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洞庭一碧螺 第二章 十日太短

(88106 www.88106.info)    西沙海深处有一间草庐，伞形，想必是用来遮阳洒阴的，只是在黄昏下庐内很是昏暗。

    庐下有一座石碑，一口深井，还有三五十人。

    庐后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石林，里面人影绰绰，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显得有些阴森。

    草庐下掠过一道凭空而起的清风，出现一个挺拔的身影，长发青衫。

    庐间众人皆不俗，瞬间纷纷看过来，都有些诧异。

    裴玉景现在还是有些恍惚，仿佛还沉浸在那个化身为鱼的幻境里，这种感觉很神奇。像是道藏里庄周公所著《庄子·齐物论》中说的，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裴棠看过相关典籍，知道这是当今修行界最基本的筑基食气之法，梦蝶术。从意识上来冥想拟化一些生来便可吞吐灵气的生灵，想象着，经历着，通过体悟那种与天地共鸣的玄妙状态，来汲取天地灵气。

    个中奥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被周围紧盯的视线惊醒，裴棠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些被困在第二关的求仙者三五成群站在一起总共三十九人，与金池林一样，贫富老少男女皆有。

    他善意一笑，有人颔首回礼，有人无动于衷。

    这些人虽有些意外居然还有人在最后时刻解开穷水碑来到此地，但他们也只是有些意外而已，没人人愿意浪费时间上前搭话，又看向了那座被刚刚燃起的篝火照亮的石碑。

    裴棠亦然。

    眼前这座高大石碑与穷水碑一般无二，碑东还是一句诗，十四字，“雨时蒙蒙聚野马，月皎湖平万里霜。”，碑西则是满面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深洞浅槽足有几十个，排布杂乱。

    裴棠看了一会，有些摸不着头脑。

    又环顾四周，众人的脸庞在闪烁的火光照耀下显得阴晴不定，不过让裴棠找到了一个熟人。

    骊珠郡主。

    封号骊珠，封地一郡的项梦梵现在极为沮丧，本显英气的平眉耷拉成了八字，配上每日都要以井水清洗的精致五官便生出一种让人看着就我见犹怜的哀愁。

    青丝成辫，散落在肩侧与背后，即便是素颜，即便是一身白底绣淡蓝青花的长裙裙摆已经沾染了不少黄沙。但在这一座昏暗草庐里，还是如同她的封号一样，如骊珠一般光彩夺目。

    这也兴许是围绕在她四周的几个青年面色不善的看着裴棠逐渐走过来的理由。

    裴玉景哪里会在意别人，径直来到项梦梵跟前，轻声道:“见过骊珠郡主。”

    顽固的看着石碑的曼妙女子闻声侧过头，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启丹唇:“你是谁？我们见过吗？”

    站在骊珠郡主身边，对其一见倾心的楚礼部尚书次子陶怀远冷哼一声，“不过是刚刚来此的一个无名小子罢了，郡主不必理会。”

    裴玉景答道:“我们在玉关城木翡记见过，同尊姚老为师。”

    “哦，你是那个裴家采茶郎，我还喝过你的大红袍，老师也经常和我说起你。”

    裴棠笑了，“郡主记得就好，我受老师的指点仓促来到这，情况还有点不明白，想问问郡主。”

    “郡主何必和他说这些，一个解穷水碑一个月才堪堪来到此地的人罢了。再过三天雨时碑便要沉地了，我们还是观碑吧，我又有些想法，这石林或许与八卦有关。”

    说话的是蜀州刺史的公子，林烨。

    听到这句话，项梦梵眼色一黯，想想自己一日解穷水碑，梦化蓝蝶来到此地，可却受困于此一个月，而与自己同来的殷伏銮只用了两日便走出了石林。

    她勉强一笑，没有理会整日围在身边的烦人苍蝇，道：“草庐后面有一座石林，是迷宫，走出这座迷宫的秘诀便在眼前的石碑上，只是这石碑再过三日便要沉落了。”

    裴棠点点头，又接着问：“过了这一关后面还有吗？”

    陶怀远瞥了一眼裴棠，“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就你还能去下一关，还有，离梦梵远一点！”

    “陶公子，本郡主说过了，梦梵不是你叫的，还有，本郡主与谁说话，与谁交朋友都和你没有关系。”骊珠郡主面色不虞，稍蔼又回答了裴棠的问题，“后面应该是还有一座碑，解开之后便能抵达仙府，不过离最后一碑沉没也就是考核结束，也只有十天了。”

    裴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对郡主拱手道：“多谢郡主解惑。”

