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风云落幕 第八章 困兽莫斗

(88106 www.88106.info)    风雪越刮越大，寒意如刀，直切入肺腑。

    如果有人认为飞雪诗意，那泼他一盆冰水，再将他扔到雪地上去，他肯定不会再那么认为。

    边关城外，营地连绵几十里，厚重的毡帐抵挡不住狂风的入侵，温暖地炭火被冷风吹得时隐时现。

    火光映照着人影，毡帐内有人正低声讨论着什么。

    自从路训与明嫣在军营重逢后，明嫣便女扮男装，以私人军医的身份陪在路训身边。

    军中规定不可有女人，除了那些专门用来满足将士欲望的营妓。明嫣女扮男装混在其中，因为有路训护着，战士们便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路大将军也没有多想，自以为明艳的伪装天衣无缝。

    结果上昊回来后一眼就把她看穿了，因为他不记得军队里有哪个士兵像她那么矮小瘦弱的。

    “这么说来，鲁迅将军是打算和明嫣姑娘成亲？”谭将军喜色满面地笑问。

    前一阵，上昊平安返回，他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但军中对于主帅归来一事都保持缄默，没有宣扬出去，生怕引起雪国警惕。

    “是啊，人到了一定年纪总该成家的。”路训收拾着桌上的文牒，笑眯眯地感慨。

    “就是，何况明嫣姑娘这么漂亮，又终日陪在你身边，是个男人都会……对她有感情的。”谭将军落落一笑，语气中透着调侃。

    路训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愣了一会儿才幡然醒悟，他用力给了魁梧的将军一拳，“你这老小子想什么呢！我和明嫣是清白的！”

    谭将军闻言爽朗大笑，“看来路将军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是很有分寸的。”

    “那是当然，”路训瞟了他一眼，兀自摸了摸鼻子，“不过再有分寸也不及上昊当年啊……哈哈……”

    说到这儿，路训半不正经地笑了起来，谭将军一头雾水，显然对当年的是是非非毫无了解，“上少帅？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路训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继而讪讪笑道，“当年军中流传了这么久的小道消息你居然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谭将军愣头愣脑地看着他，眉毛一挑，立刻来了兴致，“什么消息？”

    路训收拾着桌案笑得欢乐，有时越是关系到私人问题的传言，越是让人感兴趣。

    “差不多六年前，上昊也是在军中成的亲，他那活色生香的老婆在他帐子里足足呆了一个多月，结果居然清清白白地回去了。”路训大肆传播着从前的花边秘闻，神态自若，毫无愧色。

    “噢？那回去之后呢？”谭将军也被激发了好奇心，一脸的探究。

    “回去之后？”路训收拾完案几上的文牒，戏谑地斜觑了谭将军一眼，“原来你这老小子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哎，都是男人嘛。”谭将军无所谓地将手一摊。

    “嘿嘿……这个我也不知道，你有本事自个儿问上昊去。”激发出了同僚的好奇心，路训此刻倒是撒手不管了，自顾自走到营帐中央，用木棍拨旺了炭火。

    军帐外，风萧瑟，雪飘零，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篝火边喝着烈酒取暖。

    空阔的雪原上隐隐约约传出将士们酒酣耳热之际的引吭高歌声，和爽朗的大笑声。

    上昊独自坐在篝火边喝酒，他很少跟麾下的战士一起围坐取乐，因为主帅和士兵的关系有时就像老板和伙计，走得太近了，难免会觉得拘谨，不自在。

    天气阴冷，一直冷到骨髓里，酒的灼热顺着咽喉一路蔓延到胃里，他喝得很慢，并不是因为喜欢酒的味道，而是不想浪费烈酒带来的热度，它能帮人抵御寒冷，不至于在冰天雪地中畏首畏尾。

    谭将军从路训的帐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脸古怪而又暧昧的笑容，边走还边时不时地瞥了上昊几眼。

    上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走过，心想路训那小子一定又在散播什么不正经的流言。他不过是揭穿了明嫣的身份罢了，又没有赶人，至于这么拿他开完笑么……

