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风云落幕 第十三章 蛇蝎美人

(88106 www.88106.info)    客房内的陈设很古朴，素布帘帐，粗木桌几，床榻上的衾被被整齐地叠在一处，唯独一张梳妆台是由上了年的檀香木制成，侧对着缕花轩窗，时不时有飞雪飘落在台面上。

    黄铜菱花镜里映照出女子模糊而晃动的容颜。

    诗雅正在梳妆，她既没有戴华丽的头饰，也没有穿绮丽的裙装，她的身边只有只有一支银簪和一把梳子。

    她打扮得很认真，前所未有的认真。

    妆很淡，却很精致。

    她为什么要梳妆？

    因为她马上要去杀一个人。

    但杀人前又为什么要精心打扮？是不是想让那个即将死去的人记住她最美的样子？

    台边放置着一个绘有兰花卷云的陶瓷小瓶，她看着这个普通的瓶子忽然发起抖来。

    “这是搜魂丹，天下独一无二的毒药，没有人知道它的解法。”

    “没有解药……不行，这件事我做不成。”

    “公主殿下，此时非您不可，苏燃说了，只有您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他死。”

    “哼，他这么确定？”

    “不只是苏燃确定，老臣也很确定。”

    “你……”

    “上昊虽然话不多，但对公主您的心意……您应该明白。”

    “长老此话怎讲？”

    “上昊无法拒绝您，因此，只有您才有机会……”

    临走前，一身黑袍的羲长老作了个立掌一砍的手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便幽灵般退出了客房。

    诗雅端坐在梳妆台前，雪白的长发尽数拢到了身前，长长铺了半身。

    蜡烛只有两支，烛光很暗，照不亮室内的阴霾，更照不亮沉沉的黑夜。

    她望着瓶中的毒药，手一颤，梳子掉落在地。

    诗雅这才陡然回过神，弯下腰，捡起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这种因为恐惧而发生的颤抖在她的一生中只发生过一次。

    那时在国破家亡，血溅山河，她四处辗转，却只见满目鲜红之时。

    从那以后，她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能让她害怕到发抖，害怕到全身五脏六腑都好像失去了控制。

    诗雅抬手捂住胸口，迎着穿窗而入的寒风咳嗽起来，她感到喉咙发甜，胃部收缩，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触目惊心的鲜红色洒落在地上。

    其中除了血，还有什么？

    还有她内心深处，回忆深处，乃至蔓延到全身血液和细胞中的无奈和痛苦。

    憔悴的女子强撑起身子，咳嗽着走到房中央的木桌边。

    桌上有一小坛酒，打开盖子，酒味刺鼻。

    客栈中的酒并不好，而酒越差，往往也越烈。

    烈酒入杯，她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酒意染上了美人的双颊，淡淡的酡红分外醉人，可她还没有醉，她很清醒。

    许多人喝酒都不是为买醉，有时只是为了壮胆。

    可惜，胆壮得了一时，却壮不了一世。

    颤抖终于在酒的灼热中平息，她走到窗边，吹着寒风，将所有感情都压下，只剩下冷冰冰的理智。

    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感情，即使一丁点软弱也会让整个计划全盘崩溃。

    风雪骤停，夜风凛冽。

    繁星四布在黑蓝色的苍穹中，闪闪烁烁，明亮如灯。

    尧城内，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半塌的高楼，歪斜的店铺，以及正在修补的城墙。

    那是战争留下的阴影，即使城池能重修，高楼能重建，生命也永远无法复还。

    一弯明月如钩，银钩下的楼阁亭台尚自完整。

    这是尧城中唯一一处还没有被破坏的地方，其中关押着五王爷苏涵的家眷。

    朝西的阁楼最冷，也最寒碜。

    雕花木门半启，门边倚着一个桃红色的身影。

    她的体态娇小玲珑，乌黑的长发半挽成鬟，凝脂般的藕臂轻搭在门框上，纱袖顺着洁白的玉臂滑落。

    她便是桃桃——五王爷的第七房小妾。

    此时，桃桃正倚在门边，一双美目停留在不远处守门的侍卫身上。

    “你……你怎么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桃桃小声道。

    那侍卫面色不悦，正强自克制着怒火，“阿朗为了你通风报信，即使被抓也不肯出卖你，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他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醋意，可桃桃却好像没有察觉，只是快速从门边奔了出来，完全不顾严寒，“你说什么？！阿朗被抓了？那……那我的东西……我的东西……”

    少女的唇颤抖起来，掩不住惊惶和失望。

    “放心，那东西恰好被我搜出来了，”说着，卫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冷哼一声，“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揭发了。”

    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桃桃激动地扑过去，一把夺了过来，然后颤抖着手打开，看着信封内的地契，眼里闪过兴奋的光。

    苏燃答应她，只要她完成毒杀五王爷的任务，便可还她自由，并给她一块地，安享余生。

    看见少女的神色，年轻侍卫忍不住愤愤道，“你要的就是这个东西对不对？你心里只有这些！！”

    桃桃这才回过神，目光柔和下来，她收起地契，轻声道，“我……难道我不应该高兴么？有了这地契，咱们……咱们便可以过好日子了……”

