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两百三十四 伊利诺伊

(88106 www.88106.info)    把玻璃上干涸的大片血迹胡乱擦去。

    蓝礼开始对着镜子刮胡子。

    涂抹均匀的泡沫被刮胡刀分割得七零八落。

    他对着眼前的男人凝视良久，才最终忍住了对这张脸上来一刀的冲动。

    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了，尽管最终也是以他的克制为终结。

    有时候他不讨厌人。

    仅在难得的深度睡眠之中。

    清醒着的时候，他对这种生物永远保持着厌恶的态度。

    就像有洁癖的小女孩看见柜子底下的老鼠。

    就像进食中的上班族看见三明治里的蟑螂。

    他痛恨弃誓者。

    他痛恨那遍布于人类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之中刻满了欺骗、背叛，狡诈与虚伪的基因。

    他痛恨这种扭曲得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生物。

    连带着痛恨他自己。

    所以他不是很喜欢照镜子。

    这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这样的症状，大致是在父亲去世之后两三年才出现的。

    他讨厌镜子，玻璃，不锈钢，一切表面光洁会反光的东西。

    他不讨厌的材料是木头，没有上漆的木头。

    他不是很喜欢被人直视。

    他用左手，和右手一样熟练。

    他喜欢没有光的地方，喜欢黑夜甚于白天。

    他喜欢动物，喜欢狗，远甚于人。

    他会用枪，且精于此道。

    他去靶场，习惯把靶子幻想成路上某一个行人的模样。

    他从不打猎。

    他曾是个新教徒。

    他现在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神不爱世人。”

    俯身在洗手池上冲洗着脸上的泡沫，蓝礼喃喃自语，水流声将他的言语分割得支离破碎。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际，带着隐约的诡秘绿色。呼啸而过的风吹过脸面，眼角和刚刚刮去胡茬的下巴都微微瘙痒刺痛。

    辐射风浩荡而过，被它踩在脚下的，是在核火焰里沉寂了百年的，伊利诺伊州。

    “...到底谁才是疯了的...”

    ......

    清晨，阳光正好。

    蓝礼·麦克唐纳对镜整装，习惯性地巡视了每一间房间之后，带上手机出门。

    钥匙在锁孔里转过三圈。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不出意外又看见了唐托趴在车窗上一脸的怪笑。

    “今天也是妈妈的乖宝宝，嗯？”

    自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又锁了半天门的样子毫无疑问又被他给看见了，蓝礼没有丝毫意外，毕竟坐落于第九大街上、位于州政府办公室对面的这座房子并不算很大。唐托这家伙每天来接自己上班的时候都会取笑这么一两句，他们俩都已经习惯了。

    “什么时候你能闭上这张破嘴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蓝礼一巴掌把这厮的脑袋拍回车里面，然后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上，

    “吃早餐了吗？”

    话音刚落，头顶上忽然出来剧烈的啸叫声，他仰头看去，看见远远离去的几条并排的尾迹。

    ...是什么？F-22？...

    车厢里的老墨没什么感觉。

    “哦——哦！嘿，每天都是这样...中国人打招呼的方式，你有一半的中国血统来着，”

    唐托摸着方向盘，就着土嗨风味十足的车载音乐摇晃着身子，一边例行地显摆起他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半瓶水来，

    “吃了，当然吃过了，火腿、烤白肠、豆子汤...啊，令人回味无穷...”

    蓝礼眉头一皱：“德国菜？新开的？”

    “对，新开的，”车子缓缓开动，街道两旁的落叶树慢慢离开他们的视野，“在杰弗逊中学对面，有空咱们一起去？”

    “大清早就吃这么油腻...你昨晚又嗨到半夜了？”

    “喔，那当然！”唐托夸张地一声大叫，“派对！嗯？五点之前睡觉的都是弱者！”

    蓝礼看着这家伙的眼袋和吓死人的黑眼圈不禁摇头：“你这是根本没睡啊...”

    “当然，怎么能睡呢...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礼拜六去吃烤肠，怎么样？我侄子就在那边上学，我们可以顺便去看看他。”

    ...这家伙到底是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的？

    “不，我不喜欢烤肠，”蓝礼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我也不喜欢你的侄子，他跟你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哪还得了...”

