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译文

(88106 www.88106.info)    译文 孔子说：“六经对于治国安邦来说，作用是相同的。《礼经》用来节制人的言行使生活规范，《乐经》用来发扬和气促使人们的生活融洽，《书经》用来记叙往古的事迹与典章制度，供人们仿效、借鉴，《诗经》用来传扬前代圣贤的心意，引起共鸣，《易经》用来使治理方法神秘化，《春秋》用正义来衡量是非曲直。”太史公说：宇宙的范围无比广阔，难道不宏大么！在谈笑中含蓄微妙地切中事理，也可以排难解纷。

    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倒插门女婿。身高不足七尺，为人滑稽，能言擅辩，多次出使各诸侯国，没有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时，喜爱说谜语，又好荒淫作乐，彻夜宴饮，陶醉在饮酒之中，不问政事，把国家大事托付给卿大夫们。文武百官放浪淫乱，各国都来侵犯，国家危险，早晚将要灭亡。身边近臣不敢规劝。淳于髡用隐语去劝他说：“国内有一只大鸟，落在大王的庭院里，三年不飞又不叫，大王知道这只鸟是怎么一回事吗？”齐威王说：“这只鸟不飞就罢了，一飞就会直冲云霄；不叫就罢了，一叫就会使人惊异。”于是他马上接见七十二个县令长，奖励一人，杀死一人；又整顿军队，打击来犯的敌人。各诸侯国吃惊不小，皆把侵占的土地归还齐国。齐国的声威一直持续三十六年。这些话在《田完世家》里有记载。

    齐威王八年（公元前三七一年），楚国大规模出兵攻打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请求救兵，让他携带礼物黄金一百斤，驷马车十辆。淳于髡仰天大笑，把帽带子都全部迸断了。威王说：“先生嫌礼物不多么？”淳于髡说：“哪里敢！”威王说：“那你笑难道有什么道理？”淳于髡说：“现在我从东方来，看见路旁有个向田神祈祷求丰收的人，拿着一个猪蹄，一杯酒，祈祷说：‘高地上谷物盛满筐笼，低田里的庄稼装满车辆；稻、黍、稷、麦、豆丰登，满屋满仓。’我见他拿着一点点祭品，却有那么高的祈求，所以笑他。”于是齐威王就把礼物增加到黄金一千镒，白璧十双，驷马车一百辆。淳于髡告辞起行，到了赵国。赵王给了他十万精兵，一千辆裹有皮革的战车。楚国听到这个消息，连夜退兵离开。

    齐威王十分高兴，在后宫摆设酒肴，召见淳于髡，赏赐给他酒，问道：“先生能喝多少酒才醉呢？”淳于髡回答说：“我喝一斗也会醉，一石也会醉。”齐威王说：“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这个道理能说给我听听吗？”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承蒙赏酒，执法官在旁边，御史在背后，我畏怯心惊，低头俯地地喝，不超过一斗就醉了。倘若双亲有尊敬的贵客，我挽起袖子曲躬小跪，在前面侍候饮酒，时常赏我残酒，举杯祝酒，敬祝长寿，屡次起身应酬，喝不过两斗就醉了。假如朋友交游，好久没有会面，突然相见，高兴地讲述往事，倾吐衷肠，大约喝五六斗就醉了。至于乡井的聚会，男女在一块坐，慢慢地依次饮酒，对弈玩棋，比赛投壶，呼朋唤友，相邀成伙伴，握手言欢也不受处罚，瞪着眼瞧也没有禁忌，前面地上有掉下的耳环，后面地上有失落的发簪，我内心里喜欢如此，喝上八斗却只有两三分醉意。天黑了，酒也快完了，把剩下来的酒倒在一起，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乱放，杯盘弄得乱糟糟，堂上的火烛已经熄灭，主人留下我而去送客，那穿绫罗短袄的衣襟已经解开，令人略微闻到阵阵香味，在这时候，我最高兴，能喝一石酒。所以说酒喝得过多就容易出乱子，快乐到了极点就会发生悲哀的事。一切事情都是如此。这说的是什么事情都不要走上极端，如果到了极端，就必然走向反面转为衰亡。”淳于髡用这样的话婉转劝告齐威王。齐威王说：“好。”就停止了通宵的宴饮，任命淳于髡做接待各诸侯国宾客的交际官。齐王宗室举行宴会，淳于髡常常在场作陪。