    “咱们……”年轻战士似乎被这个词触动，眼神温柔起来，可他又立刻板起脸，厉声道，“那阿朗呢？你是不是也这么跟他说的！”

    桃桃吃了一惊，她颤巍巍后退了一步，眼里渐有泪光泛出，“好，我承认，我是勾引了阿朗，因为……”

    少女咬了咬嘴唇，凄凄道，“因为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报信，帮我拿到地契。”

    “我也可以帮你！”侍卫愤然。

    “你不能！”桃桃大喊一声，她好像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感情，双目含泪，“阿朗被抓了，你知道这又多危险的，我，我不能……我不能……”

    说到这里，她的人已经燕子般偎入了他的怀中，泪如雨下，“我不能让你为我涉险，我不能……”

    听到这里，年轻卫士再也忍不住动情地拥住她，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我的心意，你知道就好……”桃桃抽泣着点头，然后抬首含泪凝望着他，脉脉含情。

    这长年驻守边关的年轻人什么时候感受过这样的温柔？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已要溶化在少女温柔的眼波之中。

    “进来吧……外面风寒……”说罢，桃桃已经牵住了他的手。

    柔软的手指轻挽起军人铁一样的臂膀，然后慢慢将他拉入了芳香甜蜜的温柔乡中……

    夜色越来越浓，星光也越来越亮。

    桃桃重新走出来的时候，眼里还残留着几分chun色。

    屋里的年轻人沉沉睡去，炉中的迷迭香让他暂时无法醒来。

    少女悄悄光上门，唇边已弯起了得意的笑，她随意披了件风氅，袖中藏好了那封地契，然后轻快地顺着回廊奔下楼去。

    地上有雪，厚厚地堆积在冰冷的大地上，放眼望去，纵横的街巷，空无一人。

    桃桃刚奔下高楼便觉得有些不对，她放慢了脚步，像只行走在暗夜的猫。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那是冰冷的军靴踩过积雪时发出的脆响，伴随着铁甲的摩擦声，让寂静之夜，多了种充满秩序的节奏。

    桃桃想躲，但却已无处可躲。

    月光下，逐渐显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那是个一身银甲的青年，高鼻薄唇，身姿英挺。

    相比于传统武将，他显得过于俊秀，可眼神中却透着长年厮杀战场才有的冷酷和野性，这令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英气和贵气，让人一眼望去，心生冷意。

    桃桃看着他，眼里的chun色又浓了一层。

    她没有动，但好像又动了。

    她的站姿已由普通变得动人起来，少女的体态与女人的情态交织成一种让人沉迷的风韵。

    上昊停下脚步，冷亮的目光投落在少女身上，他既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开口说话。

    桃桃却已经动了，她轻盈地向他走去，未走几步，忽然腿下一软，向他跌了过去。

    她在等，等他来接住她，只要将她拥在怀中，她就有办法征服他。

    可是上昊偏偏没有去接她，于是少女便重重地摔在了他脚边。

    “啊……好痛……”桃桃轻声唤道，然后挣扎着站起来。

    外披的风氅滑落，她似乎想借力站起，于是伸手拉住了军人的胳膊，慢慢站稳了身子。

    现在，她已离他很近，近得只余一尺。

    少女纤细的双手轻轻按上了军人的胸膛，然后慢慢往上，滑过他的肩，抚上了他的耳背。

    她的手很美，很少有女人能拥有这么一双白玉无暇的手，只要是男人现在都能感觉到这双手的魔力。

    上昊是个男人，他当然可以感觉到这双手的纤滑柔美。

    他忽然伸手反握住耳侧的柔荑，看向少女娇美的容颜，“你就是用这种方法让他们帮你报信的？”

    桃桃笑了，风情万千，可下一秒，她的笑容就凝固了——

    这个人的力道变得越拉越大，似乎要将她的手骨捏碎。

    “你……你……”桃桃痛得泪光闪烁，她乞怜般望着这个年轻军人，可他的眼睛却像个冰窟，冷酷无情。

    上昊突然将她的手反扭到身后，桃桃呼痛着背过身去，流着泪骂道，“混蛋！对女人都这么狠！”

    军人没有理她，只是冷冷道，“你听好了，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说一句谎话，我就废了你一根手指。”

    即使是威协，他的神态也还是很冷静，让人不敢怀疑他的话。

    “好……”桃桃咬牙点头。

    “你就是桃桃？”他问道。

    “是。”

    “五王爷是谁杀的？”

    “不，不知道，啊——”手上的力道忽然加重，桃桃大叫起来，“是我！是我！”

    “谁让你这么做的？”

    “苏……苏七王爷。”

    “为什么？”

    “不知道！奴家这回真的不知道！”桃桃声泪俱下，拼命摇头，“奴家只是奉命办事，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上昊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她，很久才松开手，“来人。”

    “上少帅！”他的身后，两个战士从暗处一闪而出，单膝点地。

    桃桃一震，这个人就是上昊？

    如果是这样的话……

    少女伶俐的头脑中又闪现出了各种计划。

    苏燃和上昊斗，赢家到底是谁还说不定，毕竟上昊也是个虎狼般的对手，如果……

    她的念头还未转完，军人已下了命令。

    “把她拖下去。”