    “哦——天哪！麦克唐纳，你简直太伤我的心了，你居然讨厌我？”

    又是一声夸张的大叫，蓝礼开始考虑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让这个老墨在到公司的这段路里保持沉默...

    “...讨厌唐托——这个你唯一的挚友？！”

    去你妈的，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嘴碎的墨西哥人...

    蓝礼只得沉默不语假装这家伙是空气，可唐托那张闲不住的嘴还在嘚吧嘚吧嘚，

    “...还有你居然不喜欢德国菜，哦...我一直以为你应该很喜欢这种东西，不是吗？很会做菜的人应该也喜欢吃才对....在这方面你简直就像是个德国人——实际上我也没见过德国人，但大家不都这么说吗？世界上最浪漫最会生活的人是墨西哥人，而德国人，就是在墨西哥前面加个负号..”

    “...这话谁说的？”老墨这个种族跟浪漫扯得上半毛钱关系吗？天天暴饮暴食也叫会生活吗？

    “我啊！”唐托咧嘴一笑。

    蓝礼选择不再理会这鸟厮。

    “闭上你的嘴，我要眯一会儿了。”

    “哦，好，好，当然，你是老大，嗯？”

    车速放慢了些许，蓝礼露出微不可查的一丝笑容，思绪飘散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三年了...独居一人的日子。

    他今年已经二十七了，三年前回国以来，就一直住在这座老宅里，在一家汽车租赁公司工作。

    麦克唐纳是个苏格兰姓，他其实不太清楚父亲的家族谱系，也从来没见过祖父祖母。老爷子在他二十岁那年被查出癌晚...在肺。这个老东西一辈子都是火爆脾气，唯独最后的那两年，日子过得十分安详。

    让他无能为力的那种安详。

    蓝礼知道，他在怀念早已过去的妻子...他的母亲...那是遥远的记忆了，还没怎么记事的时候，印象中那个温婉如水的东方女人就只剩下一个朦胧不清的剪影了...孩子还太小，不懂什么叫哀戚。

    父母双亡，无妹有房，才不到二十几的年龄，可他却过得像是个领失业救济睡桥洞和公园长椅的中年鳏夫。小餐馆刷盘子的同事们觉得这个混血小伙太过老成，而在同学们的眼里这个评价就变得无限接近于老态龙钟。他的交际范围确实不广，父亲的离世没有让他从此一蹶不振地终日荒废而过，但看惯了生离死别之后，他的心境也再难起什么波澜，犹如一潭死水，单调的，循环往复，一日又一日。

    二十三岁的蓝礼飞往中国。去向那片他二分之一生命归属的地方。

    蓝礼·麦克唐纳，Renly·MacDonald，这个蓝礼，其实应该是姓蓝名礼。至少他一直固执地这么认为。

    他曾经很向往一袭白衣的科研生涯，在普遍想成为警察、超级英雄的伊州小萝卜头里鹤立鸡群，只为了那片古老而神秘的东方大陆。

    只是因为他母亲在世时说过的那句话。她说她的祖国还在发展，急需优秀的青年学者为它注入新鲜血液，说完还捏捏蓝礼的小脸。

    “要是我的孩子能成为那样的人，妈妈就很高兴啦！”

    也许只是跟父亲的闲谈，妈妈或许真的忘记了。但蓝礼却永远记得，她说这话时眼里闪耀着的光，太耀眼了，像北极星一样。

    为了早已逝去的人和早已逝去的话语，他从未停下脚步，仅仅，为了那个仅在记忆的角落里雾霭一样飘散的，温婉如水的东方女人。

    他在那片龙腾之地住了一年，走过很多座城市，美好的印象一点点崩塌，一点点重塑...