    在这以后一百多年，楚国出了个优孟。优孟原先是楚国的歌舞艺人。身高八尺，富有辩才，常常用谈笑方式婉转进行规劝。楚庄王的时候，他有一匹被喜爱的马，给它穿上华美锦绣做的衣服，把它安置在雕梁画栋的房子里，用没有帷帐的床给它做卧席，用蜜饯的枣干喂养它。马因得了肥胖病死了，要臣子们给马治丧，想用棺椁盛殓，依照安葬大夫的礼仪安葬它。周围近臣劝止他，以为不能这样做。庄王下令说：“有谁敢于因葬马的事谏诤，就杀死他。”优孟听到这件事，走进殿门，仰天放声大哭。庄王很吃惊，问他哭的原因。优孟说：“马是大王所珍爱的，凭力量巨大的楚国，有什么得不到的，却按照大夫的礼仪安葬它，太微薄了，请用安葬君主的礼仪安葬它。”庄王说：“为什么？”优孟回答说：“我请求用雕刻花纹的美玉做内棺，有花纹的梓木做外椁，楩、枫、豫、樟各色上等木材做护棺的题凑，发动战士给它挖掘墓穴，以至年迈体弱的人背土筑坟，齐国、赵国的代表在前头陪祭，韩国、魏国的代表在后面守卫，盖一座庙宇用牛羊猪祭祀，拨个万户的大县供奉。各国听到这件事，都知道大王轻视人而重视马呢。”庄王说：“我的过失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吗！这该怎么办呢？”优孟说：“让我替大王用对待六畜的办法来安葬它。筑个土灶做外椁，用口铜鬲当棺材，用姜枣来调味，用木兰来解腥，用稻米作祭品，用火光作衣裳，把它安葬在人们的胃肠里。”当时庄王就派人把死马交给主管宫中膳食的太官，别让天下人长久传布这件事。

    楚国相国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个贤人，待他很好。孙叔敖病危将死，嘱咐他的儿子道：“我死后，你一定会穷困。到那时，你去拜见优孟，说你是孙叔敖的儿子。”过了几年，他的儿子穷困到背柴出卖，路上遇到优孟，对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父亲弥留之际，嘱咐我贫困了就去找优孟。”优孟说：“你不要远往他处。”优孟回到家里，就缝制了孙叔敖的衣服和帽子穿戴起来，模仿孙叔敖的行止举动、音容笑貌。过了一年多，模仿得活像孙叔敖，连楚庄王和亲近大臣都分别不出来。楚庄王举行酒宴，优孟上前为庄王敬酒祝福，楚庄王大惊，以为是孙叔敖复活了，想请他做相国。优孟说：“请让我回去和妻子商量此事，三天以后再来就任相国。”楚庄王允许了。三天以后，优孟又来见庄王。庄王说：“你妻子怎么说的？”优孟说：“我妻子说千万不要干，楚国的相国不值得做。像孙叔敖那样做楚国的相国，忠正廉洁治理楚国，楚王才得以称霸。如今死了，他的儿子连插下锥子的土地也没有，穷困到靠背柴出卖来维持生活。一定要像孙叔敖那样，倒不如自杀。”接着唱道：“住在山野耕田受苦，难以得到温饱。出外做官，本身贪赃卑鄙的，不顾耻辱，积了钱财。自己死后家室虽然富足，但又恐怕受贿枉法，为非作歹，犯下大罪，自己被处死，家室也遭诛灭。贪官哪能做呢！想做个清官，奉公守法，尽忠职守，到死不敢做坏事。清官又哪能做呢！楚国相国孙叔敖坚持廉洁的操守到死，现在妻子儿子穷困到靠背柴卖糊口，清官也不值得做呢！”于是庄王在优孟面前表示了歉意，就召见孙叔敖的儿子，把寝丘这个四百户之邑封给他，用来供奉孙叔敖的祭祀。后来传到十代没有断绝。优孟的这种智慧，可以说是能够抓住时机了。

