉重的脚步声。他看到里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沉浸在黑暗中,似乎没有尽头。

    “你是来租房子的吧?”

    忽然,一阵苍老的声音从马达的背后响起,这声音就象是来自地狱,让他后背发凉。马达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老人站在身后。

    马达不知道怎样回答,索性先点了点头。

    “这里已经没有空房子了。”老人冷冷地说,他的脸色阴郁,眼睛里露出一种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凶光。

    “你这里房租多少?我愿意出高价。”

    “也许还有一间吧,那个房客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我想他大概已经走了吧。”老人的神情忽然又软了下来,他咳嗽了几句,就带着马达向黑暗的走廊走去。

    马达小心地跟在后面问:“那个房客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大约十天前吧。嗯,到了。”

    老人打开了房门,马达的眼睛重新回到了光亮中。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多个平方米的大房间,窗户正对着花园。房间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张没有被褥的大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家具和物品,灰尘也积了一地,怎么也看不出这是有人居住的房间。

    马达疑惑地问:“那个房客长什么样子?”

    “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有钱人的样子,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租房子。”

    马达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旧报纸,在这张报纸上,有着周子全的大幅彩色照片。他把报纸上的照片给老人看了看,问道:“老伯伯,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老人取出老花眼镜,站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对,就是他。”

    “谢谢。”马达又收起了报纸,“老伯伯,现在你不必顾虑了,完全可以把这房子租给我,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老人一惊,马达连忙扶住了他,老人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那么多天都没有回来过。罪过啊。”

    “老伯伯,他是什么时候租这房子的?”

    “大约在不到一个月以前,他来到这里租房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特别选择了这一间,其实,当时楼上还有更好的房间。怎么讲呢,他真是一个奇怪的房客。”

    马达立刻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里过过夜。每天只来两次,一次是早上七点多,另一次是傍晚六点钟。他每一次来只待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老人摇了摇头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房客,他租房子不是为了住的,而是好象有其他什么目的。你看这张大床,其实也是本来就有的。”

    “嗯,确实很奇怪。”

    老人疑惑地问:“年轻人,你不会是警察吧?”

    “不,当然不是。”

    “好了,你说过你愿意租这房子的。这房子确实不怎么样,租金就一个月两百块钱吧,先预付一个月,立刻就可以住进来。”

    马达犹豫了一会儿,他又环顾了房子一圈,也许,在这房子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他下定了主意,把二百块租金预付给了老人。

    “老伯伯,我想先一个人待一会儿。”马达低声说。

    老人很知趣地离开了房间。马达关上了房门,独自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他每一步都能在木地板上踩起一阵灰尘。墙上是简单的石灰粉刷,没有挂任何东西,天花板已经有很多地方都发霉了。而那张床,显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睡过了。

    周子全为什么要租这个房间呢?他的妻子容颜也在外面有一间小屋,他们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妻。马达摇摇头,他实在难以理解。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了,雨水打在窗外的树叶上,构成了一组特别的音画,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马达心想,人如果住在这种地方,迟早会得精神病。他一把推开了门,冲了出来,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到门厅的时候,又听到了那老人的声音:“你出来啦。”

    马达定了定神,回答:“是的,我想我应该走了,过几天我再回来吧。”

    “那你先把钥匙拿好。”老人把房门钥匙交到了马达的手里。

    “谢谢。”然而,马达发觉老人依旧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他不解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人有些犹豫地说:“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本来,前面那个房客来租的时候,我是不准备把那个房间租给他的,只是因为他肯出很高的价钱我才破了例。”

    “为什么?”

    “因为传说在那个房间里--”老人先是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把嘴巴贴到了马达的耳边,以极轻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闹鬼--”

    二十七

    墓地。

    清晨的雨雾笼罩着郊外的田野,远方的农舍正升起炊烟,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墓地里几乎空无一人,除了死人以外。

    马达右手捧着一束鲜花,左手撑着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回音。他穿过雨幕,踩着一地泥泞,经过一排排的墓碑,来到了公墓的最里面。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容颜依旧一脸倦容,轻声地问。

    马达继续向前走去:“因为,今天是她的两周年忌日。”

    “是她的墓?”

    容颜的脸色立刻变了,转身就要向后走去,但被马达一把拉住了。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马达缓缓地放手了。容颜低下了头,一些雨水飘到了她的脸上。马达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认识她,是不是?”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马达点点头:“现在,你可以见到她了。”

    他带着容颜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块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停了下来。在墓碑的中间,刻着罗沁雪的名字。在名字的上方,还镶嵌着一块瓷质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在微笑着,是的,她很美。但更重要的是,照片里的那张脸,和容颜很象。

    除此之外,墓碑的右下侧还刻着一行字:兄罗新城泣立。

    马达把鲜花放到了墓碑前,雨水很快就把鲜花打湿了。他默默地站了一分钟,容颜也没有说话,他们看起来就象是两尊雕塑。

    他终于说话了:“就在两年前的今天,在市里那片人工竹林边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美丽的女人死于一辆出租车的车轮下。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我。”

    容颜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世界真小啊。”

    “你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马达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事。

    “不,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和她没有关系。”容颜仰起了头,一些雨丝飘到了她的眼睛里,“但是,从我丈夫的角度来说,她是我的前任。”

    马达的身体微微一抖,许多东西从他的心头一掠而过,时光几乎倒流,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整整两年以前的那一幕,罗沁雪那张临死前的脸。他的手一松,雨伞几乎要被风吹掉了。

    他终于明白了,轻声地问:“你是说--”

    “是的,所以我说世界真小啊。罗沁雪是我丈夫的第一任妻子,她出车祸去世了,过了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和我结婚了。”

    马达盯着容颜的脸说:“也就是说,周子全在罗沁雪死了一年以后,又娶了一个和亡妻的外貌酷似的女人,就是你。”

    “是的,关于这件事,我是在和他结婚以后才知道的。”容颜又深呼吸了一口,然后闭起了眼睛。

    “不,这不是世界太小了,而是--命运。”

    容颜睁开眼睛,看着罗沁雪的墓碑说:“你相信命运?”