    然后他邂逅了一位和他一样黑发黑眼的女子。邂逅了一颗同样年轻而悸动的心。

    一段感情生根发芽。

    他陪她看遍千山万水，陪她逛遍大街小巷，陪她去欣赏，去品味一座城市，陪她渡过漫长时光。

    然后在寂静的夜里，她陪另一个人花前月下，在另一个地方婉转承欢。

    种下爱情，收获背叛。

    他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伫立，烟头的火星闪灭。就着这辈子他唯一抽过的一根烟，他思索着，体会着人类时聚时散的感情，脆弱而善变的爱。

    可这世上仅有的海枯石烂，仅有的坚定不移...已经离他很远了...遥远的亲情。

    他最终再度回到了生活了半辈子的斯普林菲尔德。在春田市的这栋老宅里住下来，一住，又是三年。

    唯一不同的就是生活里多了一个人。

    旁边这个叽叽歪歪个没完的家伙叫唐托，唐托·弗朗哥（Tonto·Franco），老墨的名字跟西班牙人的一样又臭又长，蓝礼记得自己听他说过几次，但后来都忘记了。

    就记得他这张碎嘴。

    唐托是怎么到美国来，又怎么在这边站稳脚跟的，蓝礼不是很清楚，只记得这里面似乎有一些不太光彩的经历。这个墨西哥人的青少年时期是在那座以性工作、毒/品，还有武装冲突扬名天下的上帝之城渡过的，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从他记事起直到回老家再到在美利坚稳定下来的这段时间写到书上去足以成为史诗...蓝礼信他才怪。这鸟厮的每一句话基本上都是在一分真实九分艺术加工...

    但...

    车子缓缓停下。蓝礼依然思绪万千。

    唯独这个满口跑火车的老墨成为了他的至交好友——这个被南美洲的太阳晒得黑乎乎的家伙是他遇到过的最讲义气的人。

    尽管这对苦难兄弟在之前也遭遇过许多挫折就是了。

    “...怎么停下了？——什么情况？！”

    蓝礼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吓了他一跳：

    ——林荫大道上，许多深绿色的钢铁巨兽在缓慢移动。道路两旁的绿化树也为之颤抖，它们所行之处，积雪簌簌地落下。

    披挂了迷彩网的艾姆布拉斯，雄壮的炮管斜指天际。被披上一丝洁白。

    “...这是怎么回事？”

    坦克逐渐远去，唐托再度踩下油门，但两人的视线都还时不时地向着它们飘去。

    “你不知道吗？哦，对，你是个晚上睡觉的弱者来着，”

    老墨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随口说道，

    “军事动员。昨晚就开始了，嗨到一半的时候老是听见音爆，还有那些大铁块子的响动，我们不得不把低音炮开到最大再关上窗户才盖得住...”

    “没想到大清早的M1A1都开进市中心里来了...”

    唐托的家在郊区，再沿洲际公路往外走就离驻军基地很近了。

    “这样吗...”

    蓝礼看着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影子，眉头缓缓皱起。

    “这可有点不太妙啊...”

    “有什么可担心的？哈，是你想太多了。”

    唐托倒是丝毫没有担心什么，一如既往地粗神经。

    世上最强的两个大国和他们背后的团体斗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双方虽然冲突不断，甚至还在某些地方展开了武装斗争，可新大陆的人们似乎天生就没有什么政治敏感性——新闻工作者除外——对此基本上都抱着乐观的态度。

    就像唐托这种人。美利坚喜欢末日、丧尸、外星人之类题材文学影视游戏作品的人很多，但真正认为这一切会发生的人其实不多。唯一让他们紧张的还是这些冲突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比如服装或电子产品涨价之类的。

    唯独有社交恐惧症的蓝礼经常会在这方面胡思乱想。

    他对双方都有感情，所以看新闻的时候总是不是滋味。

    车子七拐八弯，后半段路唐托还在跟着节奏摇摆，但嘴碎的程度明显下降了许多。这个老墨并不如他摆在明面上的那么神经粗大。蓝礼依旧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

    车辙在身后延伸，才落没多久的薄薄一层雪被碾碎，露出与周围地面对比分明的颜色。

    一片安宁景象，微雪的冬日阳光。

    在他们，和这座城市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无数道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黑影正在大气层之外穿梭。它们来自四面八方，也去向四面八方，只在苍茫星光映照下的这片虚无里擦肩而过，像是旅人，也像信使。

    为这颗喧嚣不止的星球，降下灭世的硫磺与火焰。

    现在是2077年的10月23日，上午7时21分，美国，伊利诺伊，斯普林菲尔德。

    末日降临之时。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