    火边的军人望着明艳的篝火苦笑了一下，然后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慢慢递至唇边。

    夜渐深，远方的天幕下，几座废弃城池和连绵山脉的轮廓被大自然的巧斧神功地描摹地清晰优美。

    战士们围着篝火连剑踏歌，浑厚沙哑的歌声在夜风的传递下盘桓于无垠的雪原上空，军中独有的粗犷豪迈之气回荡在皑皑白雪中，久久萦绕不绝。

    夜色寂寥，繁星点点，对应着洁白的大地。这一晚很平静，许多人都以为它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

    黎明即将来临，天欲亮而未亮，在这段时间里，夜色最浓，最深。

    一个明亮的火球就在此时忽然于城外炸开，艳丽的火光照亮了方圆几十里！

    在这火光腾起的一瞬间，几千骑人马忽然如幽灵般出现在尧城几百里外，随着喊杀声响起，万马奔腾，大批骑兵从高地上俯冲下来，直袭尧城！

    “雪国军队突袭！雪国军队突袭——！”

    快马飞驰入城，戍楼内号角声响起，狂乱的马蹄声无情的蹂躏着宁静的夜。

    肖世英率军趁夜偷袭尧城，一来是想趁其不备，一战而成；二来则是为了打探雩之国边关守将已死的消息是否确切。

    军营驻扎于尧城后方，所有精锐之师聚集于此。

    路训早有准备，连夜留守于尧城，时刻保持警惕，此时正与城外军队交战不下。

    上昊留守后方没有正面应敌，只是在后方组织队伍前去支援尧城。如今雪国的人以为他生死未卜，因此不到危急关头，他绝不能擅自出现在阵前。

    黑沉沉的天空被炮火照亮，黎明前的夜，最深，最浓，而城外的火光也最烈，最艳。

    肖世英率两万雄狮强攻尧城，以骑兵数千作为引子，引开对方注意，然后按中率领其余队伍绕道进入尧城后方的军营内，直捣敌方巢穴。

    此刻，在肖世英的命令下，战士们在城门外堆满了稻草，放大火烧城，企图强行打开城门；路训眼见城外火光冲天，敌方人多势众，干脆下令在城内也燃一把火。

    如此一来，即使雪国大军毁了城门也冲不进来！

    不远处的营地内，上昊独坐于马上，指挥三军集结从各个方向冲入尧城守护边关，他现在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路训的实力。

    风狂狷地呼啸着，这场黎明前的战争宏大而残酷，飞雪纷纷乱卷而上，受伤的战马扬蹄嘶鸣狂奔，战士的鲜血溅落在雪白的大地上，乍一看，宛如红梅洒地，触目惊心。

    “报——！”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上驼着一个身负重伤的士兵，只见他摇摇晃晃地滑下马背，目光茫然地环顾四周，继而大声喊道，“上少帅——！路训将军战死——！”

    什么？上昊霍然一惊，翻身下马，疾步上前，“怎么回事？路训将军怎么了？”

    “路训将军……被围攻……死于……乱刀之下……”那战士口中不断沁出鲜血，拼尽全力呼吸着，“雪国……攻破城门……您……快去……”

    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年轻的战士便浑身一软，昏死过去。

    “军医！军医！”上昊管不了这么多，立时喊来了军医，便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战马。

    就在他回身的一刹那，原本已然昏死的战士忽然生龙活虎般跃起！

    他的袖中藏刀，银亮的刀光在黑夜中一晃而过。

    上昊的步伐陡然停住，杀机腾起的一刻，野兽般的直觉令他立刻察觉到了危险，浑身肌肉立刻绷紧，所有的力量都蓄势待发。

    短刀如闪电般刺入他的后心，刀入三分，上昊整个人忽然往左一偏，腰间的弯刀就在他转身的时刻滑出刀鞘！

    下一秒，只听得一声骨肉分离的钝响，手起刀落，那战士的头颅已落地，鲜血泼洒而出！

    “啊！”听到有人喊军医，明嫣忙不迭的跑出来，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连连后退。

    上昊踉跄几步，右膝一软，跪倒在地。

    方才的一刀虽然只入了三分，但在他回身反攻时，顺着他身体的偏转在后背上划过长长的一道！

    温热的鲜血从裂开的创口中溢出，在冰冷的温度下慢慢凝结。军人单手撑地，在风中微微喘息，剧烈的痛楚令他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肖世英果然狡猾，居然派人暗中用计试探他的死活！