    “现在,我已不得不相信。”马达缓缓地说,“我说过,两年来,我一直在为我犯下的罪行而忏悔。虽然,他们说她是自杀,说我没有责任。可是,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发誓,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到她的墓前献一束花。然而,命运却又使我遇见了你,有时候,我竟然无法把你和她分辨清楚,所以,每当见到你,我就会有一种负罪感,我要通过你来赎罪。”

    “不,你没有罪,有罪的是我。”容颜回答。

    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你犯了什么罪?”

    容颜和马达都被吓了一跳,他们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男人如同幽灵般穿着全黑的风衣,撑着伞站在雨中。

    但立刻,容颜就看清了他的脸--罗新城。

    “刚才,你说的很好,我都听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容颜的眼睛。

    马达注意到容颜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冷冷地回答:“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我妹妹的二周年,我为什么不能来?”

    “那我先走了。”

    容颜拉了拉马达的衣服,低着头向外走去,但是,罗新城叫住了他们:“他是谁?”

    显然,他是在叫马达,马达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他是谁并不重要,他与你无关。”容颜说话了。

    罗新城看到了墓碑前放着的鲜花,向马达问道:“这花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

    罗新城睁大着眼睛,紧盯着马达的脸,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的脸很眼熟,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马达点了点头,他已经完全记起来了,他吐了一口长气,缓缓地说:“是的,我们见过,在两年前。我就是那个出租车司机。”

    “果然是你!”

    罗新城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他两步冲到马达身前,一把抓住了马达的衣领,重重地将马达推到了一块墓碑上。马达的后背顶着冰凉的大理石墓碑,雨水立刻浸湿了后面的衣服,手中的伞也掉到了地上。

    “你住手。”容颜在后面焦虑地叫了起来。

    罗新城依旧抓着马达的衣领,死死地盯着马达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还有脸敢来?两年前,我妹妹出事以后,如果不是警察拦住了我,当时我就会打死你。”

    马达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他闭起了眼睛,从容不迫地说:“那你现在就打死我吧。”

    罗新城举起了拳头,在半空挥舞着。

    “这里是墓地。”突然,容颜在罗新城的身后喊道:“罗新城,你在这里打他,你妹妹会不高兴的。”

    她的声音非常尖厉,在空旷的雨中幕地里飘荡着。罗新城象是被电触了一下,立刻定住不动了。

    容颜继续说:“他是无辜的,这是你妹妹的选择,你不能怪任何人。”

    终于,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收回了拳头,慢慢地放开了马达。

    马达喘着气,从墓碑上下来,容颜把伞递给了他,但他却没有把伞撑起来,依然让自己站在雨中淋湿。

    “你怎么和他在一起?”罗新城看着容颜说。

    “这与你无关。”容颜摇了摇头,又拉着马达说,“马达,我们走。”

    马达最后看了罗沁雪的墓碑一眼,跟着容颜向外走去。他的身后传来了罗新城的声音:“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他们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墓地,他们钻回到了马达的车里。容颜催促着说:“我们快走。”

    马达启动了车子,很快就开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从这里到市区只要二十分钟。他听到容颜在他耳边说:“刚才他弄疼你了吗?”

    马达摇了摇头。

    “你骗人,你看你的脖子上有几条红印子。”容颜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又柔和了下来。

    从反光镜里,马达看到自己的脖子上确实红了,他立刻拉起了速度说:“容颜,你不要再问了,我现在送你回家。”

    “不,我还要问,既然两年前罗沁雪的哥哥已经和你见过面了,那么你为什么不认识作为罗沁雪丈夫的周子全呢?”

    “我不知道,当时出事以后,我只见到了她的哥哥,她的一切后事都是由她哥哥来办的,看起来罗新城为自己妹妹的死非常伤心。那时候我确实很奇怪,为什么她的丈夫从来都不出面,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马达又看了容颜一眼,“刚才在墓地里,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块墓碑是罗新城立的,墓碑上甚至看不到周子全的名字。通常,应该都是丈夫为亡妻立碑的。”

    “是的,我注意到了。”

    “这说明什么?”