    在优孟以后两百多年，秦朝出了个优旃。优旃是秦朝的歌舞艺人而且身材短小。他善于说笑话，然而都合于大道理。秦始皇时，有次宫中摆酒宴而天下着雨，殿阶下的执盾站岗卫士都被雨淋湿，受风着寒。优旃见了十分怜悯他们，对他们说：“你们想休息吗？殿阶下的执盾卫士都说：“非常希望。”优旃说：“等会我如果喊你们，你们要很快答应说‘唉’。”过了一会，宫殿上向秦始皇祝酒高呼万岁。优旃走近栏杆大声喊道：“陛下的执盾卫士们！”卫士们说：“唉。”优旃说：“你们虽然长得高大，有什么益处，只有幸在露天淋雨。我虽然生得矮，却有幸在这里休息。”于是始皇让侍卫士减半值班，轮番接替。

    秦始皇曾经计划要扩大皇家园林，东面到函谷关，西面到雍县和陈仓。优旃说：“好。多养些禽兽在那里面，敌人从东方来侵犯，让麋鹿用角去抵触他们足够啦。”始皇因此便停止了扩大皇家园林的计划。

    秦二世皇帝即位，又想用漆涂饰城墙。优旃说：“好。皇上即使不说，我本来也要请您这样做的。漆城墙虽然给百姓造成愁苦和耗费，可是很美呀！涂了漆的城墙光光亮亮的，敌人来了爬也爬不上。要想成就这件事，涂漆倒也容易，但难办的是要找一所给漆过的城墙遮蔽太阳，阴干涂漆的大房子。”于是二世笑了，因这个缘故停止了漆城计划。不久，二世被杀死，优旃归顺了汉朝，几年以后就死了。

    太史公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因而得志于诸侯，优孟摇头歌唱，靠背柴卖为生的人因而受到封赏。优旃靠近栏杆大叫一声，阶下侍卫士减半值班，轮番接替。这些人所起的作用，难道不也伟大而可颂扬的吗！

    褚少孙先生说：我有幸能因通晓经学而做了郎官，而且喜欢读史传杂说一类的著作。不自量力，又写了六章滑稽故事，把它们编在太史公原著的后面。看了可以扩大些见闻，把它们留给后世喜欢多事的人读了，以舒畅心胸，警醒听闻，特把它增附在以上太史公的三则滑稽故事的后面。

    汉武帝时，有个受宠爱的歌舞艺人叫郭舍人，他发言说话虽不合大道理，然而使皇上听了心情和悦。武帝童年时，东武侯的妈妈曾经乳养过武帝，武帝壮年后，称她为“大乳母”。大约一月入朝两次。上朝的通报送进去，一定有诏令派亲信的侍臣马游卿用五十匹绸绢赏赐给乳母，并备饮食供养乳母。乳母上书说：“某处有块公田，希望拨借给我使用。”武帝说：“乳母打算得到它吗？”便把公田赏赐给了乳母。凡属乳母所说的话，没有不认可的。还下了诏令，让乳母乘坐的车子可以在御道上通行。在这时候，三公九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里的子孙随从奴仆等人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当路牵拉拦截人家的车马，抢夺别人的衣服。信息传到皇上那里，皇上不忍心法办他们。主管官吏报请把乳母的全家迁走，把他们安置到边陲。报告得到了认可。乳母理当进宫到武帝跟前当面辞行。乳母先会见了郭舍人，为这事流了泪。郭舍人说：“马上进去面见辞行，快步退出，多次转身回头望皇上。”乳母按照他的话做，向武帝当面辞行，快步退出，屡屡转过身来回头看武帝。郭舍人神情发怒，说话急躁，骂她道：“啐！老婆子！为什么不快走！皇上已经壮年了，难道还需要等你喂奶才能活命么？还转身看什么！”于时皇上怜悯她，并且悲伤起来，就下诏令制止，不准迁徙乳母了，反而贬谪处罚了说乳母坏话的人。