    踯躅之间，有喊杀声从四面八方袭来，雪国的军队已然发动了第二批人马进攻，绕过尧城，直冲军营！

    上昊抬眼凝注着远方杀气冲天的军队，冷锐的目光逐渐凝聚出杀意，他反手扯下身后象征主帅身份的暗红色披风，捧起冰冷的白雪随手抹在脸上。

    雪的冷意令他精神一振，背上的痛苦也时刻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保持清醒。风雪中，年轻军人戴上头盔，翻身上马，冷然高声道，“所有战士听令！左右出击！只守不攻！”

    “是——！”

    响彻云霄的呼应声伴随着万千战士策马出动，两方军队相杀而来，兵气皆是英锐冲天，无论胆量还是血性都难分轩轾。

    肖世英今日依然金盔金甲，耀眼如神，他方眼望去，果然没有看见对方首领，不由满意的冷笑起来，看来传言果然不假，那个边关守将已死！

    年转至此，俊美的戎装贵族低喝一声，策马扬鞭，志在必得地向敌营冲去！

    没有了象征身份的披风，上昊巧妙地混迹于普通士兵之中，头盔下压遮住了他的面目，令人难以辨认。

    冲杀于战场片刻，他策马笔直迎向杀气澎湃的肖世英，肖世英认不出他，自然不会太有防备，只是随手挥起了龙首钺，带起一道劲风劈向对手！

    上昊立时仰身于马上躲过一劫，同时抡刀连砍对方战马马腿，两骑交错而过，乍合即分，肖世英的马匹受到了重创，嘶鸣着向前跌去，贵族男子大吃一惊，怒意油然而生——好狡猾的战士！

    马儿向前翻到，肖世英凌空跃起，半空回身，怀中暗藏的天蚕丝顶端拴着铁钩笔直飞出！

    他一直随身带有这类逃命用的武器，因为这俊美的贵族从不愿意与战士同生死，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为自己留着后路，那所谓‘同生共死’在他眼里是一件很可笑，也很不现实的事情。

    连着天蚕丝的铁钩在半空急速划过，以风一样的速度飞向远处策马而去的年轻军人，上昊只觉得右肩一痛，铁钩钩爪已经穿过了厚重的铠甲，牢牢嵌入了血肉里。

    “该死的……”马儿跑得很快，钩爪也越嵌越深，鲜血涌出，剧痛刺激着军人的神经，上昊迎风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咒骂了一句。

    战马自雪地上狂奔而过，肖世英拉着天蚕丝一路被拖行在雪地上，天蚕丝弹性极佳，能拉伸得很长，戎装贵族一手执钺，另一手死抓着蚕丝滑行，他注视着前方马上的军人，立刻判断出对方已经受了不少伤，冰冷的盔甲上留有鲜血的印记。

    哼，再狡猾，再聪明，一个受了重伤的普通战士岂是他肖世英的对手？

    贵族冷笑一声，猛然一扯天蚕丝，借着它无与伦比的弹性，腾起的同时加快了速度往前冲去，他挥钺自半空中斜劈而下！

    天蚕丝的力道很大，肖世英的人一旦弹起便无法停止前进飞掠之势，上昊余光一扫，忽然放手脱缰，顺着天蚕丝的弹力从马背上被拉了下去。

    原本紧扯的天蚕丝拉里突然一松，肖世英禁不住冲势从空中落向雪地！

    上昊从马上落下，顺势滚出丈余，一个撑身翻起，他反手扯下肩头的铁钩，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银亮的战甲。