    容颜闭起眼睛,淡淡地说:“也许,我丈夫和罗沁雪的婚姻,并不是象别人传说中那样完美。”

    二十八

    脚印。

    叶萧看到在光滑的地板上有十几双脚印。他小心翼翼地围绕着那些脚印转了几圈,那是一双男式皮鞋的脚印,昨晚的雨使得附近马路上到处都是泥水,这些脚印干了以后就更加的清晰了。

    当然,雨天的脚印并不意味着什么,早上叶萧进来的时候,天下证券公司的前台地板上布满了各种男女脚印。但现在引起叶萧注意的是--这里是周子全的办公室门口。

    总经理办公室位于一条走廊的尽头,在门口以前十米的地方是秘书桑小云办公的地方。从桑小云的办公桌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这段大约十米长的走廊两边并没有其他房间和路口。现在,叶萧就站在这条走廊里,面对着周子全办公室的门口,眼前有十几双脚印,既有向前的,也有向后的,这些脚印一直延伸到周子全办公室的门口。

    一分钟以后,叶萧叫来了桑小云。他冷静地问道:“桑小姐,昨天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昨天?不,自从上个星期你和郑警官一起进去查看过以后,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就一直关着,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

    叶萧明白了,他看着这些脚印说:“谢谢,能不能帮我把门打开?”

    “当然可以。”桑小云疑惑地看着叶萧,然后从她的抽屉里取出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

    叶萧先用一块布擦干净了自己的鞋底,然后又扔给了桑小云,她也照着叶萧的样子擦了擦鞋底。叶萧点了点头:“好了,开门吧。”

    桑小云走到了门口,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当她走进了长久没有人气的总经理办公室,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切以后,立刻叫了起来:“天哪。”

    叶萧的猜测没有错,此刻,周子全生前的办公室里已经一片狼籍了,几乎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许多纸片散落在地板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摊了一地,就连保险箱也都被打开了。但对叶萧来说,地板上更显眼的,是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桑小云睁大着眼睛看着叶萧,却紧张地说不出话。

    “别害怕。”叶萧安慰着她,然后他拿出了手机向局里求援。

    二十分钟后,现场鉴定组的成员们来了,他们忙碌地在被闯入的办公室里勘察着,不时有现场照相的闪光灯在房间里亮起。叶萧和桑小云则等在外面,而郑重也闻讯赶来了。

    “郑重,请相信我,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我从来没有把钥匙交给过任何人。这些天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进去过。”桑小云焦急地对他们说。

    “我当然相信你,小云。”郑重看起来已经和桑小云很熟了,居然用了这种亲昵的称呼。然后,他又转身对叶萧说:“不过,刚才鉴定组的人说,门和锁都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肯定是用钥匙开门进入的。”

    “很显然,昨天晚上闯进这里的人无外乎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杀害周子全的凶犯,他得到了周子全身上所有的钥匙。第二个可能,就是天下证券公司内部的人。”叶萧忽然别过头问桑小云,“桑小姐,除了你和周子全以外,谁的手里还有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

    “总务部里还有一把。”

    “除了总务部经理以外,还有谁能拿到那把钥匙?”

    “罗副总经理和黄董事长。”

    郑重摇了摇头说:“这没有用。上一次我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如果周子全真的有问题,他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办公室里的。”

    “有些东西,虽然表面看起来毫无价值,但对某些人来说,却非常非常重要。或许,上次我们进来的时候,因为疏忽而漏掉了这样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叶萧又看着办公室里面说,“总而言之,昨天晚上的那个闯入者,一定是为了寻找某些重要的东西。也许,这样东西,就是我们破案的关键。”

    “也许是吧。”郑重只能点了点头,说:“对了,我已经问过楼下的大楼保安了,下面的大门彻夜洞开,半夜里随便谁都能进出,查不出任何结果。”

    这时候,鉴定组的人已经出来了,他们完成了任务,示意叶萧他们现在可以进去了。这时候叶萧拉住一个与他要好的同事问:“脚印的鉴定结果怎么样?”

    “很难说啊,不过,从脚印可以估计出这个人身高大概在1米75到1米80之间,体重大约是65公斤到75公斤之间,只有这些了。”

    “那么指纹找到了吗?”

    “没有找到清晰的指纹,那个人可能戴着手套。”

    叶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我们快进去吧。”郑重催促着叶萧。

    他们进入了周子全的办公室,房间里的一切还和叶萧刚进来时所见的一样。叶萧让桑小云帮忙看一下地上散落的纸片里有没有重要的东西,郑重也帮忙收拾了起来。叶萧小心翼翼地验视了办公桌里的每一个抽屉,全都被翻的乱七八糟,毫无头绪。他又仔细地看了看被打开的保险箱,其实上次他们已经看过了,里面没有什么东西,现在还是一样。

    “没有重要的东西,全都是些事务性的文件和普通的资料而已。”桑小云一边收拾一边说。

    叶萧紧皱着眉头,环视着房间一圈,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然后,他注意到了电脑,于是他立刻打开了电脑,但是却无法进入系统,原来,整个电脑的硬盘都已经被格式化了,成为了一张白纸。

    “谁动过电脑了?”他大声地问。

    桑小云凑过来看了看,惊讶地说:“怎么回事?上次进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毫无疑问,是昨天晚上那家伙干的,也许他在电脑里得到了什么,然后再销毁罪证。”郑重也凑了过来。

    叶萧站到窗边,外面的城市依然被雨雾所笼罩。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头问桑小云:“今天我怎么没见到罗新城?”

