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雪落送斜阳 第十八章 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相离

(88106 www.88106.info)    黑色的山峰耸入云霄，远方，夕阳辉映，依着山势而落。

    晚霞向天边收拢，白云缭绕，依恋着夕阳的暖意。

    从山巅上看下去，整个皇宫都尽收眼底，老人立于巅峰，俯瞰着脚下的情况，黑袍翻飞在风中，飞雪宛如花瓣凋零。

    金乌西坠，这老人也像天边的夕阳，隐隐有几分日薄西山的衰弱。

    白裙佳人垂首站在他身后一丈外，不远处，倔强的少年也正沉默的注视他们，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为什么一定要我走？”白纱裙轻柔地舞动，少女的声音依然温柔，只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肖世英已取得连璧玺和兵符，相信他很快就会调兵遣将反攻皇室，皇上身边人马不足，即使算上墨门中人，这一役也没有胜算。”老人静静道来，他的声音很轻，失去了往日的低沉。

    “所以你让我先走，你一个人应战？”肖姮姮凝视着他的背影，夕阳照在她秀美的脸上，凄艳如梦，“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没事，你说过，在雪国之中只有我能够对抗肖世英。”墨梅淡淡回答，他此刻好像随时会乘风而去。

    “如果这一战，你能全身而退，那你会来找我么？”白衣少女抬起头，轻轻询问。

    黑衣老人沉默了下去，很久，他才慢慢抬头，望着即将消散的夕阳，“我老了……就像这夕阳一样，很快就要离开人间。”

    叹息着，老人回头凝望不远处的少年，他慢慢露出了一种欣慰的笑，“这个少年很喜欢你，姮姮，你要珍惜身边人，以后，带着他走吧，找个安宁的地方，忘记这片黑崖。”

    肖姮姮愕然抬眸，她似乎有些震惊，可片刻之后便柔下声来，“我一直都很珍惜身边的人，可是有些人却不肯给我机会……”

    “……不用再多说了，姮姮，去吧，这里马上就会有危险。”老人好像不愿多言语，他只是不停催促着身边的少女离开，看上去好像真的有些无情。

    “好，好……”白衣少女苦涩一笑，“你让我走，我就走……”

    冷风吹来，吹起她洁白的裙袂。

    白，这样的颜色本应属于哀悼，而不是少女的装饰，可她偏偏这么喜欢，喜欢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哀悼。

    肖姮姮走了，可她没走几步，忽然飞身而起！

    流云广袖中夹杂着凌厉的内力毫不犹豫地袭向老人！

    墨梅旋身后退数步，仿佛没有任何还手的力气，踉跄几步险些跌倒，白衣少女即刻收起攻势，伸手扶住了他，让他坐在一块巨石上。

    夕阳消散，山巅之上，寒风呼啸。

    她扶着他，平静地开口，“每次到月初，你都会很虚弱，今日是月末，你的功力已快没了，否则肖世英方才也不会有机会逃走。”

    顿了顿，少女凝视着老人花白的长发，凄然一笑，“如此，明日一战，你还是不要我留下？”

    老人颔首，没有任何犹豫。

    很久以前，第一任雪国国君为了控制这个可怕的杀手组织，命令历代墨门首领服用一种奇特的蛊，致使他们每到月初便会功力大失，以此作为把柄，令他们不得起叛逆之心。

    肖姮姮的目光温柔而哀伤，她静静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站起身，笑容中透着哀婉，“知道么……曾经……有个少年一直在暗中默默凝视着我，我让他去看别人，可他偏说要看我一辈子……”

    白衣少女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头注视着老人，“现在……五十年过去了，我想……这个少年应该已经很老很老了……对么？”

    黑袍长者陡然浑身一颤，他别过头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似乎不敢再面对她。

    “你不要动……”肖姮姮伸手搭在他肩上，她凝注风帽下那张苍老的容颜，“放心吧，你让我走，我会走的……”

    说罢，白衣少女从发间取下那朵纯白的山茶花，随手戴在老人的衣襟上，继而甜甜一笑，“你多保重。”

    话音消失，花瓣的芬芳还在风中弥漫。

    少女已然轻盈地拉着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消失在山巅之上。

    繁星点点，夜空深沉，静悄悄的雪地环绕着繁华的城。

    骤起的狂风割得行路之人脸颊生疼，凌波步弱的少女白衣飘然，她的身边跟随着一个短小精悍的少年，两人在雪地中行进如风。

    离开了主要城池，雪国的边境一派平坦荒凉，前方有一处树林，林木已被白雪覆盖，宛如披上了厚厚的冬衣。

    少年男女在林边坐下，升起了一堆火，明晃晃的火光如蛇，在冷夜中窜起。

    肖姮姮坐在雪中突起的横木上，她抱着双膝望着火光后晃动的景物出神，洁美的容颜带着一缕轻愁，抹不去，擦不掉。

    “你……你在想那个人？”南羽拿着树枝将火中的木头堆拢。

    每次想到肖姮姮看那个老人的眼神，他就很不高兴。她眼中那种低柔的感情，怎么在看他时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女人，”少年不悦地蹙紧了眉头，不屑地说道，“居然会看上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话音未落，南羽只觉得脸上重重挨了火辣辣的一下，凌厉的内力将他整个人都打飞了出去。

