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 第十一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

(88106 www.88106.info)    家财万贯，良田千里，行善积德，声名远播。这些取之有道的名与利，却在一场横祸中消失殆尽。对于这样的灾难，黎柏八选择了与酒相伴，借酒消愁。他已经饮了十三年，醉了十三年。天天都要饮，天天都要醉。所以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又大醉一场，大梦一场。

    黎柏八刚刚睡着时，黎义仇却敲门进来了。黎夫人迎上来，正要问些什么，却不知先说什么，后说什么。黎义仇道：“娘！我真的是你们的孩子，黎义仇。”黎夫人道：“嗯！娘看你和你爹长得神似，已大概猜出来了。”不用怀疑和认证。因为这十几年来即使有人知道黎柏八没死，也不会来给这个靠山贼养活的落魄鬼当干儿子。

    母子俩相对而坐，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黎义仇先开口道：“你和我爹怎会到这来？”黎夫人一面拭眼泪，一面讲道：“我和你爹被官兵抓走后，又被扛到一片林子里；随后‘河套五怪’的老大赵无量却来打死了那两个官兵，救了我们；又将我们带到这里居住。我们问他你的下落，他竟告诉我们你已被乱刀砍死。现在想来，兴许是他随便说来打发我们的。”黎义仇道：“绝不可能！我义父说，那些官兵就是赵无量带来的！河套五怪都是布政使的走狗！他不可能救你们！”黎夫人道：“还不是因为你爹积德！你爹小的时候，跟你爷爷去河套游玩。——那时你爹只有七八岁，却十分忠厚善良。你爹在街上碰见一个独臂的少年乞丐，心生怜悯之情，于是就偷偷地给那个少年买了许多点心和玩具……”黎义仇道：“那个少年就是赵无量？时隔多年，他又怎会认出你们？你们又怎会认得出他？”黎夫人道：“赵无量救我们时，你爹就问他是谁，为何救了我们。赵无量指了指左边的空袖子，又取出那些他竟然珍藏下来的玩具，你爹便认得出了。——也许在他们小的时候你爹就已透露了姓名，他才认得的。”黎义仇又道：“他又怎知道这个隐秘的山寨？”黎夫人道：“因为赵无量就是上一任寨主！”黎义仇一愣，十分不解。布政使的狗腿子怎会是山贼头子？山贼头子又怎会是狗腿子？看来这世上深奥神秘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黎夫人问道：“你呢？你刚才跑出去干什么？又怎么会来这里？”黎义仇答道：“我在山溪边吟诵古文、练习武功，借此调整心态……”

    母子俩就这样一直聊了下去，没有人打扰。因为在这样的场合外人应该回避的，——和莘芸也不例外。

    转眼间日薄西山，又转眼间夜幕降临。

    桌上多了一个人——黎柏八。父子俩都很激动，都很快乐。但满桌子只有一个人喝酒是很尴尬的事。所以黎义仇问道：“喝酒是什么感觉？”黎柏八答道：“没什么感觉。”黎义仇道：“那为什么要喝？”黎柏八道：“你快乐吗？”黎义仇道：“很快乐！因为我找到了你们。”黎柏八道：“快乐时就应该多喝一点。”黎义仇道：“为什么？”黎柏八道：“因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黎义仇又问道：“那如果不快乐呢？”黎柏八道：“那就应该更多喝一点！”黎义仇道：“为什么？”黎柏八道：“因为‘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问这么多干什么！你爹让你喝，你就喝！”

    黎义仇还没有喝过酒。理由是：“小孩子当心喝坏了身体！”已经喝过酒的理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父子都已大醉。黎义仇忽然发现他爹骗了他。因为喝酒不是没感觉，而是让快乐的人更快乐、更舒服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校场已围满了人。李自成来到山寨，黎义仇认亲，昨夜刚刚截获了三千两财宝：山寨很景气，于是大家就要庆祝一番。

    数十名美女跳完“板脸舞”和“眼泪舞”之后，张献忠又要和李自成比试箭法。张献忠是个好强的人，他的刀法已经输了，箭法绝不能输。

    校场中央放了一个双耳酒壶，壶口向上。张献忠和李自成站在大厅的门槛里备战；黎义仇他们四个在门边坐看。

    张献忠虽是主人，却毫不客气，片刻间两箭齐发，一左一右，穿耳而过。众喽啰鼓掌喝彩。

    李自成却还没有拿起弓箭。他伸出右臂及右手食指，使眼、指、壶成为一线；又将右臂抬高，举目向天：如此来回反复，不知在测量些什么。其他人更是匪夷所思，无法揣测。

    忽然间，李自成已张弓搭箭，向天空射出。那支箭如鹰一般掠起，翻转雄姿；在一个点上突然停止，变得头朝下、尾朝上，又如鹰一般俯冲下来。“当”一声响，箭入壶！箭已止，而箭在空中划出的完美弧线，似乎仍然留在人们眼中。