    “罗副总?对,他们说他今天早上没有来上班。”她茫然地回答。

    郑重立刻叫了起来:“妈的,是他。”

    叶萧缓缓地回过了头来,目光却落到了郑重的后面。

    郑重还在兴奋地对叶萧说:“没错,就是他。看来罗新城已经逃跑了,昨晚就是他闯进了这里,他是副总经理,可以拿到这里的钥匙。”

    但是,郑重却看到叶萧在向他摇着头,而且做出了禁声的手势。紧接着,他听到了桑小云的声音:“罗经理。”

    郑重茫然地回过头来,此刻,罗新城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就站在他的身后。郑重立刻呆住了,睁大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罗新城主动说话了,他的面色苍白,风衣上沾了许多泥水,风尘仆仆的样子,“对不起,我刚听说这里出事了,看来情况很糟糕。”

    “对不起,早上你去哪儿了?”

    “实在不好意思,事先没有和公司里打招呼。今天是我妹妹两周年的忌日,早上我去郊外的公墓上坟去了。”罗新城低头致歉地说。

    叶萧点了点头,走到他跟前说:“原来如此。请别介意我同事刚才的话,他只是开玩笑而已,并没有真的怀疑你。”

    “没关系。”罗新城平静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在这里有许多犯罪嫌疑对象。”

    二十九

    21点40分,马达做完了今天第十七笔生意。

    在一家电影院门口,一对男女下了他的车。现在马达感觉非常累,今天清晨五点他就起了床,早上先开到半岛花园,把容颜带到郊外的公墓,再把她送回去。接下来整整一天他就没有停过,在这座无比巨大的城市里来回奔驰着。

    虽然一大早就去了墓地,但今天的生意还真不错,也许是下雨天的关系吧,几乎没有空车过。只有下午的一次,他载着客要经过那块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时,他绕道了,他不想经过那里,特别是在今天的日子。为此,他只收取了记价器显示的一半车钱。

    马达的上眼皮有些跳,他随即把车子停到了一条横马路的边上,然后把火也熄了,静静地把头靠在后面,闭起了眼睛。瞬间,他的脑海里又掠过了两年前罗沁雪的眼睛,接着,眼前又仿佛出现了容颜的眼睛,这两个女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让他再也无法分清。

    “不。”

    马达坐直了身体,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起来。他看了看外面,雨点依然打在了挡风玻璃上,他吐出了一口气,他想现在应该点点今天的营业款了,他估计这该是本月最多的一次。

    总共有七张一百块钱的,还有一些零头和几百块使用交通卡的金额,当然,他还找出去了许多零钱。忽然,马达觉得其中一张一百元钞票看上去不太对劲。他的第一反应是假钞,立刻打开车内灯,抽出来仔细看了看,不是假钞,而是钞票上写着许多字。

    马达觉得有些奇怪,在车灯下仔细地看了看这张新版的百元钞票。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涮白,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张钞票。

    钞票的正面有一行用蓝色的钢笔写上去的字,笔迹流畅而富有个性--

    “马达,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交出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

    这是恐吓。

    马达心惊胆战地看着这行写在一百元钞票上的文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了。他把这张钞票又放到灯下照了照,确实是这些字,非常清楚,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又念了一遍钞票上的文字,特别是最后一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也许,容颜说的是对的,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充满了危险性,他不该卷进来。可是,马达已经被卷了进来,他再也无法自拔了。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马达的注意力又到了这句话上面,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拿走了什么?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拿走过。

    该死的,这张钞票是谁给我的?马达努力地回想着,可是,今天做的生意太多了,足有十七笔之多。至于用一百块钱付车费的人,他也记不清了,只能从七张百元钱看出有七个人付过。但马达无法确定是哪七个人,他实在没有多少印象了,因为生意太忙,而他也太疲劳了,使他丝毫都不注意乘客的模样,也没有仔细地看过收进的钞票。

    马达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人甚至还坐上了他的出租车,在付给他的一张一百块钱钞票上写着一行恐吓他的话。既然那个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那么取马达的性命也简直易如反掌。

    雨,下得更大了。

    阴惨惨的车内灯,照亮了马达的脸,他的手颤抖着把那张钞票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启动了车子,向雨夜的深处开去。

    三十

    “叶萧,还没走呢?”

    “我查些资料。”叶萧埋着头在翻两年前发生在本市的所有重大交通事故的卷宗。

    “那你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我睡觉去了,再见。”

    值班的同事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他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上午在天下证券里发生的事情,依然在他的脑海不断地闪回。现在他可以肯定了,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在周子全遇害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叶萧查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两年前罗沁雪车祸的卷宗。

    他首先翻到的全都是原始记录,最初的报案登记,交警部门在现场勘查的数据,还有几幅照片。车祸发生在晚上,现场照片是用闪光灯打出来的,只拍到地面上一滩殷红的血迹,还有两张拍的是当时马路的情况,这是一条小马路,路边似乎有竹林。

    竹林?叶萧立刻联想到了什么,据他所知,本市在市区的公共绿地里只有一块是有人工竹林的,周子全的尸体也就是在那块地方被发现的。叶萧立刻又看了看卷宗,他刚才忽略了车祸的发生地点。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果然是那儿,那块市区唯一的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这就意味着,在相隔两年的时间里,罗沁雪和周子全这对夫妻先后死在同一个地点(假设周子全也死在那里)。

    这绝不是巧合。

    叶萧对自己说。是凶手故意这么安排的,凶手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地点,让周子全死在与罗沁雪车祸几乎相同的地方。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杀死了周子全以后,再把尸体带到那个地方。叶萧开始觉得这案子也许与罗沁雪的死有关。凶手毫无疑问知道罗沁雪的死,凶手是一个熟悉周子全及其家庭的人。或许,更大胆的假设一下,凶手选择那片人工竹林,具有对罗沁雪的纪念意义。很快,叶萧就按照逻辑推理,想到了一个人,真是他吗?