    “无妨。”

    裴玉景瞥了一眼叫的最凶的陶怀远，像是在看一个白痴，然后又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项梦梵，后者亦无奈苦笑。

    “小子你信不信本公子把你的眼珠子……！”

    话未说完，裴棠的手便捏住了陶怀远的脖子，没人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见得刚刚趾高气扬的陶怀远此刻如同一只小鸡一样被人提在手里，涨红着脸，嗓子里冒着模糊不清的话。

    没有人前来阻拦，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蔓延如实质的杀意，有几个涉及武道的将种子第更是脸色大变，这好像是一品宗师的透体罡气。

    此时月光升起，庐内死寂。

    “放过他吧，没有必要的。”

    第一个说话的是项梦梵，此时陶怀远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裴棠松手，陶大公子如同烂泥一般摊在地上，大口的呼吸，裴棠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声道：“我楚国的富家公子都是这个德行？那个叫刘昌的如此，你也如此。”

    在场的楚国贵人可不少，但无一人敢出声。

    少年厌恶的撇过头，看向石碑上的坑点，周围人散开，腾出一块空地。

    他望着石碑，不再有所动作。

    不断有人观碑后信心满满进入石林，也陆续有些面容憔悴的人从石林里回来，继续观碑。

    裴棠脸色也愈来愈凝重，这些杂乱的坑洞实在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就是顽童打泼了墨水溅到白纸上的墨痕，毫无规律。他决定走出草庐，去石林里试一试。

    石林由无数比地面高出七尺的石柱组成，人一进去视野便被挡住，裴棠毫无目的的乱走一通，很快回到原点。他停下脚步，看着密密麻麻的石柱，脑海里不断推演着石碑上的坑洞点迹。

    地面越来越亮，年轻人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天空，果然，繁星点点，银河横贯。

    突然，他脑袋一僵，紧紧盯着北方天空。

    片刻之后，裴棠嘴角上扬，转身走进草庐里。

    看了一眼石碑，心中大定，他来到项梦梵跟前，吓得几个斯文败类连连后退，裴玉景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止住了，他想了想，竟是把嘴巴凑近了不明所以的郡主脸颊。

    项梦梵下意识的就要退后，但又生生止住了脚步，只感觉一道热气吹的耳朵好痒，还有一道声音，“北宿玄武，石碑为首。”

    裴玉景说完便退开，而骊珠郡主则两颊酡红，似喝了一坛子的女儿红。

    靠坐在地上的陶怀远双眼冒火，敢怒不敢言。

    年轻人走出草庐，又看了一眼星空，那石碑碑面上的每个点都是一颗星星，有大有小，便汇成一副北宿星域图，而且那座雨时碑更是斗宿之首的位置。

    道藏《北斗七元紫庭延生秘诀》与《考灵曜》将四象星宿解的透彻明了，北宿玄武属水，又被水行修士尊为玄天上帝与真武大帝。

    少年走进石林，以雨时碑为基准，按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之序行走，半柱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再望望背后，什么也没有，没有石林，也没了草庐。

    夜色下，一片空旷，能清楚的看见正前方有一株硕大的榕树，独木成林，树下竖着一块碑，还站着几个人。

    “终于到最后一关了。”

    裴棠这样想着，迈步朝榕树走去。

    近了看看，还是一样的石碑，碑东十四字，“最喜君山观鱼跃，静卧竹叶听雁鸣。”，碑的另一侧站着十几个人，不过都是面对石碑，紧闭双眼，有人脸上有大欢喜，有人脸上有大恐惧。

    这些人里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最为显眼，身披红线暗绣盘山蟒的大红朱衣，面相奇怪，红唇齿白显阴柔，但剑眉鹰眼又显狠辣，情绪波动厉害，渗着阴气与恨意。

    裴棠感到意外，来到石碑后面，众人对他的到来也毫无察觉。他看向石碑西面，只一眼，便感觉有满天寒冷的白光将自己笼罩。

    于是他一闭眼，打了个寒颤。

    再睁眼，看到的是木梁黑瓦的屋顶，和床外刺眼的阳光，少年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有些茫然的看着熟悉的四周，然后下床，拨开门帘，走出大门。

    院子不大，但有树有田，西边晒着茶，东边养着鱼。

    “棠儿，醒了，粥盛好了给你凉着，快去吃。”

    空灵碎玉般的嗓音来自站在院子里拨弄茶叶的窈窕女人。

    春寒料峭，身子骨不好的女人套着一件素白色的长锦衣，深棕色丝线绣出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丝线绣出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简单清雅。