    少年跌落在地，一手捂脸，不可思议地回过头——这少女虽然刁钻，但却从未出手打过他。

    此时，白衣少女已然站了起来，她依然淡淡的，温柔的笑着，好像方才出手打人不是她，“年轻人，等你到了七十岁的时候，有人管你叫老头子，你也不会高兴的。”

    南羽慢慢站了起来，重新坐回火堆旁，心有余悸地看着她。

    肖姮姮没有在意，她轻盈地绕过火堆，眺望着远方的雪原，“……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故事么？”

    夜色迷眸，雪花翩翩，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对她说‘我喜欢你，因为你善良’的腼腆少年。

    南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以前……我从不相信天长地久，可现在……我好像有些信了，”少女的目光辽远而哀伤，“没想到……‘永远’对我而言是那么短暂，睡一觉，就过去了……可对别人，‘永远’却很难熬啊……”

    少年不解地看着自言自语的少女，他生性莽撞耿直，哪会懂女儿家那些细腻心思。

    篝火暖融融的，少年靠在树枝边，边听她说话，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

    “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人……虽然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但却得到了很多人渴望的‘永远’……”肖姮姮回头看向渐渐开始沉睡的少年，淡淡笑了。

    有失必有得，没有人能拥有一切。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运气，既然如此，她一定要好好珍惜，珍惜身边的人。

    静谧的夜里，少年作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变得很轻很轻，然后开始在天空中飞翔。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真的在天空中飞翔，身边的少女正提着他的衣领，如风一样飘行在空阔的雪地上。

    熹微的晨光照耀下来，他看到了少女额上的泪痕，这泪痕的颜色已从浅蓝变成了深蓝。

    南羽讶异地看着她的额头，然而还没看明白，便被扔在了地上。

    “好了，这里就是雪国的边境，你回雩之国吧。”少女站在风中，遥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城池。

    “那你呢？”少年一跃而起，急切地询问。

    “我不会留他一个人在那里，我要回去。”肖姮姮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往回走。

    “你疯了吗？回去死路一条啊！”少年陡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知道，可这是我的事，”少女温柔一笑，笑容透着明显的距离感，“和你无关。”

    “那我也不走了，我要跟你一起回去！”少年的犟脾气立刻上来了，他总是很容易冲动。

    “你回去也是送死。”白衣少女继续往前走。

    “这是我的事请。”南羽昂首道。

    肖姮姮闻言，霍然回头，向来温柔的神色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逼视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顿地开口，“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是应该尝尝不死不活的滋味才知道珍惜生命？”

    言罢，她冷冷将目光转向远方，“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你，成天莽莽撞撞，做事没有条理，就知道凭着一腔子的热血去拼杀。迟早有一天，热血会用完，到了那时，你将一事无成。”

    “所以，年轻人，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冷静地处事，毕竟你的资质还不错，学东西也很快，以后无论报仇也好，生活也好，应该都会有所成就。”

    一番话说完，少女再也不愿逗留，拂袖向前走去。

    “你等等！”少年霍然拦在她身前，努力遏制着喘息，似乎有些紧张，他憋红了脸大声道，“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

    肖姮姮一怔，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怕是喜欢上她了吧？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的情早在五十年前就悄悄给了别人，即使到了如今也没有变。

    少女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她轻声叹道，“好了，傻孩子，即使我跟你走，我也活不长的。看到我额头上的泪痕了么？从我醒来开始，到这泪痕变成深蓝之日，便是我短暂的生命。”

    “你……你……”冲动的少年怔鄂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肖姮姮笑了笑，很淡然，“这是神的诅咒，所有弑神的人都会受到这样的惩罚，何况，人固有一死，早些晚些，也都一样。”

    “……”少年紧紧盯着她，忽然开口，“那我还是要跟你一起回去，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死！”

    “唉，冥顽不灵的傻瓜……”白衣少女闭上眼叹了口气，复又睁开眼，“知道这么说可能会伤你的自尊，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你想和我一起死，但我不想。”

    少年还未来得及反驳，肖姮姮便长袖轻舒，一股内力将他震了出去。

    南羽很轻地跌在雪地上，然后他飞快地站起身，可眼前只有纷飞的大雪，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狂风中，少年痴痴地望着漫天飞絮，目光空茫如雪……

    皇城中，内乱已起，广阔的雪原上，军队压境而来！

    肖姮姮到达的时候，天已大亮，云朵厚重地飘浮在空中，阴沉冷郁。

    白衣少女飘然辗转于战场，身边来去，尽是金戈铁马伴随着喊杀之声震耳欲聋，皇宫危在旦夕，那王座也岌岌可危，随时会落到佞臣手中！

    远处无数支长箭飞射而来，肖姮姮旋身掠起，‘咄咄咄’许多箭擦着她的衣袂射落在地。

    极目望去，遍地都是贯甲曜兵，齐鸣的战鼓鼓舞着士气，有些杀红了眼的战士连受了伤都不自知，只是嘶喊着冲杀！

    空阔平坦的雪地上，四处是溅落的鲜血，它们大片大片地铺张开来，宛如一幅幅血腥狰狞的图画。

    肖姮姮夺路狂奔，她四处寻找那个黑袍老者的身影，可怎么也找不到。沙场上遍地横尸，重兵器借助马的冲力势不可挡，连她也心存忌惮。

    找寻了半晌，一支金色的长矛霍然挡住了少女的去路！

    奔腾而来的骏马上，俊美的男子身披金色苍云甲，乍一看宛如战神降临！

    肖姮姮嫣然一笑，“好狗不挡道，乖孙子快让开！”