    白色的日光灯照射着叶萧的额头,也许,他已经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切入点。他又继续看了下去,很快就找到了当时交警部门的事故鉴定报告。报告里很清楚地表明,出租车司机方面没有任何责任,当时是在正常行驶中,是罗沁雪趁着夜色突然之间从竹林中冲出,自己主动撞到了汽车上,结果当场重伤。据那位出租车司机讲,罗沁雪当时并没有死亡,还有着一口气,神智也很清楚。司机立刻把罗沁雪送往最近的医院抢救,但是送到医院的时候,罗沁雪已经死亡了。至于罗沁雪自杀的原因,谁都没有搞清楚。

    叶萧翻到了卷宗的最后几张。

    突然,他沉默了。

    沉默到可以听清自己手表里的指针运动声--

    他看到了罗沁雪生前的照片。

    三十一

    深夜十二点。

    马达并没有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半岛花园。刮雨器打散雨水,隔着车窗,仍能听清外面的连绵的雨声。他抓紧方向盘,盯着前方被大光灯照亮的一小块地方,开进那条弯弯曲曲的车道。

    他停在了那栋白色的别墅前。

    别墅二楼的灯光还亮着。

    马达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二楼的灯光。几分钟以后,二楼的灯光灭了,整栋别墅又沉入了黑暗的大海。此刻,他只能听到天籁--阵阵的夜雨,正如他现在纷乱的思绪,一片黑夜里茫茫的雨雾。

    他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他只想整夜都留在她的窗下,忠诚地守护着她,不惜一切代价。

    是的,他已经发誓了,他要保护她,为了赎回他在另一个人身上所犯下的罪。然而,他又扪心自问,难道自己仅仅只是为了赎罪吗?不,他已经不敢想象了,在安息路那个可怕的夜晚,当他第一眼看到容颜的时候,仅仅一刹那,他已经无法抗拒了。让人不可捉摸的情感的种子,已经在他的心底悄然种下,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这是人体内一种奇妙无比的化学反应。

    爱与罪,往往是交织在一起,难以分割的。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也许,对马达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恐惧。最可怕的,并不是凶杀与阴谋,甚至不是死亡。而是他自己的脆弱的感情,就象一把火焰,火种一旦点燃,谁都无法扑面,直到灵与肉同归于尽。

    “谁来拯救我?”

    他闭起了眼睛,轻声地对自己说。欲望与恶梦,就象一对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使他渐渐地窒息。这是慢性自杀,但谁都救不了他。

    就这样,马达仿佛坠入了水中,沉没到了黑暗的水底,渐渐地被水草包裹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梦中他浮出了水面。大口地喘息着,他不想淹死,于是就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依然坐在车里。马达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雨一直下。

    他抬起头,向那栋白色别墅的二楼望去。

    容颜的窗户又亮了。

    三十二

    雨,终于停了。

    桑小云站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前,看着雨后的这座巨大城市。她的眼睛里一片模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雾气,只觉得心里一股深深的酸涩。她缓缓地靠了上去,先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然后是双手,最后,她整个人都与玻璃贴在了一起。冰凉的玻璃与皮肤亲密接触,一股无比的凉意渗入她的毛细血孔。但她好象丝毫没有感觉到,反而把她火热的红唇紧贴到了玻璃上,就好象吻着他那冰凉的身体。

    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这扇玻璃。在落地窗的中央,已经被她印上了一双红晕色的唇印。桑小云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唇角,抹去了一些口红,然后,她又走到窗前,轻轻地用手指,把玻璃上的口红印子抹掉。

    窗外,夜色逐渐降临。公司里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下班了,桑小云却还悄悄地留在这里,躲在曾经遭窃的周子全生前的办公室里。昨天,叶萧他们闯进来以后,她帮忙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现失窃了什么重要东西。在他们走后,桑小云又把这里重新整理打扫了一遍,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就仿佛周子全还活着,只是去出了一个差,随时随地都可能回来。而他的女秘书,则在苦苦地等待着充满魅力的上司的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了。

    桑小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不到两年以前。周子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很可爱。”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歹意,而是完全出自于对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的赞美。其实,周子全并不是那种随便对女人发出赞誉的男人,在日后的接触中,桑小云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相当谨慎又相当自爱的男人。

    她刚担任总经理秘书的时候,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刚死去不久,桑小云见到的是一个终日忧郁的成熟男人。然而,对于年轻的桑小云来说,他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风度翩翩,谈吐文雅,谦逊内敛,具有超人的智慧与学识。更重要的是,也许是因为妻子意外地离他而去的缘故,使他平添了一股忧郁的气质。那种眼神,那种话语,能让她瞬间为之而倾倒着迷。

    终于有一天,桑小云偷偷地给他发了一个手机短信,然而,却始终不见他的回复。然后,她又悄悄地给他发E-MAIL,事后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原来,在这个时候,周子全已经认识了容颜,而桑小云尚一无所知。