    汉武帝时，齐国故地人有个东方先生名朔，因爱好古代流传的书籍和儒家经学，广泛地阅览了许多诸子百家的书。东方朔刚到长安时，到公车府那里上书给皇帝，共用了三千枚木简。公车府派两个人一起抬他的奏章，仅只抬得起。皇上到尚方署读那些奏章，看到哪里要停止了，便在哪里划个休止记号，读了两个月才读完。下诏令任命东方朔作郎官，经常在皇上身边侍奉。多次叫到跟前谈话，皇上没有不欣喜的。时常下诏令赐东方朔御前吃饭。饭罢，东方朔把吃剩的肉全部揣在怀里拿回去，衣服都是油污。皇上多次赐给他绸绢，他肩挑扛抬着就走。专用所得赏赐的钱财绸绢，娶长安城中年轻美貌的女子为妻。大多娶过来一年光景就抛弃了，重娶一个。所得赏赐的钱财都完全花在女子身上。皇上身边的侍从官有半数喊东方朔做“疯狂的人”。皇上听到这个称呼，说道：“假使东方朔当官行事没有这种行为的话，你们哪能赶得上他呢！”东方朔保举自己的儿子做郎官，又升为侍中的谒者，常常奉命持节出使。有一次，东方朔在殿中经过，郎官对他说：“人们都把先生当疯狂的人。”东方朔说：“像我这类人，就是所谓在朝廷里隐居的人。古代的人，却隐居在深山里。”他时常坐在酒席上，酒喝得畅快时，趴在地上唱道：“沦落尘俗中，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隐居起来，保全身躯，何必隐居到深山中间，草屋里面！”金马门是宦官衙署的大门，大门旁边立有铜马，所以称它做“金马门”。

    当时恰逢朝廷召集学宫里的博士先生们参与讨论国事，大家共同诘难东方朔说：“苏秦、张仪偶然遇到大国的君主，就能居卿相的地位，恩泽留传到了后代。现在您先生研究先王治国驭臣的方术，仰慕圣人立身处世的道理，诵读《诗经》、《书经》和百家的言论，不能一一列举。又有文章著作，自己认为天下无双，那么可以说见闻广博，聪明才辩了。然而您全力尽忠侍奉圣明的皇帝，旷日持久，累积长达几十年，官衔不过是个侍郎，职位不过是个卫士，看来您还有不检点的行为吧？这是什么缘故呢？”东方先生说：“这本来不是你们所能完全理解的。时间不同，情况也不一样了，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张仪、苏秦所处的时代，周朝非常衰败，诸侯们不去朝见周天子，以武力相征伐争权夺利，相互俘捕以兵戎相见，天下兼并为十二个诸侯国家，没有决出胜负，此时得到士人的就强盛，失去士人的就败亡，所以言听计从，身居尊位，恩泽传到了后代，子孙长享荣华富贵。现在不是这样了。圣明的皇帝在朝廷掌政，恩德遍及天下，诸侯朝贡服从，声威震慑四方少数民族，将四海之外的疆土连接成像坐席那样的一片乐土，比倒置的盘盂还要安稳。天下统一，融为一体，凡有所行动行事，都容易得好像在手掌中转动一样。贤与不贤，凭什么来辨别他们的差别呢？现在因天下辽阔广大，士民很多，竭尽精力，奔走游说，同时向朝廷进献计谋，像辐条凑集到车毂轴上一样的人，多得数不清。尽管竭力仰慕道义，仍然往往被衣食所困，有的竟连进身的门路也找不到。假使张仪、苏秦与我同生在现代，他们恐怕连一个掌管历史上的制度、文化沿革等的小吏也不能得到，怎么敢奢望当常侍侍郎呢！古书上说：‘天下没有灾害，即使有圣人，也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才华；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贤人，也没有地方建立他的功业。’所以说时代变了，那么事情也随之而有所变化。尽管如此，怎么可以不努力自身的修养呢？《诗经》上说：“鼓呀钟呀屋里敲，声音外传闹嘈嘈。”“鹤儿鸣在弯湾里，声音飘扬到天际。”假如能够修养自身，还担忧什么不能获得荣誉！齐太公亲行仁义七十二年，遇上周文王，才得以实行他的主张，封在齐国。传国七百年没有断绝。这就是士人所以要日日夜夜，勤奋不倦，研究学问，推行自己的主张，不敢停止的原因。当今世上的隐士，一时虽不被任用，但他能超然独立，孑然独处，远观许由，近看接舆，智谋犹如范蠡，忠诚可比伍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寡朋少侣，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情。您们对我有什么疑虑呢！”于时那些先生们一声不响，无话答复了。