    一语双关，既骂他是狗又骂他是孙子。

    肖世英端坐于马上，脸上是充满杀气的得意，“就算你是我姑奶奶，今天也不能活着走出去！”

    说罢，肖世英挥矛横扫，白衣少女飘然掠起，娇叱一声，白云长袖中有花瓣飞出。

    飞花盈盈，锋锐如刀，瞬间便割断了几十名战士的咽喉！

    “百里飞花，摘叶伤人，姮美人果然武艺超群！”马上的男子冷笑着将长矛于背后一转，挥洒自如。

    肖姮姮抢攻而上，她用莹莹玉手对阵铁戟长矛，可这如何支撑的长久，更何况，她已死期将至，早已体力不支。

    “真是奇怪，难道是上天助我肖世英？”身披金甲的佞臣低声冷笑起来，“本来我最忌惮的墨梅今日变得出奇的虚弱，没过几招便被我重伤，好像他突然没了力气一样。”

    “你闭嘴！”白衣少女心中急怒，攻势愈发凶猛。

    肖世英手中的长矛挥舞如风，肖姮姮冷不防被他砸中了后背，她猛然向前跌去，洁白的衣袂融入白雪之中。

    一行鲜血从她嘴角滑落，肖世英的长矛已然抵住了她的下颔，“没有力气了吧？何必挣扎呢，其实像你这样的美人，若不是与我同姓，我一定会将你俘回宫中，不过可惜啊……你也姓肖，所以，留在世上也没什么用了……”

    此言一出，金甲首领方想出击，未料白衣少女却突然握住他的长矛，整个人狠狠撞了上来！

    这一招，她蓄足了所有的内力，竟是硬生生将马上超绝的男子撞得落下马来！

    肖世英一撑身落在地上，恼羞成怒地手上发力，将长矛狠狠地刺透了少女的肩胛骨！

    白衣少女的口中猛然吐出一大口血，如柱的鲜血悉数喷在了肖世英脸上，她没有理会嘴角边染上的血迹，只是咯咯娇笑道，“乖孙子，你力气可真小，居然被姑奶奶我给扯下来了！哈哈……”

    说着，她忽然仰身后退，毫不犹豫地一把拔出肩膀上的长矛，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少女的身形一颤，却仿若浑然不觉，她抬头望向无垠的苍穹以及漫天的飘雪，忽地凄然大笑起来。

    看来……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终于要结束了，悲凉也罢，凄清也罢，到了最后，她终究没有后悔。

    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裙裾，艳丽的颜色宛如盛开的桃花。

    白衣少女一步，一步地走，长发飘飘，衣袂渐红。

    不远处，有人看见了她，亦是踉跄而来。

    此刻，黑袍老人也是日暮途穷，深色的长袍掩去了鲜血的颜色，他竭力向少女走去，然而未走几步，便不支地跪倒在地。

    “你……你怎么来了？不是……不是让你回去……回去……”老人一手撑地，雪地上溅落的鲜血宛如梅花。

    肖姮姮慢慢向他走近，她望着他，淡淡地笑了，笑容宛如那日的夕阳，凄艳，动人，“从前……有个少年……说要……要看我一辈子……可我……我一直不信……但现在……我信了……”

    少女微笑着说话，可却声音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她身形一错，脚下软绵绵地颓然跌落在雪地上。

    黑袍老人再也克制不住，他用手支撑着身体，拼尽全力向她靠近，然后伸手抱起那袭萎顿的白衣。

    肖姮姮微笑着看向他，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慢慢揭下了他的风帽。

    苍老而又熟悉的容颜重新展现在风中，她记得，曾经这张脸是多么好看，多么年轻。

    “我没有认错……没有认错……”她凝视着眼前这张被岁月雕琢的容颜，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所有温柔的伪装在这一刻支离破碎，少女的眼泪长划而落，她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仰头凑到他耳边，气若游丝，“五十年了……为了……为了一个魔女……值得么？”

    听到这样的话，坚毅多年的老人猛然爆发出一阵啜泣，他抱住她，深深低下头去，继而颤抖着颔首，“值得……值得……”

    他这一生都只为她一人心动，即使到了现在，那个送他山茶花的少女看似温柔，却又脆弱的笑容还烙印在他心头，清晰宛如昨日重现……

    此时，天色阴霾。

    远方，飞蝗般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眨眼间便将所有的生命夺走。

    死亡的那一瞬，他们微笑着相拥而去。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想，她得到了。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