    没过了多久,周子全告诉了公司员工一个意外的消息--他已经和一位女作家订婚了。这消息当场就让桑小云惊呆了,她强忍住了眼泪,回到家里偷偷地哭了一场。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好这个时候她又生了重感冒,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才出来。等到她病愈回来上班的时候,却受到了第二天周子全举行婚礼的请帖。虽然伤心,但她还是去参加了总经理的婚礼,她见到了新娘容颜,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加富有魅力的女人。那个女人占尽了风光,似乎让周子全神魂颠倒,而几乎把桑小云给忘却了。

    此后的几个月,桑小云一度变得非常消沉,当她看到周子全时,也再也提不起往日的兴奋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周子全的眼中再度流露出了那种忧郁,周子全的这种忧郁只有在她刚刚进公司的那会儿才看到过。立刻,敏感的桑小云就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尽管别人尚一无所知,周子全也不竭力掩饰,但这一切都逃不过女人的第六感。

    桑小云明白,她的机会来了。她先去拜访了一次周子全的家,虽然在她的面前,这对夫妻表现的和谐美满,俨然是新婚后的如胶似漆。但却还是被她看出了其中的端倪。然后,她悄悄地请周子全出去吃饭,这一次,他也没有推辞。席上,桑小云从来没有见过他喝过那么多的酒,以至于她劝都劝不住。

    最后,他终于酒后吐真言了。

    那一晚,桑小云如同一朵出水的芙蓉,千娇百媚。而周子全则要把满怀的愁绪都倾吐出来,于是,他们又回到了这间办公室里。而窗外已新月如钩。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一切,都象一场梦一般美丽,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回忆,回忆是最好的放松,现在,桑小云已经让自己沉浸于这回忆的幸福之中了。只是,她尚无法禁止自己的泪珠滑落脸颊。

    突然,台子上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立刻打断了她美好的回忆。桑小云手足无措地看着周子全的桌子上那台很久没有使用过的电话机。

    铃声,来自地狱--

    十秒钟以后,她拿起了电话。

    三十三

    “我没有必要再在那里呆下去了。”郑重推开了叶萧的办公室的门,径直走了进来,他显得很疲惫,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检察院的人每天都去天下证券查帐,而我就象一个傻瓜一样给晾在那里。”

    叶萧放下了手中的鼠标,淡淡地说:“你不是喜欢和那个女秘书待在一起吗?”

    “你是说桑小云?她这两天有些怪,不太和我说话,满面愁云的样子,好象心事重重的,也许她也有问题。”

    “或许是被那天发生的事情吓坏了吧?”叶萧重新把目光对准了电脑屏幕,但嘴里依然在说:“或者,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这很正常,既然那家伙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周子全的办公室,那么其他任何事情都会做的出来。”

    “好了,今天检察院又有新的发现,天下证券的经济问题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他们发现连几年前公司内部的资金记录都一片混乱,看来周子全真的有问题。”郑重说完,就端着一次性水杯坐在了叶萧身边,他看到叶萧的电脑里面正调出一张女人的照片。

    “是那个漂亮的寡妇?”

    “不,是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

    郑重微微一愣,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是罗沁雪?”

    没错。”

    “你没搞错吧,这是容颜的照片啊。”

    叶萧摇摇头,他点击放大了这张照片:“你再仔细地看一看。”

    郑重眯起了眼睛看了看许久,皱着眉头说:“真是太象了。不过,确实是有一些不同,好象她们的嘴形有些不一样,容颜的嘴唇似乎比她厚那么一点点。”

    “哦,原来你把那漂亮的寡妇观察的那么仔细。”

    “呵呵,职业习惯嘛。”郑重笑了起来,“不过,她们确实非常相象,不仔细看,是很难分辨出的。”

    叶萧盯着电脑屏幕里罗沁雪的照片说:“这也许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你认为两年前罗沁雪的死与现在的周子全案有关?”

    “因为发现周子全尸体的那片人工竹林,就是罗沁雪出车祸的地方。”

    郑重想了想,然后象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我明白了。罗新城,是罗新城那混蛋,他在为他的妹妹报仇。这既不是抢劫杀人,也不是因为经济犯罪杀人,而是一起报复杀人事件。”

    “这个我早就想过了,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叶萧的目光却是茫然的。

    “其实,我早就怀疑那家伙了,罗新城是最愿意见到周子全死的人,他有充分的作案动机。因为第一,这样能够告慰他妹妹的在天之灵,第二,周子全一死,罗新城这个副总经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总经理的宝座。”郑重显得非常兴奋。

    “证据,我需要证据。”叶萧叹了一口气,关闭了那张照片的文件。

    “罗新城很狡猾,得到证据需要时间。”

    “也许,时间并不会等我们。”叶萧重重地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又调出了另一份资料。

    郑重不解地看着电脑屏幕,“你调这份材料干什么?”