    建章宫后阁的双重栏杆中，有一只动物跑出来，它的形状像麋鹿。消息传到宫中，武帝亲自到那里观看，问身边群臣中熟悉各种事物并通晓经学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是什么动物。下诏叫东方朔来看它。东方朔说：“我知道这个东西，希望皇上赏赐美酒好米饭，丰盛地宴请我，我才说。”武帝下诏说：“可以。”吃过酒饭，东方朔又说：“某处有几顷公田、鱼池和蒲苇塘，陛下把它赐给我，我东方朔才说。”武帝下诏说：“可以。”于时东方朔才肯讲，说道：“这是叫驺牙的动物。远方会有前来投诚的事，驺牙便先出现。它的牙齿前后一样是门牙，没有臼齿，所以叫它做驺牙。”这以后过了一年左右，匈奴浑邪王果然带着十万人来归降汉朝。武帝又再赏赐东方朔许多钱财。

    到年纪老了，东方朔将死时，进谏武帝说：“《诗经》上说：‘苍蝇飞，嗡嗡响，歇在篱笆上。和易的人儿，莫上谣言当。造谣的不止，惑乱到四方。’希望陛下远离奸诈谄媚的小人，屏退他们的谗言。”武帝说：“现在东方朔反而多说好话了么？”对此感到奇怪。过了不多久，东方朔果然病死了。古书上说：“鸟将要死的时候，它的叫声悲哀；人将要死的时候，他讲的话善良。”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呢。

    汉武帝时，大将军卫青是卫皇后的兄长，被封为长平侯。他带领军队出击匈奴，追到余吾水边才返回。斩杀大量敌兵，捕获许多俘虏，立了功勋回来，武帝下诏赏赐黄金千斤。卫将军从宫门出来，齐地人东郭先生以江湖术士的身份，在公车府候差，拦路挡住卫将军的车马，谒见说：“希望禀告一件事。”卫将军停下车，叫东郭先生走上前来，他靠在车边说道：“王夫人新近受到皇上的宠爱，家里贫困。当今将军得到黄金千斤，如果拿出其中的一半赐给王夫人的双亲，皇上知道了这件事必定喜欢。这就是平时所说的巧妙而便捷的计策。”卫将军感谢他说：“幸亏先生把这便捷的计策告诉我，一定遵照指教。”于是卫将军就拿出五百斤黄金，作为给王夫人的双亲的赠礼。王夫人把这事告诉了武帝。武帝说：“大将军不会知道这样作。”问卫青哪里得到的计策，回答说：“从候差的东郭先生那里得到的。”武帝就下诏召见东郭先生，任命他任某郡的都尉。东郭先生久在公车府候差，贫穷困苦，饥寒交迫，衣服破旧，鞋子不完好。行走在雪中，鞋子有面无底，脚全部踏在地上。过路人讥笑他，东郭先生回答他们说：“谁能穿着鞋子在雪中行走，叫人看去，脚上面是鞋子，鞋子下面竟然好像是人脚的么？”等到他受任为俸禄二千石的官，佩着青绶带印从宫门出来，去向房东告辞，旧时所有同他一起候差的人，一批批在都门外为他饯行。一路光荣显耀，在当代扬名。这就是平常所说的身穿粗布短衣，怀里揣着珍宝的人吧。当他穷困的时候，大家都不理睬他，到他尊贵了，就争着依附他。谚语说：“观察马因外表消瘦而漏掉良马，观察士因外貌朴陋而漏掉人才。”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吧？