    张献忠苦笑道：“你果然好箭法，我是比不过你了。不过，你若能在八十丈外射穿铜钱，那我才心服口服。”李自成道：“八十丈这么远的距离我还没试过。”张献忠道：“既然你没把握，我也不好勉强。”李自成笑道：“你在故意激我。那我就试试吧。”

    大门与大厅间差不多正好八十丈。——大门已被喽啰们赶着修好，此刻也闩上了。——门框正中悬一根线，吊着一枚铜钱。

    李自成没有十足的把握，在场的人们也屏住呼吸，替他瞪大了眼睛。

    只听弓弦骤响，箭矢疾行。全场人都注目那枚铜钱时，箭却钉在门板上，将大门射倒一扇。

    这时有几个喽啰突然变得很紧张不安，似乎很想溜走，似乎又不敢溜走。偷懒做出来的事情被当众戳穿，这滋味当然不好受。

    李自成叹口气，又发一箭。箭刚离弦，竟已有两人站在门外的铜钱后面。这一箭速度之快，那两人即使看见也极难躲开。

    那箭看着已离铜钱渐远，已要射中其中一人。忽然间铜钱一晃，那箭已挂在铜钱里了。

    众喽啰的喝彩声已撼天震地，李自成也舒了一口气。但他仍然有些奇怪，明明已经看到那箭即将穿入那人的胸膛，却怎么会闪入铜钱中？那两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两人已经在喽啰们的刀枪剑戟的簇拥下走近来了。张献忠厉声喝道：“你俩是何人？胆敢冒犯到我的山寨来！”

    黎义仇却认得那两人，和莘芸也认得。一个是铁梅香，一个是那外国武士。奇怪的是，杜昂的一双金柺却在铁梅香腰间挂着。

    黎义仇抢道：“他是我义父的杀妻仇人铁梅香！张大哥，拜托你帮我义父杀了他。”

    掉下悬崖却不死，本是江湖中很无聊的事，但任何人都有碰到这种事的可能。随后的情况一般有两种：第一，活着出来；第二，学了绝世神功再出来。而他们经历了第一种。他们虽没有真正走出去，却至少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张献忠很不了解这些事，说道：“今天喜庆得很，不宜见血，先关起来，以后再说！”又道：“慢着！把他身上的大金条儿取来！”这位可爱的张寨主竟将那对金柺说成“大金条儿”，和莘芸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黎柏八道：“张寨主！这便是我赠与那杜师傅的金柺。张寨主可否将这金柺交予小子，他日下山便可还给杜师傅？”张献忠虽然爱财，却也不得不给。

    这天夜里，黎义仇摸了一柄钢刀，直奔牢房里去。他这个心智不成熟的年龄，本不该参与这些仇怨是非的，但他却想尝试一下。他也不知道一场仇恨搁置了二十多年是什么感觉，但他觉得杜昂一定不好受。若芸儿被人杀害，他也会不顾一切去报仇的。或许他只是好奇，或许只是感受一下仇人被杀死以后的那种快感。

    他偷偷摸了一把钥匙，打开牢门。正在酣睡的铁梅香听见了动静，弹指间竟已站在黎义仇面前，问道：“你想杀了我，给你的干爹的老婆报仇？”黎义仇有些惊慌，略微点了点头。铁梅香道：“你杀得了我？”黎义仇答道：“我以为你在睡觉。”铁梅香道：“你以为我是淫贼？”黎义仇心道：“本来事实已经固定，他却忽然说了这句话，想干什么？”

    铁梅香道：“你知道赵无量么？”黎义仇道：“知道，他救了我父母。”铁梅香道：“所以你认为他是好人。”黎义仇承认。铁梅香又道：“但他却为布政使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比如你爹的亲友和下人。你觉得他是善是恶？”黎义仇摇头，他也疑惑了。铁梅香道：“他救人有他的苦衷，杀人也有他的苦衷。所以善恶之间，怎能随便定义？”黎义仇道：“你想骗过我，你想假装善良。”铁梅香道：“我做了很多亦正亦邪的事，怎么会去假装善良？”黎义仇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铁梅香道：“你想听听我的苦衷么？”