    “但愿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事情。”

    叶萧盯着电脑上显示的一份材料,内容是两年前的一场车祸,一个名叫马达的出租车司机的原始笔录。

    三十四

    马达终于回家了。

    他想自己如果再不回来,窗台上的鸟笼子里就会出现一只发臭的死鸟了。当他在楼下停好车子,跨出车门的时候,就听到从他的窗户里传出来的鸟叫声。虽然这声音让人心惊肉跳,但马达可以确定它还活着。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16点30分,他快步地走进了楼道。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在床上睡一觉。

    黑暗的走廊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借感觉找到自己的房门,他从怀里掏出了钥匙,向锁眼里捅去,可是门却一撞就开了

    “糟糕。”

    他暗暗咒骂了一声,但愿情况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坏。他小心地把门向前推开,悄无声息地躲在房门后面,然后缓缓地把头探出来向里看去。

    在第一眼里,他怀疑这是否是他的家,该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但是,只过了几秒钟,他就确信这里是自己的家,因为那凄惨的鸟鸣声就是从这里的窗台上发来的。

    他的家已经面目全非了。

    马达的向前踏出了一步,脚上踩到了一本书,他捡起书拍拍干净放回到桌子上。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抽屉、罐头、书本、枕头、衣服,还有一只打碎了的碗。他重新关好了门,他想也许那混蛋是用万能钥匙开的门吧。

    在凄厉的鸟鸣声里,他小心地向前走着,看到他的柜子和书橱已经被翻得一塌糊涂,就连几个暗柜都被打开了,许多家具都被移了位。马达在已经拉开的抽屉里面找到了他的存折,还有几千块现金,他数了数,一分钱都没有少,显然那个闯入者的目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他(贼)究竟要找什么?

    马达走到了窗台前,那只鸟依然在鸣叫,它实在饿坏了,更重要的是,它目睹了一个不速之客强行闯入了主人的房间,它在用嗓子向人们报警呢。马达找到了鸟食,立刻就喂给了它吃。他一边看着饥饿的鸟在进食,一边想起了什么。

    立刻,他从口袋里找出了那张新版的一百元钞票,在那上面写着一段恐吓他的话。他又重新念了一遍--“马达,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交出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

    现在看起来,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不但已经敲响了马达的门,而且还闯到了门里面。也许,那个人真的就是死神。马达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也许在几个小时以前,或者几十分钟,死神就在这间房间里翻箱倒柜。

    “你究竟要什么?”马达大声地说。

    他实在没有精力再收拾房间了,而是全身酥软地倒在了床上,就当他要睡着了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马达不想去开门,他不知道谁还会来找他,也许是表妹小绿吧。

    但是门铃非常急促,让他心烦意乱。马达摇了摇头,终于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门。

    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站在他的面前说:“请问这里是马达的家吗?”

    “我就是。”马达点点头。

    来人向他微笑了一下,向他亮出了警官证。马达的面色立刻变了。

    “你好,我叫叶萧,我们能不能谈谈?”

    马达却僵硬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马达的额头上沁出了汗。

    叶萧疑惑地看着他的脸,然后用眼角的余光向门里望去,只见地上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他微笑着问:“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没有不方便,快请进吧。”马达终于把叶萧让了进去。

    叶萧进来以后,看到了房间里一切,他吃惊地问:“你家是怎么回事?”

    “没事,我--”马达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终于想到了回答的方法,“我正在准备搬家,所以家里乱七八糟的,许多东西都要扔掉了。”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是出租车司机,试着运气冒昧来访,还好你在家,请别介意。”

    “当然不会介意。”马达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他甚至想到也许警察是来抓他进去的。

    “你好象不舒服?”

    “不--哦,对,最近我是不太舒服,有些感冒了,你看最近的天气忽冷忽热的。”马达强装笑脸回答着。

    “那我实在是不好意思。马达,我想你一定还记得两年前的那起交通事故吧?”

    马达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团闷气,然后又有一团忧虑冲上了心头,他不明白这个警察为什么又来询问那起早已了结了的车祸。他点了点头说:“当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能不能谈谈当时的具体经过?”

    “为什么问这个?不是早就查清楚了吗?虽然他们的结论认为我没有责任,但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很内疚,毕竟她是死在我的车轮下。”马达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因为这可能牵涉到我目前处理的一桩案子。”

    目前处理的一桩案子?马达立刻就联想到了周子全,但他必须要装作对周子全一无所知。马达回答:“当然,对警方的提问我一向是非常合作的。那晚我开过那片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我开着空车,速度并不快。忽然,一个人影从旁边的竹林里冲了出来,就象子弹一样冲到了我的车前,我拼命地踩刹车,但来不及了,我还是撞倒了她。但我立刻就下车扶起了她,当时她的脸上很干净,只是嘴角在冒血泡。”

    “当时她的神智清楚吗?”

    “非常清楚,虽然她被撞倒了,看起来是重伤,但她的神智很清醒,甚至还能说话。”

    叶萧立刻紧张地问:“你是说--她说话了?”

    “是的,她说话了。当时我把她抬到了我的车子里,准备要送到医院里去,就在这个过程中,她说话了。实际上,我是弯下腰抱着她的,所以,我的头离她的脸很近,我听到她的嘴里先是嘟嘟囔囔的说了几个字,太含糊了,实在是听不清楚,但是她的最后一句我听清楚了。”

    “是什么?”