    王夫人病入膏肓，皇上亲自探望，问她道：“你的儿子应当封王，你打算安置他到哪里？”回答说：“希望在洛阳。”皇上说：“不行。洛阳有武库，敖仓，又位于交通关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自从先帝以来，相沿不在这个地方封王。然而关东地区的封国，没有比齐国更大的，可以封他为齐王。”王夫人用手拍头，口呼“太幸运了”。王夫人死后，就称为“齐王太后逝世”。

    从前，齐王派淳于髡到楚国进献天鹅。出了都门，半路上那只天鹅飞走了，只好提着空笼子，编造了一篇假话，前去拜见楚王说：“齐王派我来送天鹅，在水上经过，不忍心天鹅的干渴，放出让它喝水，不料离开我飞走了。我想要刺腹或勒脖子而死，担心人家议论大王因为鸟兽的缘故，让士人自己杀伤。天鹅是长羽毛的东西，多有相像的，我打算要买一只顶替它，这是不诚实而且欺骗了大王。想要逃奔到别国去，又痛心我们两国君主间的这次通使半途而废了。所以前来认罪，向大王叩头，领受惩罚。”楚王说：“好。齐王竟有这样诚实的贤士啊！”优厚地赏赐了淳于髡，赏赐的钱财比进献天鹅还加一倍。

    汉武帝时，征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宫。有个掌管文书的府吏叫王先生的，自己请求跟随太守同行：“我会对您有益处。”太守答应了他。太守府中的许多属吏功曹禀告说：“王先生爱好喝酒，闲话多，务实少，恐怕不宜跟他同去。”太守说：“王先生心里打算去，不好违背他的意思。”终于跟他同行。他们来到宫门外，在宫府门等待皇上的诏命。王先生只顾揣着钱买酒，同卫队长官叙饮，整天醉醺醺的，不去看望他的太守。太守进宫跪拜皇上。王先生对守门郎官说：“请替我呼唤我们太守到宫门内，跟他远远地讲几句话。”守门郎官替他去呼唤太守。太守出来，看见了王先生。王先生说：“天子如果问您凭什么治理北海郡，使得那里没有盗贼，您对答些什么呢？”太守回答说：“选择有才能的，并按他们的能力分别任用，奖赏才能超群的，惩罚不图上进的。”王先生说：“如此回答，是自己称赞自己，自己夸耀自己的功劳，不可以啊。希望您回答说：‘不是我的力量，全是陛下神明威武所造成的变化呢。’”太守说：“好吧。”太守被召入宫中，走到殿堂下面，武帝下诏问太守道：“你用什么方法治理北海郡，使盗贼不出现？”太守叩头回答说：“不是我的力量，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武帝大笑，说道：“呀！哪里学得忠厚老实人的话而称颂起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太守回答说：“是从掌管文书的小吏那里听来的。”武帝说：“现在他在哪里？”太守回答说：“在宫府门外。”武帝下诏召见，任命王先生做水衡丞，北海太守做水衡都尉。解释经义的古书上说：“美好的言辞可以出卖，高尚的品行可以高出众人之上。君子用美言相送，小人用钱财相送。”