    铁梅香本名铁固，年轻时也曾娶妻。谁知那妻子却并不喜欢铁固，偷了别

    的男人。这事被铁固戳破，将二人杀了。于是就带着人命官司浪迹江湖，化名铁梅香，发誓杀尽偷人之人。

    他本对妻子十分爱护，几乎无微不至，却仍然斗不过老天爷赏赐给他的丑相。所以他的内心几乎崩溃。这样的人总是很可怜，却也总是喜欢走极端。但这究竟是行侠仗义，还是令人作呕呢？铁固当然想过。他也觉得恶心了些，所以已经罢手几近二十年了。因为他崩溃的心理已经在血腥之上得到了重建。

    黎义仇打断道：“我义母怎会是这种人！”铁固道：“你干爹成天和朋友吃饭喝酒切磋，却被朋友偷了老婆！你若将你那芸儿抛到一边不管不问，她想必也受不了吧！”黎义仇道：“你为何不将真相告诉我义父？不向天下人解释？总背着个淫贼的骂名？”铁固道：“你若得知你做了王八，还不如蒙在鼓里！”黎义仇了解了。铁固宁愿自己背锅，也不愿让人知道被朋友欺骗、被妻子背叛的滋味。但到底是正是邪呢？天知道！黎义仇只知道，铁固是个值得怜悯的人。

    铁固道：“你现在已知道了实情，可以动手了。”黎义仇当然不会下手。铁固知道自己轻功极佳，所以才主动跳崖；他知道黎义仇绝对下不了手，他才要求杀了他。行走江湖的，怎么能没这点心眼呢？

    第二天，黎义仇已将昨夜的见闻告知另外五个人。张献忠道：“你不该轻易相信他。”黎义仇道：“那他怎会将我义父的双柺带在身上？在荒山里，累赘绝对不能多带的。”又道：“他若有恶意，我们六个加起来也不一定胜得了他；他却能束手就缚。”

    张献忠有些头疼，因为要将这两个人的伙食从牢饭调整为大餐。但更头疼的是，忽然又来了五个吃大餐的人。

    张献忠道：“赵大哥！钱二哥！孙三哥！李四哥！周五哥！华山论剑论完了？你得了第几名？”赵无量比两个张献忠还要老，而他们却兄弟相称。

    赵无量答道：“我看古亦闻一定是第一名。第一天擂主是玉泉院掌门古亦闻；第二天擂主是峨嵋掌门绝顶；第三天是‘刀剑双侠’燕秋门；第四天是我。今天早上我们四个擂主决斗，我先败下阵来，便带兄弟们来看看你。”见了这许多生面孔，又问道：“都是客人？”张献忠答道：“这是我的发小李自成；这是黎善人之子；这是白龙帮帮主之女；这是铁固大侠；这是铁大侠的外国朋友。他们都要在此长住的。”钱无极听到“白龙帮帮主之女”时，想起了腿被打断的事，便举起大锤去打和莘芸。众人还未及反应，赵无量却已拦住他，道：“你的腿是谁打断的？”钱无极道：“白龙帮帮主。”赵无量道：“这是不是白龙帮帮主？”钱无极道：“不是。”赵无量道：“那你为何打她？”钱无极便沉默收手。

    众人都很佩服他的公正。黎柏八道：“赵大哥难得回山一次，又有诸位好汉在此；不如今晚摆开大宴，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张献忠幼年流落至此，父母病死，独自艰难地生活；后来当了山贼，一步步踏上寨主之位，日夜操劳。他可不算沦落人么？

    李自成幼年丧父丧母，独自靠狩猎维持生计，多年来唯有爱虎相伴；本来安贫乐道，却又被腐政逼上山寨。他可不算沦落人么？

    黎柏八出身高贵，富甲一方，德高望重；却只因辱骂高官，招来一场血腥；如今只能隐居在这山寨中。黎夫人不离不弃，一路相随，毫无怨言。他二人可不算沦落人么？

    黎义仇本可在白龙帮的庇护下安享太平，却遭小人迫害，几经生死，却在山寨中与父母团聚；和莘芸死心塌地，一往情深，同甘共苦。他二人可不算沦落人么？

    铁固只是形貌丑陋，却遭朋友欺骗、妻子背叛，一路杀死无数素不相识之人，背负着天下人的骂名，到头却不过大梦一场。他可不算沦落人么？

    那外国武士，不远万里来到中原比武，却被人踹下山崖。本已将死，又被铁固搭救，在荒山野林里相依为命。他可不算沦落人么？

    河套五怪，本只是行乞的少年。家中老人无人奉养，迫于生计当了山贼；又迫于生计，强忍骂名为布政使办事。可不算沦落人么？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识！88106 www.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