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相顾无言泪千行

(88106 www.88106.info)    待敷完了草药，整顿了衣衫，却仍不见李自成来。和莘芸问道：“李大哥怎么还没来啊？”黎义仇答道：“李大哥身手矫健，断不会遇上危险。他叫我们不要乱走，我们静静地等他便了。”这时听见身后一人问道：“你俩是何人？在此作甚？”黎义仇迅速起身，做好备战的姿势，答道：“我们是猎户，你是何人？”那人细细打量，心道：“这两个小毛孩怎么可能会是猎户？——他俩的衣着，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想必是上山游玩，与大人走散了吧。”于是大喝一声：“老子是山贼！”抽出腰刀去劈。黎义仇以手为车，肘为炮，足为马，指为兵；车长驱直入，炮轰击连环，马疾行千里，兵步步为营：那人渐渐不敌，却又急中生智，闪向树后，挟持和莘芸，笑道：“小子，功夫不错啊。”黎义仇瞪直了双眼，竟然十分自责，却也束手无策。那人将两个绑定，写张字条贴在那树上道：

    此二人现在张家寨中，索人先奉白银三百两。

    随后便牵着两人向张家寨走。黎义仇问道：“山贼还会写字？怎么不去教书？”那人答道：“字倒认得几个，八股文却不会写，哪来的教书之说！”黎义仇又道：“山贼还认得八股文？”那人笑道：“哼！你别看扁了我们山贼。十三年前，上一任寨主带来一个黎老爷，——和他夫人，——叫我们好生照看。我听上头说他为人和善，全没老爷的样子。后来他教我们读书写字……现在连最小的喽啰都能念几句诗呢。”黎义仇听得明了，却又想起自己的亲爹，似乎很相近，但却咽在心里，没有多问。

    山回路转，曲折盘旋。到大寨时，天已渐渐黑了。那寨门有丈许高，二丈余宽，写着“张家寨”三个字，插着些火把。

    三人进了寨中；那人打几个暗哨，不多时便出来一个看起来高贵些的山贼。那高贵的山贼说道：“报。”带他们来的那个答道：“两人，一男一女……”那高贵的突然一脚踢翻那个带人的，骂道：“他奶奶的，这还用报！滚吧！”那人站起来，连连点头道：“是，是。”那高贵的道：“喂，你俩是哪来的？家住哪里？父母是谁？有多少钱？”正问间，已在手里那个厚本子上写了些字。黎义仇伸伸脖子，轻轻念道：“待——付？待付是什么意思？”那人答道：“就是你们被我们抓起来了，你们想要平安地回去；你们的父母要给我们交钱才能让你们平安地地去。然而你们的父母还没有交这笔钱，这就叫‘待付’。——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黎义仇答道：“你问的什么我全忘了。”那人道：“常言道‘贵人多忘事’，那么你一定是个很值钱的人。”又照着账本上念道：“人质状况，人质亲属，资财状况……”和莘芸却已不耐烦，扇了那人两巴掌，道：“死强盗，臭山贼！我爹是白龙帮主！你有几个胆子，敢讹到我的头上来！”和莘芸这些话是早已酝酿了一路的，到现在激发出来，自然也斗争了一路。但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底气不足；这些话说出口，便又惶恐不安，怯生生地，眼泪和冷汗一并落下来。那人厉声喝道：“我爹还是布政使呢！”正要还她几个巴掌，却被黎义仇一招“夹车炮”带回去，扇在他自己脸上。黎义仇淡然道：“在我面前欺负芸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说话间又使一招“钓鱼马”将那人勾翻；又顺势将那人双手擒住，道：“芸儿，抽他。”和莘芸愣了愣，随即满心欢喜，在空里划个半圆抡下来。

    哪知才刚刚抽了一下，忽然有个穿皮革铠甲、留着八字胡、披着暗红色披风的人拽起她的后颈，扔在五六尺外；登时大哭不止。黎义仇见了当然会发怒，正要出手时，那人却更加迅速，也将黎义仇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后一群手持兵刃的喽啰带他们进了牢房。

    话分两头。李自成让黎义仇研药，弄到吃的回来时却不见了人，只见树上有一张字条。李自成心道：“他俩跟我开什么玩笑？我又不认得字。”却也好奇地看了看那张字条，却有三个字十分熟悉，想了许久，忽然喊道：“张家寨！”他的确见过这三个字。“他俩莫不是给巡山的山贼掳了去？是了，是了，一定就是了。”于是扔了家当，带上弓箭、匕首和木棒，径往张家寨去。途中心念道：“张献忠这个兔崽子，连小孩都不放过。我该好好打他一顿。”

    ——原来在张献忠只有一岁的时候，陕北灾荒，张家都逃来关中，后来结识了李自成一家，张献忠与李自成恰好同年生，都是很好的玩伴。后来两人的父母都害病死了，剩下两个孩子孤苦伶仃。张献忠后来去做了山贼，李自成却仍然是猎人。那时李自成很正直，听说张献忠要当山贼，就立刻与他绝交了。没想到几年后，张献忠竟因为功劳多而当上了寨主。

    ——那虎今日已经太累，走得不多快了。李自成忽然想道：“山贼捉人从来都是为了讨钱的，两个小孩子定然不会跟山贼结下冤仇。所以他们在收到钱以前，不敢对这两个小鬼怎么样的。”看看天上，群星黯淡，乌云密布，暴雨来了。