    “是！”两名战士领命，然后快步走向少女。

    桃桃惊惶地后退了两步，又很快镇定下来，大声道，“我知道苏燃的计划，我可以告诉你。”

    上昊抬手制止了两名战士，冷淡地看着她，“说。”

    桃桃理了理衣袖，看了两个侍卫一眼，忽然冲了上去飞快拔出其中一名战士的佩剑，横在颈侧，“上少帅若是要动武，那我看还是算了吧，与其屈打成招，我不如死了算了。”

    戎装青年剑眉微蹙，却还是遣退了随侍，“这样，你总能说了吧。”

    少女立刻露出了笑容，又纯又妩媚，她慢悠悠走到他身前，“如果我告诉您他的计划，然后您赢了苏燃，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

    “没错，上少帅能给我什么呢？”

    桃桃仰起脸看着他笑，她知道她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很不要脸，很少有女人能那么不要脸。

    但正是因为没人敢做，所以她已经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

    单薄的纱裙从她的肩头一直滑落到地上，瑟瑟寒风里，少女的胴体光滑柔软，只余下一件贴身小衣。

    她的身体现在已完全贴了上去，双手缠上了对方的脖颈。

    少女的腰又细又灵活，浑身都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这是她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件武器。

    于是，她很快就得到了他的回应。

    他的回应是一个巴掌，一个把她掴到地上的巴掌。

    上昊站在原地看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一直认为男人不应该打女人，但现在才发现，有种女人好像必须给她几巴掌，她才会清醒。

    桃桃跌坐在地上，乌发凌乱地散落于肩，她慢条斯理地披上一层纱衣，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个biao子。”少女冷笑着抬头看向他，“可你呢？你不也是个biao子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权贵间的龌龊事儿！”

    军人的瞳孔豁然收缩，目光锋利如同军刀。

    “哈哈……生气了？”桃桃大笑起来，反正她已经无路可逃，别人能伤害她，她现在也能给予同样的反击，“不仅如此，我还听说你喜欢的女人也是个biao子！哈哈……‘一个廉价娼妓生的小杂种’和一个biao子，那还真是绝配呢……”

    “闭嘴。”军人的眸中锋芒凝聚，好像即将出鞘饮血的利刃。

    “我偏不闭嘴！”知道戳中了对方的要害，桃桃更加肆无忌惮。

    有时伤害别人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它甚至可以带来一种扭曲的欢愉。

    “我是卖的，你呢？你不也一样？我买的是自己的身子，好歹也能换取荣华富贵，而你，你卖得是命！可结果却是倾宗覆族！哈哈……”

    军人本已杀意涌起，可现在却突然敛起了怒火，唇边扯出一抹冷笑。

    他冷笑着走向跌坐在地的少女，军靴踏过路面发出森冷的声响。

    上昊俯下身，一把捏住少女的下巴，逼视她的眼睛，“你骂得越凶，只能证明你越失败。”

    少女瞬间止住了笑，她近距离看着这双冷酷又锐利的眼睛，一种寒意从后背开始蔓延。

    “没错，我的确失败。”她终于决定服软，于是故作不经意道，“苏燃设计弄死五，六两位王爷，不过是想嫁祸于你，给你按个名正言顺的罪名。”

    “哦。”他漠然应了一声，冰窟一样的眼睛好像可以看穿她所有伪装。

    桃桃发起抖来，她驯服过最狂暴的男人，也忍受过最粗鲁的打骂，她向来认为那种人是最不好惹的。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

    冷静有时比疯狂更可怕，甚至可怕得多。

    没有辱骂，也没有踢打，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难怪苏燃不敢留你……”桃桃咬牙切齿道，她的下巴已被捏出一圈青紫。

    上昊冷笑一声，终于放开了她，然后站起身，扫了她一眼，“其实苏燃的计划就算我知道也没有用。”

    顿了顿，他继续道，“敢把你这样的人送来当眼线，苏燃的计划必定以天衣无缝，让我无从着手。”

    言罢，他冷睨着地上的女子，轻慢道，“桃桃姑娘，你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价值。”

    说完话，军人便抽身而去，头也不回地迈入了黑夜。

    两名侍卫迅速走上前将少女拖了下去。

    “我做错了什么！同样都是爹娘养的，我的命怎么就是别人的！凭什么要我陪着那条老狗！呸！”桃桃一路挣扎，看着军人渐渐消失的背影破口大骂，“让你去陪个老太婆睡觉你愿不愿意！！为什么要这样窝囊地活一辈子！！为什么……”

    少女的眼泪垂落下来，她衣裳半落，楚楚动人，身侧的两名战士看了竟是心中一跳。

    桃桃很快便察觉了这微妙的变化。

    她原本已无亮的前程此刻忽然又重新辉煌起来。

    少女的泪水依然在滑落，可她的眼里却已多了层隐秘的笑意。

    因为她知道，她不会死了，她的命依然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上，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88106 www.88106.info