    血的气味从伤口处蔓延，血腥和疼痛更容易激发人的杀意。

    肖世英此时已然起身，执钺向他冲来，斜斜一挥，凌空斩下，上昊一手撑地，侧身横刀架去，长刀笔直嵌入了钺上缕空的花纹内，牢牢卡住！

    对峙时刻，两人同时发力，长刀利钺僵持不下，只闻一声兵器相交的龙吟，各自的武器同时脱手飞出，半空中旋转数圈后，‘哐当’一声落在数丈远处！

    龙首钺脱手的一刹那，肖世英已经出手！

    他相信对付一个受了重伤的敌人，不需要多少精力便可决出胜负。

    白雪地上，战云密布，没有了战马，没有了兵刃，剩下的只有赤手空拳的格斗！

    戎装贵族低喝一声，疾奔而来，一肘击于对方颈项，上昊勉力抬掌相抵，只觉胸中血气翻涌，他的人晃了晃，脚下却闪电般一划！

    肖世英仰面倒下，在倒下的一刻忽然用力拉住对手的脚踝向后猛扯，上昊一个站立不稳，亦是猛然扑倒在地。

    成功撂倒了对手，肖世英迅速站起，猛扑上去，扬手便是一拳！

    上昊本就有伤在身，而鲜血的流失又加快了体力的消耗，他硬生生挨了对手一拳，肖世英残酷地冷笑起来，然而笑容未敛，原本倒在地上的军人整个人忽然弹起，用头顶额角猛撞肖世英鼻梁！

    俊美的贵族低吼一声，勉强站起，踉跄后退几步，脸部的重击令他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划，冷汗从额头上涔涔而下，他一手捂脸，另一手又是一拳！

    上昊刚刚站定，又受重击，身形摇晃了几下勉强稳住，他慢慢后退了两步，目光重新凝聚，冷冷地停留于对手脸上。

    两人僵持在皑皑雪原上，耳边充斥着战场中的厮杀和呐喊声。

    年轻军人漠然注视着耀眼的对手，慢慢调整呼吸。

    伤口的疼痛和血腥开始发挥效应，它们引出了一种杀气，令他的眼神里逐渐透露出一种彪悍的，冷酷的野性，宛如负伤后咄咄逼人的野兽。

    肖世英凝望对手的眼里掠过几丝震惊，他突然明白了困兽莫斗的含义，有时负了伤的野兽会变得更可怕，更具攻击性。

    上昊慢慢抹去了脸上的血迹，现在天快亮了，城内的兵力不足，他必须速战速决，将他们驱逐出去。

    杀气弥漫开来，肖世英浑身紧绷，目光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对手，有冷汗从他的额头滑下，淌过了眉心，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的眼睛忍不住一眨。

    只是电光石火的分神，对手已然袭至眼前！

    上昊咬紧牙关，挥拳痛击喜肖世英胁下肋骨，肖世英一声闷哼，还未来得及还手，对方又是一拳，猛击他腰眼！

    身上多处伤口激发了军人野兽般的本能，他出拳极快也极狠，每一拳都直袭要害，毫不留情！

    打人——这个向来很冷静的青年此刻竟是采取了人类最原始的方法制胜于敌。

    野兽一样的厮打很简单。

    有时越简单，越古老的方法往往也越有效。

    肖世英小腹被对方一拳击中，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三步，胃部痉挛般收缩，他弯下腰，干呕了一声，目光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军人，眼里好像要滴出血来。

    上昊立于原地没有动，几缕黑发凌乱的飘飞在眼前，他喘着粗气抬眼地望向肖世英，冷酷慑人的目光好像一条随时准备撕咬对手咽喉的野狼。

    肖世英的目光片刻也不敢松懈，他一步，一步地后退，胸口因剧烈的打斗而起伏不停，他慢慢退出了一丈远，然后猛然转身，飞奔向一名骑兵，劈手抢过缰绳，翻身而上将他撞落在地，最后夺马而去！

    雪国的大军见他们的主帅独自策马向远处逃逸，不由乱了阵脚，面面相觑地犹豫了片刻，纷纷掉转马头，紧随着肖世英的步伐潮水一样向尧城外的雪原撤退！

    上昊慢慢向营地走去，鲜血随着他的前进一连串地落在雪地上，逼人的杀气逐渐消散在风雪中，他慢慢抬起手，抹去了唇角的鲜血。

    总算是成功地击退了对方，军人的目光由对战时的酷野转化为平日的冷亮，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很善于自制的人，否则这么多年征战在外，他早就成了个嗜血的杀人狂。

    白雪飘落下来，风渐渐柔和，一场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热血遍地泼洒，乍一看，宛如一幅描摹着白雪红梅的画卷，美，原来也可以这么残酷。

    号角声再次划过苍茫的天地，战士们纷纷回营，有人疲惫，有人垂危，亦有人已成横尸，不知这白雪红梅一样残忍诗意的厮杀，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终结……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