    魏文侯的时候，西门豹任邺县令。西门豹去到邺县，召集年高而有名望的人，询问他们人民感痛苦的事情。那些人说：“苦于给河神娶妻，因这个缘故人民穷困。”西门豹问这个事情的原因，回答说：“邺县的三老、廷掾常年向老百姓征收捐税，收取他们的钱达几百万，用其中二三十万替河神娶妻，跟庙祝、巫婆瓜分那些剩余的钱，拿回家去。当那时，巫婆四出巡查，见到贫苦人家的女儿长得俊俏的，说这应该做河神的妻，立刻留下聘礼娶走。为她洗澡洗头，替她缝制新的绸绢衣服，单独住下来清心静养以示虔诚。替她在河边建造斋戒的房子，张挂着大红厚缯的帐子，让女孩住在里面。替她备办牛酒饭食，折腾十多天。到那天，大家来装点乘浮之具，像出嫁女儿那样的床帐枕席，让这女孩坐在上面，放在河中漂行。起初浮在水面上，漂流几十里就沉没了。那些有美貌女儿的人家，担心大巫婆替河神娶他们的女儿，因此大多带着女儿远远逃亡。所以城里逐渐空虚，居民越来越少，更加穷困了，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了。民间俗话说‘如果不给河神娶妻，河水冲来淹没田地村庄，淹死那里的老百姓’。”西门豹说：“等到给河神娶妻时，希望三老、巫婆、父老都到河边去送女子，也希望来告诉我，我也要去送女子。”大家说：“是。”

    到了那天，西门豹到河边和大家相会。三老、官吏、豪绅以及乡间的父老们都聚集在一起，与前来观看的百姓共两三千人。那个大巫是个老太婆，年纪已经七十岁。随从女徒弟约有十来个人，都穿着绸子单衣，站在大巫婆后面。西门豹说：“唤河神的媳妇来，让我看看她长得美丽还是丑陋。”巫婆们就把女子从帐子里扶出，来到西门豹跟前。西门豹看了看她，回头对三老、庙祝、巫婆、父老们说：“这个女子不美丽，相烦大巫婆替我进去报告河神，应该再找一个美丽女子，后天把她送来。”立即让官吏士兵一道抱起大巫婆扔进河里。不久，说道：“巫婆怎么一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呢？徒弟去催她一下！”再把一个徒弟扔进河里。过了一会，说道：“徒弟怎么一去这么久呢？再派一个去摧她们一下！”又把一个徒弟扔进河里。一共扔了三个徒弟。西门豹说：“巫婆、徒弟是女人，不会禀告事情，相烦三老替我进去禀告一下。”又把三老扔进河里。西门豹把毛笔似的簪子插在头发上，腰弯得像石磬似的，面对着河水站着等了很久。长老、官吏和旁观者都惊慌惧怕。西门豹回过头来说：“巫婆、三老不回来，怎么办呢？”要再派廷掾和一个豪绅进去催她们。廷掾和那个豪绅都叩头求饶，头皮都碰破了，额上的鲜血一直流到地上，脸色像冷却的灰烬一样苍白。西门豹说：“好吧，暂且等待一会儿。”过了片刻，西门豹说：“廷掾起来吧。看样子河神要把客人久留些时候，你们都离开这里回家休息吧。”邺县的官吏和百姓十分惊慌害怕，从此以后，不敢再说替河神娶妻了。

    西门豹立即征发老百姓开凿了十二条渠道，引漳河水灌溉人民的农田，农田全部得到了灌溉。在开渠的那个时候，人民对开渠稍嫌烦扰劳苦，不想干。西门豹说：“人民可以跟他们安享现成事物，不可跟他们商量新事物的创造。现在父老子弟虽然埋怨我给他们带来辛苦，但是百年以后，一定要使得父老的子孙们想想我所说的话。”直到现在，那里都得到河水的利益，人民因丰收而富足。十二条河渠横穿御道，到汉朝建立，地方官吏认为十二渠上的桥梁截断了御道，彼此又相距很近，不行。打算把一些渠道合并，而且把流经御道那段渠道三条合成一条，只架一座桥。邺县百姓父老都不肯听从地方官吏的意见，认为那是西门先生规划开凿的，贤良长官的制度规范不能更改。地方官吏终于接受了大家的意见，把合渠的事搁置了。所以西门豹做邺县的县令，名声传遍天下，恩泽流传后代，没有终了的时候，难道可以说他不是一位有才能的大夫吗！

    古书上说：“子产治理郑国，人民不能欺骗他；子贱治理单父，人民不忍欺骗他；西门豹治理邺县，人民不敢欺骗他。”他们三个人的才能谁最杰出呢？政治评论家当会分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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