    第二天早上，山寨里刚刚被太阳照亮的时候，李自成来了。他走到那个一丈高的木质门楼前，撩开衣襟，站成弓步，双手扒在左边的门扇上运劲。他虽然没练过功夫，但已经练了二十一年的蛮力。推了一会儿，只听“咔”的一声，那扇门便拍在了地上；然而这只是热身而已。一众喽啰拥到门前，挡在门前。李自成竭力呼喊：“张献忠，滚出来！你李自成爷爷来教训你了！”不多时，一个穿皮革铠甲、留着八字胡、披着暗红色披风的人，跨马持刀从里面走来，这人正是张献忠。张献忠说道：“决裂时说过的，若有事，先打一架再说的。”于是丢给他一杆长枪。李自成接住，答道：“确实有事。”李自成骑上虎，众喽啰让出一条道。张献忠的马，常年驰骋山林，已习惯了豺狼虎豹，根本不怕那猛虎。——这一点两人是心照不宣的。

    李自成不懂得一招一式。但是他狩猎多年，技巧还是有的。两人扎进场中，马虎疾驰，刀枪交织。

    牢房里早已听见叫喊声，牢房的窗户也能看见门里的校场。和莘芸笑道：“李大哥救我们来了。”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和风干的泪痕，但笑起来依然很美，很甜。但黎义仇此时关注的是牢房外的决斗。黎义仇说道：“但愿李大哥会赢。”

    张献忠的九环大刀泠泠作响时，刀刃已经架到李自成的头顶上了。李自成眼快，手比眼更快；在他看到刀背上的铁环时，枪尖已经扎在那铁环里，将大刀拨开了。

    张献忠瞪大了眼睛看着铁环里的枪尖，却仍然看不出李自成这一枪是怎么扎进来的。张献忠道：“你练过枪？”李自成道：“我打过猎。”眼明手快，无疑是一个猎人必备的素质。一个成熟的猎人无论使用什么武器，都是很精确的。于是张献忠认输了。

    黎义仇居然也不相信这样的结果，问和莘芸道：“李大哥赢了？”和莘芸答道：“好像是的，一招就赢了。”黎义仇却依然不明白，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怎么能一招就赢了武艺高强的山贼头子？莫非他还太年轻，对武功的见解还很肤浅？或者不会武功才是天下无敌的武功？

    和莘芸道：“反正李大哥已经赢了，你还想那么多干嘛？也不多想想芸儿。”和莘芸已经好几次打断黎义仇的思考了。但在思考与芸儿之间，他依然更喜欢芸儿。黎义仇道：“好吧，听芸儿的。”他看了芸儿一眼，才发现她眼角的泪痕都是那么天真、迷人。于是两人又紧紧靠在了一起。

    在船头是这样，在槐树下是这样，逃避追杀时是这样，躲在破庙时是这样，被山贼掳来前是这样，掳到了山寨里依然是这样：两个年轻人总是像这样，去感受对方的美好，去忘掉世间的一切。

    张献忠请李自成到大厅，吩咐道：“摆宴！”李自成道：“我若是来找你吃喝的，就不会跟你打了！”张献忠道：“那你是专程来打这一架的？”李自成道：“我来找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就在昨天被你们掳来的！”张献忠想了想，昨晚似乎就有两个小兔崽子挨了他的揍。张献忠道：“两个不识抬举的小兔崽子而已，不必管他们！”李自成道：“放了他们！”张献忠道：“除非你还拿我当兄弟！”

    李自成在小的时候，也许是天下第一正直。正直到了邻家小孩偷一根筷子他都要报官的程度。因为在他的心里，官府曾经是最光明、最公正的地方。但是随着他慢慢长大，对官府的失望也渐渐长大，失望到了一生气就能杀死几个官兵的程度。因此他对当年的决裂，难免有些后悔。

    李自成又是个十分热情、十分重义气的人，却因为身世背景很难交到真朋友。张献忠也差不多是个这样的人，所以他也想和李自成重新成为朋友，所以说了这句话。

    李自成答道：“好！我拿你当兄弟！现在立刻放了他们。”因为这两个小孩也是他的好朋友，虽然认识得不久。张献忠道：“既然你拿我当兄弟，就陪我吃一顿。”李自成道：“那我只好自己去找了。”为了两个才认识三天的朋友，却让一个二十多年的朋友下不来台，这种事恐怕只有李自成能做到。但是张献忠却明白，只有李自成能珍视一切友情，珍视朋友的来之不易。

    他刚刚找一个喽啰问出牢房的所在，那两个就已经从牢房出来了。因为传话的喽啰跑得很快。

    正午时分，张献忠果然摆了一桌宴席。虽然宴席只有六个人参加：李自成、张献忠、黎义仇、和莘芸以及一对中年夫妇。

    这对夫妇却是富豪打扮，与山贼格格不入；那妇人却是愁容满面，显然已经愁了很多年了。

    张献忠介绍道：“这两位是黎善人与黎夫人。黎善人当年富甲一方，一心向善，声誉极好；却在十余年前遭遇奸贼陷害，家破人亡。若不是有高手相救，早已不在人世了。”黎夫人脸色更差，似乎不愿提起以前的事。然而张献忠就是这样一个直肠子。

    黎义仇与和莘芸的脸色忽然也变了。黎义仇小心地问道：“敢问黎善人，可认得黎义仇？”黎柏八夫妇想了想，都道：“不认得。”黎义仇：“二位再仔细想想，一定认得的！”那二人满脸茫然，却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字。

    却不知他们二老确实没听过这名字！他们还没听到这名字时，已经被官兵掳走了。

    黎义仇却忽然悲愤无比，跳出座位狂奔出去；和莘芸指着那二人骂道：“连亲儿子都不认得！真是可恶！”也跳出座位，跑了出去。

    李自成和张献忠紧跟着也冲了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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