    脸颊不施粉黛，红润不足，有些苍白，螓首蛾眉，一头青丝用紫色和白色相间的丝带绾出了一个寻常妇人的发式。

    吕氏静静站在那里，便绝世独立，兼得仙灵气与富贵气。

    看着看着，裴棠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妇人转身，“怎么了孩子？”

    “没没，我饿了，我先吃饭去。”

    裴棠慌乱的擦掉眼泪，跑着去厨房，捧着刚好能喝的稠粥坐在灶口，边哭边笑。

    娘亲起的早，已经吃过了，少年吃完便收拾碗筷，从水缸里舀水，洗碗，放好。

    走出厨房，帮着从茶棚里端出昨日董家伯伯送来的新茶，铺洒到竹匾里，今天天气很好。

    “怎么睡那么久，娘看你一直在说梦话就没叫醒你，刚小福还来找你去放风筝，去玩吧。”

    女子说话轻轻的，不时有咳嗽。

    裴棠看着娘亲，只感觉天底下哪里都比不过这方小院子，“不去了，娘，你去坐着吧，我一个人就行。”

    少年指着棠树下的木椅。

    吕氏笑，“你呀，还没长高呢，竹匾中间那块你摸不到，去帮娘看看药煎的怎么样了。”

    裴棠连忙点点头，来到名为“凤肝”的水池边，用湿布掀起药罐盖，看了看，将盖子放回去，往炉子里又加了一点碳火。

    也没有干什么事，在燕啼啾啾中又吃过两餐，午饭有菜苔炒腊肉，晚饭吃的面条，然后闭目而眠，只是吕氏的咳嗽听的揪心。

    第二天还是这样，只是屋檐下盘旋着两只燕子，吕氏教裴棠识《古文观止》。

    第三天下山回来的董叔叔又送来了一筐茶叶，屋檐下多了一点泥迹。

    第三天裴棠和隔壁小名小福大名无双的玩伴一起随村子里赶集的大人进城。两小孩用力吆喝，都将家里带来的茶卖了干净，来到老木匠老梁家，董无双偷偷买了一个木刀，裴棠偷偷买了一个木钗。

    第四天燕巢已经有些雏形了，吕氏在裴棠惊恐的眼神中咳出了一口血。

    第五天燕巢已经好了，裴棠进城为母亲买药。

    ……

    第十天，黄昏。

    屋檐下多了三只雏燕，啾啾鸣啼，不觉得喧吵，只觉得有些热闹，多了些生气。

    晚饭是吃的是中午的剩菜，不过多了一碗青菜猪肝汤。

    裴棠收拾好碗筷，又帮着吕氏将竹匾收回茶棚里，然后母子来到花开两色的棠树底下坐会。

    桌上有一件未完工的大红袍子，有绣针插在上面，能看到一朵艳丽红花的雏形。

    “娘的手艺可真好，我前些天去城里的时候还看到娥眉坊里摆着娘去年绣的百鸟朝凰呢。”

    吕氏笑的很开心。

    晚药煎好了，裴棠看着娘亲喝完，温婉吕氏这时候像个姑娘，一直皱着眉直道苦，还说自己刚怀上的时候也整天喝苦药。

    裴棠笑着听，然后将药罐拿到水池边清洗，浮在水面的几尾大鲤鱼连忙窜到水里。

    天色渐黑，渐凉，吕氏唤儿回屋。

    少年来到母亲身边，从怀里拿出老蒋木匠雕的粗糙木钗，“娘，送给你。”

    少年笑的羞涩又开怀，吕氏接过木钗，插到头发上，笑的有些哽咽。

    裴棠流下眼泪，笑着轻语:“娘，棠儿不能在陪你了，时间到了。”

    吕氏疑惑，“孩子你说什么，什么时间？”

    玉清真传没有接话，跪下叩了三个头，当起身时面前便没妇人，没了院子，只有一座空白石碑。

    裴玉景看见木梁黑瓦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卷入了幻境，他只是不愿那么早醒来。

    擦了擦泪水，心里念叨:娘，我一定让你活生生站在人世间。

    再看看身侧，比之与来时只少了三个人，而那个朱衣阴翳青年还在为幻境所困，双拳紧握，指甲刺进手掌，有血流出。

    裴棠走到其身边，只觉得这个人很熟悉，感觉他身上那股阴沉的气息就是自己心里压抑的那股苦闷怨气的放大。

    想了想，他对着这个可以说的上英俊阴翳青年说了一段道咒: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说完这段《太上常清静经》，便转身走到石碑下，抬起右手，触于石碑，清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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