    “我听到她说:’你不要再犯罪了'。”

    “'你不要再犯罪了'?”叶萧又复述了一遍。

    马达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点点头说:“对,她就是这样说的,我永远无法忘记这句话。这也是她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当我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不管怎么样,这确实是一种犯罪,我的车子撞了她,让她失去了生命,这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但她很善良,她并不仇恨我,她希望我不要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叶萧摇了摇头说:“你完全理解错了,你并没有犯罪,是她自己选择了死亡。她说的那个'你',并不是指撞倒她的你马达,而是指另外一个人,一个她所爱的人。”

    马达还想说些什么,但叶萧已经告辞了:“谢谢你提供的线索,再见。”

    叶萧离开了这里,他快步地走到了楼下,又回头向马达的窗户看了看,他听到那只鸟又叫了起来。刚才马达房间里的那一幕,始终在他心头盘旋,那一幕与在周子全的办公室里所见的又何其相似。叶萧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马达的脸,好象在哪里见过他。

    带着种种疑问,叶萧回到了自己的车子里,当他启动车子的时候,忽然看到前边还停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瞬间,他终于想了起来,那天在周子全的追悼会上,结束以后,容颜却从一条阴暗的走道里走出来,几分钟以后,一个年轻的男子也从那条走道里出来,然后坐进了一辆红色出租车自己开走了。

    现在,叶萧终于知道那个年轻男子的名字了。

    三十五

    桑小云站在罗新城的办公室门口,来回地踱着步子,踌躇再三,她看了看表,才早上9点15分。对于副总经理一上班就要求见她,桑小云的心里总有些担忧。

    这些天,天下证券公司里不时有检察院的人进进出出,他们在财务部和资料室一呆就是一整天。所有的人都人心惶惶,没有心思上班,公司营业部的业绩也开始下滑,有的人甚至传言天下证券要被破产兼并或者重组了。这一切就象一场惊涛骇浪,而周子全毫无疑问就处于风口浪尖,他已经沉没到粉身碎骨了,那么桑小云呢?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惊慌失措。特别是这几天的电话铃声,她每次听到耳朵里都象是催命铃似的,她甚至再也不敢接电话了。桑小云又四周张望了一下,期望能够看到郑重的身影,那个警察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可最近两天他也很少出现在天下证券里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只孤立无缘的野兽,徘徊在陷阱之前,然而,她终究要跳下去。

    桑小云敲了敲门。

    “请进。”

    罗新城早就等着她了,他威严地坐在办公桌前,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自己开门进来,就象猎人看着他的猎物自投罗网,他轻轻地说:“把门关紧。”

    桑小云照办了,然后她低着头问:“罗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桑小云无法抗拒,她抬起了头,不得不面对罗新城的眼睛。然而,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她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双眼睛正如一片沉默的大海,谁都不敢驶进。

    “坐啊。”

    桑小云坐了下来,她的嘴唇都有些发青了。

    罗新城说话了:“桑小云,最近你好象有些反常,说说是什么原因?”

    “我?不,我很正常。”她竭力躲避着罗新城的目光。

    “看着我的眼睛。”他再一次提醒了她。然后他又盯着桑小云看一会儿,说:“外面是不是有很多风言风语?”

    桑小云摇了摇头:“不,我什么没听见。”

    “你又在撒谎了,我不喜欢撒谎的女人。好了,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诚实,把一切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桑,大概是总经理出事以后,你悲伤过度而得了失忆症了吧?”罗新城笑了笑,他看桑小云没有反应,然后冷冷地说,“那么,就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你是不是很喜欢周子全?”

    桑小云猛地睁大了眼睛,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并不回答。

    “看来你还没记起来,那让我继续帮你回忆。一年前,他和容颜结婚使你非常伤心,是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容颜结婚?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其实,他并不幸福,对,这你也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忧郁而需要安慰的男人,而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你的心地非常善良。于是,你无私地安慰了他,只不过是用你的身体。”

    “别说了。”桑小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看到女人哭。”

    接着,他把一块手帕递给了桑小云,但桑小云并不擦拭泪水,而是任由泪水破坏了化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大声地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罗新城又笑了,他缓缓地说:“小桑,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掌握着你的一个秘密。但是,我知道你也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你能够掌握的秘密。现在,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你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我,而我,则永远保守你的秘密。”

    “这个交易不公平。”

    “不,非常公平。而且,你已经没有选择了。”罗新城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说。

    终于,桑小云在颤抖中投降了。她睁大着眼睛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幽灵吗?”

    “不,幽灵只存在于心中。”

    “可是,我确实见到了幽灵--这是一个关于幽灵的秘密。”

    三十六

    安息路。

    马达不知道是谁为这条路起名的,这种名字只适合于幽灵,不,在这种地方就连幽灵都难以安息。下午五点,他开着车来到了安息路,至少他在这里还“租”了一个房间。

    天气逐渐凉了起来,下车的时候,马达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竖起领子,低头向那栋古老的房子走去。他来到了昏暗的门厅里,向那黑暗无边的走廊里望去。

    “年轻人,你终于来了。”是那房东老人,从一个小房间里走了出来说,“我等了你好几天了,一直不见你搬进来了,还有些担心你呢。”

    “谢谢。”

    老人看到马达两手空空,就问道:“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没带啊?”

    “我还要过两天再搬进来。现在我想一个人进去看一看。”马达刚要向里走去,忽然回头向老人问道:“老伯伯,你说这房子真的会闹鬼吗?”

    “当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房子里死过人,听说死得很惨,于是就阴魂不散了。十几年前,这里真的有人见到过鬼的。”

    马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径直向走廊里走去。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那个房间,拿出上次房东给他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依然是那股阴郁的气氛,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使得马达不得不用手掩着鼻子。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给人一种坟墓般的感觉。特别是那张没有被褥只有钢丝露在外面的床,看起来不象是床而象是一口棺材。周子全为什么要租着房间呢?一定是有原因的,马达确信。然而,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马达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从门走到窗,墙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就这样他走了几十步,直到他一脚踩空--88106 www.88106.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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